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明枝眼眸猛地睁开,人也从榻上翻坐起身:“此事是真的?”
“真的不能再真,昨儿传话的公公前脚才来告诉说可以走动了,想必是昭庆门的乱事已经平息。”
“果然……”卫明枝喃喃道。
她此前的预料并没有错,她父皇真的是打算等北齐使团离开再大刀阔斧地整治内政的。不过镇北侯落网了,江家莫非还能坐得住?
盼夏适时又道:“还有啊,奴婢还听说今儿午未之时,江家也被禁军围了,圣旨竟说那江崇大将军意欲谋反,要抄了江家满门呢!”
原来是先把江家拿住了,难怪圣谕不许出宫。
卫明枝消化好一会儿,才抬手挥了挥,“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前世牵连面那样广的一场祸事,今日竟然在她的眼皮之外无声无息地便瓦解了,她总觉得有几分不真实。
不过也算是情理之中。
她父皇不再受毒.药的折磨、不省人事,又处于敌明我暗的有利条件,自然能慢慢地布局:冷落了江家将近大半年的时间,想来江家手里的兵权也被借机分释不少,这大约也是江家被禁军围困后没有分毫的还手之力的原因;至于镇北侯,只要把他从塞北的老巢里单个儿揪出来,任打任杀还不是她父皇一句话的事情?
只是可怜了被留在宫中毫不知情的四公主。夫家谋逆的罪名一扣,不仅多年的亲事化为乌有,或是还得经历丧子之痛。
这还是在她什么都不知情的境况下,若她被指认是镇北侯一家子的帮凶……也许性命就此难保了。
晚膳时,盼夏给卫明枝布菜,问道:“八公主得知江家消息后,一时承受不住晕过去了,主子可要去瞧瞧?”
她这八姊对江元征倒真称得上是一往情深。
卫明枝撑着下巴思索片刻,觉着卫明琅也不想见她的,于是道:“不去了,你挑点东西代我给她送过去,别落了礼数叫人指摘便是。”
盼夏应声欲走,她又把人叫住:“慢着,你可知道我四姊那边的情况?”
“四公主?”盼夏想了想,答,“好像早前便被圣上命人来带走了。”
“那没事了。”
盼夏闻声告退出殿。
南卫朝局经历了这样一番大清洗,圣上自然是忙得脚不沾地,一连半月连后宫都没进过。他倒也没有忘记身在苦痛中的卫明琅,着人送了好些珍品去抚慰。
其后卫明枝又听闻,四公主已然自证与镇北侯谋反一案毫无牵扯,人也被圣上安置进了京郊的一所清净别院。
这一来二去的消息着实听得叫人唏嘘,还不等她更唏嘘,老容国公却在这个冬末发病了。
染的是风寒。
卫明枝慌慌忙忙赶到容国公府之时,郎中还没走。
平素精神矍铄的老爷子缠绵在病榻之上,两眼浑浊、面容憔悴、咳嗽不断,端的是叫人揪心不已。
便连昔日嘻嘻哈哈、没个正行的容小世子都满脸凝郁之色,候在病榻边上一言不发。
郎中给老容国公诊完脉后,起身朝房内众人作了一礼:“老国公爷年事已高,加之身上还有多年前征战时受的旧伤,这一病自然是病来如山倒,区区不才,只能尽力一试。”
容小世子闻言焉有血色?他眉头几要拧成一个疙瘩,语气也十分不善:“你说的‘尽力’是什么意思?”
卫明枝正欲拉扯住他,她那位舅父已早她一步呵斥道:“休得不敬!”
“无妨无妨。”郎中摆摆手,“这医人救命啊,最忌说满话,风寒一症,轻时也轻,重时也重,何况老国公爷情况特殊,不才只好有此一言。”
“还望先生尽力医治,如若能把人医好,我容国公府必有重谢。”
卫明枝见她舅父给那郎中鞠了一揖。
郎中留下药方施了针走后,病榻上的老容国公神智好像还是不甚清楚。卫明枝陪侍半日,傍晚回宫后去母妃处细细讲明了情况,翌日一早复又出宫。
往返数日,老容国公的情况总算渐渐有了好转。
圣上这时好似也得出了空手,他也不知从何处听闻的消息,当即便从太医院给容国公府拨来两名太医。
春日降临、冰消雪融的时分,老容国公的风寒彻底大愈。
卫明枝心中暗叹有惊无险,再遇上容小世子时眉眼都全全舒展开去。
容小世子仿佛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模样,闻她发问,卖弄了两下关子便憋不住道:“我祖父准许我行商了,他说他以后再也不干涉我了!”
“真的?这是好事呀。”
“是啊,祖父说走了一道鬼门关,他也看清了许多事情,人活一世,最重要的不就是讲求一个顺心么?敢想敢为,旁人又怎好因己所欲而妄加阻拦?左右不过一介殊荣脸面,没了便没了吧。我叫他放心,今日不从文武没了的脸面,日后我行商给他挣回来,他还骂我心比天高!”
卫明枝不由得噗嗤一笑,抬头望了眼从抽嫩芽的柳梢处穿泄而下的朝阳,轻声叹:“好日子总算到来啦。”
但她很快醒悟过来这只是容小世子的好日子。
似乎被先前假意令卫明琅定亲一事破开了思想的闸口,忙完一个冬天手头要事的圣上,重新把眼光投向了膝下两个已过及笄之龄的公主——
卫明枝被相看了。
流水的贵家公子,铁打的九公主。
甚至于卫明琅都松口暗定下去年的文状元陆漳,九公主还是高悬一阁。
后宫妃嫔对于此事自然是乐得看热闹,这风口,容妃却没有逼迫过卫明枝早日定下,只在卫明枝前来请安时,深深地看着她道:“仔细挑个中意的。紧着点品性家风,沾花惹草、目无尊长、脾气粗暴者不要,家中长辈妻妾成群、冷落发妻者也不要。家世倒不必太看重。”
卫明枝敷衍应下。心道她中意的此时又不在身边。
出了月子的姝嫔逮着机会也来向她打听:“那么多品貌兼优的世家子,九殿下当真没一个看中的?”
姝嫔几时变得这么闲?
卫明枝上下打量她几眼,觉得她可能是坐月子闷出病来了,也就好心地给她解惑:“没有,一个都看不中。”
姝嫔点点头,满意地走了。
元化十一年的春日,九公主的眼睛疼
——赏男人赏的。
春去夏来,宫人们厚重的衣裳换成了轻薄的裙服,是日微风吹拂,卫明枝正躺在寝殿的榻上吃冰碗,乍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小饺子跑得满头大汗,跨入殿中也来不及喘气,便心急如焚道:“不好了,不好了!”
卫明枝捧着冰碗满目悠闲:“怎么?我父皇又从哪儿寻了公子哥来?”
“不是,不是这个……”小饺子急得双手乱抓,噼里啪啦一通道,“是北齐!北齐皇帝派人来说亲了,就是那个,那个广宁王,他回去以后上书北齐皇帝、提出和亲之策,还说他心仪南卫九公主,现在北齐来的人指名道姓要您嫁给北齐那广宁王以促两国和睦呢!”
第54章忘掉
“啪嗒”。
冰碗整个摔落在地。
卫明枝却像没感觉到似的,只呆呆地重复一句:“和,亲?”
小饺子用力点头,显然也是忧急得不行:“听说圣上方才在大殿里和那北齐来的人谈了许久,若是不出意外,今儿圣旨就会下来了!”
圣旨,和亲,北齐,无词……
一连串的字词挨个儿从卫明枝的脑子里闪掠而过,她的心慢慢沉下来,紧咬嘴唇、脸色发白,也不管仪容不仪容的了,骤然起身,赤着脚便往外跑去。
小饺子反应慢了半拍,拎起美人榻边的绣鞋急匆匆追赶上前:“主子,鞋!”
然而卫明枝没能跑出粹雪斋,就在她刚越出寝殿之时,粹雪斋的正门处便已经行来了三个太监。
领头的老太监她认得,正是圣上在旁侍中最为信赖的,且这位公公双手里还恭敬郑重地托了一道明黄色的圣旨。
卫明枝的视线甫一触及那道醒目的颜色,整个人便僵滞在原地,俏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霎时散得更干净了。
小饺子从寝殿里追出来,躬身在她旁侧,小声提醒:“主子,穿鞋……”
可她一动不动。
老太监驻在前庭中央给殿前的卫明枝行了个礼,见她满脸的不敢置信,明了她当是早已知悉圣旨内容,眼里也浮现出一丝怜悯之色。
他在圣上身边服侍了几十年,自也是看着九公主坠地长大的,若无意外,九公主本可以凭借着尊贵的身份任意挑选中意的驸马,怎料就在年夜宴时被北齐那广宁王看上眼了呢!
天意不可违。
圣意更不可违。
这般无奈之下,老太监也没有刻意挑剔悲伤中的九公主的礼仪容止,甚至是有意忽略了,只稳重地展开双手托举的明黄色圣旨,高喝一声:“九公主接旨——”
石阶之上的卫明枝仍然一动不动。纤秀的身子仿佛在轻轻颤着。看起来真是十分可怜。
小饺子于心不忍,却也不愿看着她背负一个“抗旨”的罪名,哀声劝道:“主子,快跪下,接圣旨了。”
庭中的老太监也叹了一声,和蔼地开解道:“九公主,世事难测,既然不巧撞上了,便放宽心接受罢。您是我大卫国的公主殿下,即便远去北齐,也没有人敢亏待于您的,那北齐的广宁王,虽然……”
老太监意识到再说下去便不合体统了,及时打住,“但他总归是齐国一人之下的王爷,且又倾心于您,更不会叫您受了委屈。”
阶上的卫明枝却不似被打动分毫的模样,仍如失了魂魄一般。
“何况,您再想想两国子民?在您之前,我南卫也是曾送过两位公主前去北齐和亲的。齐卫百年来都不曾有大战火,这两位公主殿下在其中是功不可没啊。”
卫明枝垂在身侧的手指终于微微一动。
所谓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老太监觉得自己今日说得已经足够,顿片刻,复高喝一声:“九公主接旨——”
小饺子红着眼伸手拉扯卫明枝的袖摆。她好像浑身都没了力气,被这样一扯便矮了身子,噗通跪倒在地。
老太监继续唱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吾儿明枝聪毓灵慧,秉性端庄,孤甚悦之,今闻齐之广宁王,适宜婚娶,且慕吾儿久矣,为成人之美,特将吾儿许配于闻齐广宁王,望两国永世修好,互通和睦。布告中外,广使闻之。钦此。”
老太监唱罢,目光落到卫明枝的身上:“九殿下,接旨吧。”
小饺子适时又伏跪在她身后提醒:“主子,抬手。”
卫明枝便缓缓地抬起了双手。浑浑噩噩,眼里没有半分神采,好似皮影戏中的提线人偶。
老太监没多做计较,上前把圣旨恭敬地放置到她手上,紧跟着便告了退。
直到听不见其他动静,小饺子才直起身子,早被唱旨声招来庭中的盼夏也赶忙上前,两个人一左一右跪坐在卫明枝身旁,一时相顾无言。
陪着安静了很久很久,盼夏才眼怀忧色地小声唤了声:“主子?”
这些日子,她伴在卫明枝身旁,自也是瞧得清楚卫明枝对离开那人满心满眼的喜爱,这突然来的一下可叫人如何承受得了?思及此,她不禁对离开的那人都心生微词。若是没有他,她家主子何至于此?虽然远离故土会有悲惘,可断然没有如今这副黯然失魂的模样难看。
但盼夏也明白卫明枝定是不喜欢听到那人的坏话的,只好又轻声地唤她:“主子?”
“盼夏,”卫明枝好像还没缓过神来,声音细微,仿似被风一吹便再也听不见,“我,我要嫁人了?”
也不要人回答,她喃喃着这个句子,手里的圣旨也“啪”地滚落在地。
这可是大不敬!
小饺子慌张地拾起圣旨,四处环顾没见旁人才松了口气。
盼夏把卫明枝抱进怀中,柔声安抚道:“对,我们九公主要嫁人了,将来的夫君是一位尊贵的王爷,而且他很喜欢我们的九公主,不会,不会比,不会差的,我们要多往好的地方想想,该放下的,也要尽早放下……”
卫明枝也不知受到话里什么的刺激,猛然从她怀里挣脱出来,摇摇晃晃站起身便进了殿,还把殿门牢牢地关上了。
盼夏扶门推了推,却发现殿门已从内栓上。
她心中一紧,拍了几下:“主子,主子,您别做傻事啊!”
小饺子扯着她袖子摇了摇头:“主子心情正不好呢,咱就别烦她了,让她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可她一个人在里头……”
小饺子眼珠子几转,神情也不大放心,最后决定道:“我去请容妃娘娘来。”
卫明枝进殿以后什么也没做,她大喇喇地躺在门板后的地上,望着头顶的房梁发呆。
虽然她记得她曾对无词说过“我若被指婚了,才不会为你抗旨”的这种话,但当这一日真正到来时,她的第一反应还是想要反抗的。
不过,这怎么可能成功呢?
北齐帝王亲自派人说亲,就连她那高高在上、一言九鼎的父皇也没有反抗的余地。
她知道的。
若是敢抗旨,后果赔上的不仅是她一个人,还是整个南卫。
可是,无词,无词……
卫明枝只觉得眼睛有些模糊。她咬牙擦掉滑落的水迹,心想这是她第几次为他哭了?
前世不计,这一世她以为再没把握叫他喜欢自己、看他受重伤、为他和母妃争辩、还有送他离开,还有,这一次,粗略一算竟然已经有五次了。
她本来不是这么爱哭的人。
怎么就碰上他了呢?
真是太可恶了。
本以为重来一回,两个人也互相确认心意了,就没什么太大阻碍,只要她拖一拖,总能把他等回来的。可她还是想得太简单。
广宁王。
当初在长廊上就不该搭理他,更不该帮他找猫,喝他给的酒。
可现在再懊悔也是于事无补。
卫明枝深吸几口气,满心郁结伤心无处排遣,正在这时手边的大殿门又被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