无词把六枝梅接过,继续催她回殿。
卫明枝心头颇不是滋味,虽也知道他是好意,但就是拧巴地站在雪地里不动:“你不高兴?”
“不是。”他道,“但殿下身体安然,我会更高兴。”
卫明枝被他说得半垂下脑袋,耳边只闻“吱呀”的开门声,紧接着便有人影站到了她身前。
那人把她冻得指节发白的手拿开,取过她手里的纸伞,温声与她说:“我送殿下回去。”
第46章雪地
入冬以来,粹雪斋的殿里昼夜都燃着银骨炭,甫一进门,便觉温暖如春。
无词站在殿门边把纸伞上头的雪抖落,而后收好伞把它竖放在了回廊边。
“殿下去炉子边好生烤一烤。”
他说完这句话就要给她阖上门,却被卫明枝眼疾手快地扯住:“你进来陪我!”说罢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她揪着他袖子便把人强硬地扯了进殿。
满室都是暖融融的,炉子边上尤甚。
卫明枝烤了没一会儿,额间已经出了一层细汗,这下她要挪去离火炉较远的美人榻上无词也没拦着。
她上榻后还把榻旁的木窗开了一条小缝,在寒风灌进来的同时飞快地往外瞥一眼:“天已经亮起来了,这雪应该过不久就能停。”
无词不咸不淡地附和:“如此甚好。”
她继续说:“等雪停之后,我们去雪地上,我跳舞给你看。”
无词的手便一顿,反应过来这句话里头的重点,他敛眉劝道:“在这殿里跳就很好。”
“不好。”卫明枝据理力争,“我的舞衣是白颜色的,就是要在雪地上跳才好看。”
“等到年夜宴时,殿下也只能在大殿里跳舞。”
“所以我才想把最漂亮的一支舞跳给你看呀。”
这一句彻底把无词给堵得哑口无言,他静默良久,抬眸望她,复与她打商量:“我们在寝殿里铺一层白毯子好不好?”
“可雪地上还有树,树枝上还有雪,比白毯子漂亮多了。”
见他迟迟不吭声,卫明枝不禁心里暗道这人真比母妃还古板,又想了想,她干脆从美人榻上翻下来,坐到他身侧,紧紧抱住他的右臂,就差没摇两摇:“你想呀,我从小习武的,底子好得不得了,这么多年我连大病都没怎么生过,不过就是在雪地里跳一支舞,用不了多久的。”
眼见他神色略有松动,卫明枝趁热打铁:“何况我就把狐裘放在脚边,等跳完立即穿上不就得了?”
见无词侧眸瞧过来,她便倒在他肩头,语气难掩希冀:“你记不记得春猎的那时候,我与你说过我跳舞比我八姊好看?我就是想跳一支最漂亮的舞。”
这应当没有人能抵得住。无词心想。
所以他抵不住也是正常的。
傍午时刻,雪停了,粹雪斋后.庭的宫人们全都被遣去了前庭。
无词靠在廊柱旁,眺望着空空荡荡的庭院。
庭下栽种的几株桂树都盖了满头白雪,有好些枝条还不堪重负地被积雪压弯了腰。石板上更是茫白一片,残留着一串他来时踩出的脚印。
适时,对面的廊上墙脚处忽然冒出一片茶白色的裙角。紧接着,一道人影便缓缓、缓缓地自墙后露了出来。
那是他心头最为漂亮动人的姑娘。
这个姑娘初见时一袭红衣,骄阳似的,眉眼灵动不可方物;而今裹着狐裘衣、露出茶白裙,仍然是明艳不减。她仿佛是精心打扮过一番的,额上贴了一片火焰般的梅花花钿,口脂也是朱红颜色,衬得肤色更是白皙雪腻,好似话本里的小仙子。
小仙子捧着暖炉,一脚深一脚浅地踏过雪色走到他跟前,嘴角扬着,心情很好的模样。
“你帮我拿着这个,还有我的狐裘。”
无词接过那暖炉,见她解开裘衣系带,露出里头的白舞裳——衣料轻软、宛如云烟。本该是夏日的装束。
他神色深了几分:“我以为这舞衣就算比冬衣薄,也薄果果不了许多。”
“你都答应我了。”卫明枝三两下解好带子,飞快地把狐裘塞到他臂弯里,忙退出几步离他远了些,警惕地瞅着他,道,“你现在想反悔也迟了。”
“没有反悔。”
她这才松口气,慢悠悠地退到雪地正中,站定后仰首,眉眼带傲地对他道:“我今日要跳的这支白纻舞,是颂扬太平盛世、海清河晏的。”
说完,茶白的长袖便翩然落地,与积雪几乎要融为一道。
他向来只见过她穿着红衣舞枪弄剑的骄然模样,如今骤一见那婀娜身姿、如水般柔软的白袖,心中竟漫上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明明他从前是最不喜那些千娇百媚的舞姬近身的,还不喜那些工序繁复、味道浸人的香料……可纵有万般的不喜,一旦放到她的身上,便全然化作绕指的柔意,生生叫人难以抵抗。
这真是天底下最叫人费解的东西。
雪地上,令他不得其解的姑娘长袖几转,仿若流风回雪,最后陡然收顿。
一舞已毕。
无词强自回过神,上前给她披好狐裘,不要她问,便一面给她系着带子一面夸赞道:“殿下这舞真是回雪飘飖,人间之物类无可比。”
卫明枝被他夸得喜不自胜,手里被塞了暖炉还飘飘然地、没回过味儿来。
又闻身前之人低声道:“只是我有点好奇。”
“嗯?什么?”
他仔细地瞧着她唇上的朱红之色,不急不缓地问道:“女儿家这口脂,若是被不小心吃了会如何?”
卫明枝虚虚地抚了抚自个儿的唇,认真地思考少顷,答道:“寻常来说是不会被吃的,若真有那般不当心,也没什么大害……反正我今日涂的这个,是用花瓣和果子制的,店家说能吃,吃起来还有股甜味儿呢。”
“如此……”
他沉吟一声,卫明枝还想问问他怎么忽然会提这种问题,下一瞬便腰间一紧,整个人被带到了他的怀中。略带凉意的手轻捏着她下巴,她不由自主地微仰起头,随即男子的阴影便覆盖下来。
唇齿相缠。
今日的无词与以往又有些不一样,既不是轻柔缠绵,也不是深重酥烫,而是两者兼有之,闻她喘气颇急便缓下动作轻轻磨着,见她回过气来又重重地吻入。简直叫人难以招架。
直到听见手中暖炉掉在雪地上发出的闷闷声响,卫明枝才找回点神智,咬了他一口把他推开。
“你,你好歹停一停……”
她羞恼地抿唇,却听他也气息不甚平稳、声音低哑地道:“忍不住。”
卫明枝勉自抬眼瞧去,就见素日矜冷阴戾的那人,眸里满是深晦滟色,唇上还染了她的口脂、以至于媚红无比,配上那张最合她心意的俊俏脸庞,实在是勾魂夺魄。
这应当没有人能抵得住。卫明枝心想。
所以她脑子一热便把他推倒在雪地上,覆上去又抱着他的唇啃了起来。
本该是寒冷的冬日,她却热汗直冒,仿佛被火炉炙烤着一般。身下之人也没好到哪里去,缠昵了不知有多久,她许是蹭到了什么地方,忽闻他闷哼一声,所有的动作便全数僵止住。
卫明枝被他吓了一跳,不敢再动,张开眼、撑起脑袋紧张地盯着他:“你怎么了?”
他阖着双眸,喉头动了动,“没事。”
卫明枝不信,想爬起身仔细瞧瞧,腰身却被他扣得紧紧地,动弹不得。
“你松一下手。”
无词恍若未闻,闭着眼动也不动。
她劝道:“雪地很冷的,这样躺着对身体不好。”
他的眸子于是睁开一条缝:“冷才好。”还不等她瞧清内里情绪,便又闭上了。
卫明枝眼见此人油盐不进,索性也不劝了,把全身重量都摊在他身上,脑袋也压在他肩头。
簌簌冬风过,天地寂无声。
但有人显然是耐不住这般寂寞的——
“你到底怎么了呀?”
“我穿得这么厚你不觉得重吗?”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起来?”
……
终于在她问出第十个问题的时候,无词把眼眸睁开了,慢条斯理地扶着怀里的人撑坐起身。卫明枝往他身下一望,躺了这么久,他身下的积雪早就被透过衣裳的热意融成一滩水了。
他的衣背也是湿淋淋地。
卫明枝气不打一处来:“你看,我就叫你快点起来的吧?现在好了,衣裳全湿了!”说着就要解下狐裘给他,却被他摁住手。
“我回去换。”
第47章年前
年前在各宫开始大扫除的日子里,姝美人产下了十一公主。
本就临近天下大庆的节日,如今更是喜上添喜。宫库里的珍品贡品流水似的往姝美人的寝宫中送去,不仅如此,圣上还大笔一挥给她提了位份,是为“姝嫔”。
这下后宫的妃嫔们哪还能坐得住?自也是讲讲究究地挑了礼品给这位新晋的贵人送去。
卫明枝遴选半天,最终筛出来一小筐小孩子家喜欢的玩意儿,亲自给姝嫔送了上门。
她还在姝嫔的寝宫中见着了那个小她一轮有多的幼妹:襁褓中的小公主皱巴巴、红彤彤地,连眼睛都没能睁开,小小的一团实在是令人不敢触碰。
而这段时间,不仅是宫内,宫外也来了许多新客:听说几位侯爷已经陆续携家眷落脚在京都驿馆里了,卫京城的守戒更随之严格起来。
除夕前两日,卫明枝带着容妃的书信出了一趟宫。
去的自然是她外祖家。
她的舅父舅母不久前已从江南返家,因此近来容小世子都十足安分地呆在府里。卫明枝一进门、没走几步就碰见了他。
但见那容小世子着一身绀蓝色衣袍、头发高高束起,正在石屏前鬼鬼祟祟地张望着什么。
卫明枝扭头往他张望的地方瞧去,正是府门的方向。
“那儿有什么好看的吗?”
容小世子咳一声,肃直身体,倚靠在石屏边上,朝她勾勾手指头。
卫明枝走近两步,闻他问:“门口的老管家走了没?”
老管家?卫明枝不晓得他具体指的谁,但想了想方才进门所见,还是道:“门口确实还守着一个灰白胡子的老头。”
“啧,大冬天的,他都不嫌冷么!”
“怎么,那位管家是专门来防你出府的不成?”
“可不是么。”容小世子像是被提及伤心事的模样,叹了口气,“这一年我爹不在府里,我倒还逍遥,可他一回来,好家伙,我做过的旧账不论大小全都被翻了出来,过年过节的,还要被禁足。”
卫明枝将心比心:“大冬天的禁足,也没那么难捱吧?我还嫌外头冷呢。”
“你不懂。”他左右看看,凑近朝她道,“就今儿一大早,我听人说那北齐的使节已经领着队伍到了驿馆呢,现在这时候,北齐的人应当刚好进宫面圣,路边蹲着说不准能碰上。”
“你……出门就是想去看北齐使节?北齐使节有什么好看的?”
容小世子故作神秘地摇摇头:“错了,不是北齐使节好看,是北齐使节带的人好看。”
“这是何意啊?”
“今年北齐随行使节到咱们京都的,不仅有美人珍宝,还有一位他们的异姓王。”
卫明枝恍然:“你想看美人?”
“我是想看那异姓王!”
容小世子被气到了,也不再故弄玄虚,竹筒倒豆子一般给她和盘托出:“你也知道北齐与我们大卫不一样,从来不封异姓王侯,那你说,这北齐新帝一登基便封赏的、有史以来第一位异姓王,不值得看一看吗?”
“这倒是挺稀奇。”
“稀奇的不止这个。传言那异姓王在辅佐新帝登位的时候瞎了一双眼睛,所以他被封王后便不再过问朝事,但是,就是这个目不能视物的异姓王,却要随使节同行南下来我卫京城,你说这是为何?我总觉得里头大有文章。”
卫明枝被他说得静默片时,“这的确有些问题,不过朝中的大臣见识过的东西比我们多多了,应当都会留心。”
“话是这样说。”容小世子一手搔了搔后脑勺,“但我就是心痒。”
“你还是花心思把我舅父舅母给应付好才是正经。”
卫明枝劝告罢,背着手往正厅走去。
在容国公府用完午膳,把家书交给老容国公后,她准备打道回宫。只是临行前,容小世子还是没有把她舅父“禁足”的惩罚给撬松口。真真是有几分可怜。
粹雪斋前庭的银桂树旁,无词正在堆土。
早晨的雪还没化,于地上铺了薄薄一层,他所在附近的地方倒被清扫得挺干净。
卫明枝跨过门槛瞧见这副情形,想也不想便站到了他的身后:“你在做什么?”
“埋东西。”他头也不抬地答道。
卫明枝这才留意到,他手旁的银桂底下确乎是摆着一柄小铲子的。由是她蹲到他身边,“我帮你一起,不过你埋的是什么东西呀?”边说边挽起袖子。
“这土又冷又脏,殿下不必帮忙。”
无词三两下把土按实,没叫她寻得机会动手。
卫明枝见他取出帕子将手擦干净,而后又用干净的手虚扶着她站起身:“外头风大,殿下快回房里去。”
“你还没告诉我你埋的是什么东西呢。”她一动不动。
无词瞧着她,静了静道:“带不走,却很珍贵的东西。”
gu903();卫明枝却没听完,全副心神都被他的前半句话给吸引了去:他好似要走了。也是,就快过年了,他本来也对她说过,年后就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