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安分的皇后便在这时开声道:“圣上,趁着今儿是个喜庆热闹的日子,不若再给宫中添些喜意如何?”
大殿因此一言霎时安静下来。
圣上好整以暇地看向她,问:“哦?皇后有何提议?”
皇后行了个礼,“八公主及笄已过了好些日子,这亲事啊,一直都未能定下来,臣妾观江家大公子文韬武略,又是今年的武状元,与八公主正可谓是郎才女貌……臣妾斗胆,向圣上求了这门亲事。”
卫明枝有一瞬的反应不能。
圣上却已经颔首,目光投至座下的当事之人处,道:“确是个好主意,不知皇儿与武状元意下如何啊?”
卫明琅怔然许久,闻得这一问,才如梦初醒般回过魂,眼中的狂喜之色简直都要溢出来了。小几息,她收敛好表情,小步走到殿前,问礼后柔声应道:“小八但凭父皇做主。”
圣上点点头,复问:“武状元呢?”
武状元一直没有出面。
卫明枝眼瞧见那跪在殿前的、她的八姊,身子从最初的平静变得有些僵直。
殿上气氛亦是死寂。
好在那江元征最终还是站了出来,相比于卫明琅,他的语气并听不出喜怒,只行礼道:“微臣无有异议。”
“好。”圣上看起来心和气悦,拍板决定,“那小八与江家大公子的婚事就这么定下了,皇后可要记得来年给他二人挑选个好日子。”
皇后自然连连应是,殿下的卫明琅和江元征不敢懈怠地还礼谢恩。满殿皆是恭贺溢美之词。
直到满面春风的卫明琅坐回到旁侧的席位上,卫明枝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想,江家意欲谋反的消息她父皇不是已经知晓了吗?怎么还会准许这门亲事?
目光扫过殿上一团和气的诸侯和朝臣,她寻到了一个最合理的解释:许是北齐使节在此,她父皇不好发作,只得先稳住朝局,待到齐人离京,再一举平定内政。
可如此一来,卫明琅不就成了一颗稳定敌心的棋子?
固然,江家覆灭之后卫明琅与江元征的亲事也会自动作废,可卫明琅终究还是会被打上一个“已经定过亲”的烙印;若天下人再碎嘴些,说不定会议论她“克夫”……
她的父皇从来没考虑过这件事情吗?
不,与其说是没考虑过,不如说这件事在她父皇眼中,决然是比不上朝堂政事的。以最方便简单的诱饵钩取最大的利益,帝王不会不做,即使放出诱饵的代价是亲生女儿。
所以,是不是下一次朝政需要时,也会轮到她牺牲婚事清白?
想到这里,卫明枝攥紧了手,指甲刺痛皮肉之时,她才稍稍回神。只觉大殿内的空气浑浊不堪,更觉胸口憋闷,她趁无人注意的时候,裹着狐裘便悄悄地从侧门出了殿。
第50章白猫
殿外凉风正盛。
长廊上未隔几步便挂着一个红灯笼,明光落满脚下木板地。廊外稍远些的树木石头被散出去的光给勾勒出了模模糊糊的轮廓,再远的景致便瞧得不甚明白,只能眺见星点的暖黄灯光。
红灯笼被风吹得瑟瑟抖动。
卫明枝紧了紧身上的狐裘,望向廊外的一片昏暗,轻轻吐出一口郁气。
站了也不知有多久,忽然身后有人唤她:“九殿下。”
她转身,霎时被身后的人吓了一跳:“江公子?”
无怪她惊讶,这江元征是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太和殿内那么多大臣,何况婚事初定,他当是忙着应酒还来不及呢。
尽管数月未见,眼前的江公子仍然和记忆里没什么分别:白袍白衣,只不过衣料比夏季要厚了些许。
卫明枝后退一步,奇怪地问他:“江公子为何会在此处?”
江元征却没说话,俊逸的面庞上微微露出苦涩的笑意,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卫明枝直觉他的表情不对,不由得又往后退了一步。
江元征自然没有漏掉她的一番举动,眸中涩意更甚,音色稍哑地道:“九殿下讨厌江某?”
“倒也,不是。”
只是其中原因过于复杂,三两句解释不清。卫明枝也没打算给他解释,只轻巧地道:“江公子如今已经与我八姊定亲,还是得避避嫌的。”
“避嫌?”他呵笑一声,瞥过眼去,“可我与八殿下未定亲时,九殿下也是一副避我不及的样子。”
“那,那是因为男女大防……”
江元征打断她:“九殿下应当早就明白。”
“明白,”卫明枝顿了顿,“什么?”
“江某的心意。”
卫明枝因他一言彻底沉默下来。这一层窗户纸终究还是被挑破了,这样也好,早该说清楚的,只是先前他一直含含糊糊,倒叫她不好发作。
“江公子。”她抬起眼眸,直视着江元征,平静道,“你也应当明白的。”见人不说话,她掐了下手指做决心,挑明,只五个字,“我对你无意。”
“为什么?”
“这种事情哪有为什么?”
“莫非是九殿下另有心悦之人?”
卫明枝一滞。
想到这个紧要关头无词绝对不能被抖露出来,她蹙了蹙眉,语气难得凝重几分:“这恐怕与江公子无干吧?”
廊上久久沉寂,唯余夜风刮过的呼呼响动。
江元征良久不说话,卫明枝也觉得这么僵站着不是个办法,正想先行告辞回殿里去,脚上却蓦地多了一份重量。
她往下一瞧,就见自个儿的右脚鞋面不知何时搁上来一只猫儿。
那是一只格外肥美的猫,白毛长长拖地,碧蓝色的眼睛好似天底下最珍贵的异宝。可是它浑身都懒洋洋地,自持矜贵叫也不叫,只不时用毛茸茸的脑袋刮蹭一下她的裙摆。
这仿佛不是一只普通品种的猫,那油光发亮的绒毛一瞧便知经常被人托在手里爱抚。
兴许是哪家权贵带它进宫赴宴,走失了罢。
卫明枝想到此处,正欲躬身把白猫抱起,适时又有男子的声音传来:“本王似乎来得不是时候。”
那语调淡然中带些打趣,卫明枝直起身,也不抱猫了,边澄清边朝那声音张望过去:“本宫只不过出来透气,偶然在长廊上与江公子遇见,寒暄几句罢了。倒是听过一个道理,说人哪,心清见清,心浊见浊。”
这时她也把来人看清楚了——
一袭月白长袍,眼覆白绫,居然是那北齐的广宁王。
卫明枝一时愕然。
是了,适才他自称的,好像是“本王”来着。
她还没再说话,倒是江元征先问礼告辞:“见过广宁王,的确只是普通的寒暄。家父还在殿中,江某便先回席了,两位还请自便。”
他这一走,长廊上便只剩下遥遥相对的两个人。
卫明枝轻咳了声,叠手行礼打破寂然,“见过广宁王。”多余的话却一句没说。她想,本来方才的话也没错,是那广宁王自己想歪,可怨不着她。
好在广宁王也不似生气的样子,但见他整了整广袖,气定神闲地道:“那江公子倒是对九公主一片痴心。”
他居然全部都听见了?
卫明枝哑然失语,好半会儿才出声:“既是如此,广宁王也应当听见本宫对他无意。”
广宁王笑了笑,很爽快地认错:“是我所言不妥帖,还望九公主莫要见怪。”
没料到此人是一点架子也不端着,卫明枝思及己言,亦有些赧然,讷讷道:“没,没怪你。”
她陡然又想到点别的什么奇怪之处,只觉眼前之人仿似是个好相与的,继续问:“广宁王是如何知晓我便是南卫九公主的?还有,你是如何认出江公子的呀?”
“我自目不能视物以来,练就了一副好耳力,九公主与江公子的声音,我早前都在大殿里听到过。”
“原来如此。”
卫明枝见他模样可怜,又因先前自个儿的快言快语感到羞愧,便关怀了一句:“那广宁王为何会来这里?”
“哦,我的猫儿不见了。”他道,“不知九公主可曾瞧见过我的猫?”
“猫?”卫明枝狐疑地看看脚下安静乖顺的小东西,“广宁王的猫可是通体白毛,猫眼碧蓝,还满身肥膘的?”
“唔,九公主见过它?”
“它就趴在我脚下,你等着,我给你送过来。”
卫明枝说着便把脚边白猫抱起,没忍住呼噜了一通它油亮盘顺的绒毛。这猫很懒、也很乖,任她怎样蹂.躏都没出声。
把猫递给广宁王的时候她还有些不舍。
广宁王轻轻地抚了两下怀中白猫,朝她道谢,不知怎的突然说道:“我府中养了许多猫,这只猫儿可是其中最孤傲难驯的了,它生来便拥有最漂亮的皮毛和眼睛,在小时候却因为它的皮毛和眼睛,经常在猫群里受欺负。”
“啊?那它没事吧?”卫明枝看着那漂亮的白猫,无论如何没想到它竟有如此曲折的幼年。
“起初常常遍体鳞伤,后来它变得阴沉又凶狠,便再也没有猫儿敢欺负它了。”
“那就好,看它现在的样子,应当都记不起这些事情了。”
“怎么会记不起呢?”广宁王微垂下头,又摸了两把白猫,白猫打个哈欠,满身的毛都在抖,“就似现在,它走失了,若非遇上九公主,怕是还要遭欺负。”
“不会的,若是宫里的人知道广宁王你在找猫儿,绝对不敢欺负它的。”
广宁王没接这话,转个弯道:“说来也稀奇,这猫儿平日里孤僻怕生,见人就要挠两爪子,今日却对九公主这般温顺。”
卫明枝听到这里有点高兴:“说不定我命里就与它有缘!”
“是啊,有缘。”
广宁王随之浅淡一笑,紧接着便一手抱猫,一手从袖里摸出来一个玉葫芦:“没带什么贵重之物,这瓶桂花酿便算作我对九公主帮我寻猫的谢礼,还望你一定收下。”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卫明枝想了想还是把酒葫芦接过,给他道声谢,“正好在外头也站冷了,这壶酒还可以暖暖身子。”
她说着拔开葫芦塞子,醇郁的酒香立刻漫出来,闻得人心醉不已。
广宁王合时道:“这酒是我一位友人几年前酿的,折了当季最新鲜的桂花,寻了最精浓的蜂蜜,滋味应当比寻常的酒酿还要好上些许。”
卫明枝被他说得心下微动,仰头尝了小口,酒水香甜馥郁,当真不是凡品。
“你朋友手艺真好。”
广宁王微笑:“他若听见你的夸奖,一定心中欢喜。”
与这广宁王说话委实是件舒服的事情,卫明枝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闲聊半天,不知不觉手里的酒也喝了大半,只渐渐有感脸颊生热,脑子也混混沌沌,听到的声音都似天外天处传来一般。
天外天传来的声音很好听,那声音似是在唤她。
“殿下?殿下……”
旋即她转了转身子,却因脚步虚浮浑身发软,一个跟头就要栽倒在地。
可她一点儿也不痛,她被天外天的神仙接住了,那神仙的手微凉,用来捂她发烫的脸颊定然不错。
卫明枝迷迷糊糊地想着,掰开那人稳她肩膀的手,把那如同凉玉一般的手给捂上自己脸颊后,才舒服地咛喃一声。
“殿下,此地不合适。”
那神仙这么说道,还想把手抽走!
这她哪能忍?发了狠般便扣紧那只捂她面颊的手,就差没上牙咬来做威胁了。
好像有另一个神仙在笑,他说:“她醉酒了。”
给她捂脸的神仙道:“我自然看得出来。”
神仙没有再想抽手,卫明枝心里快慰几分,伸手胡乱拍了拍,触到一处更凉的地方,她当即就整个缠上去,把脸埋在那块更大的凉玉上蹭个没完。
唔,这玉还不是平整的,有处小小的突起。
“你如何能在这里给她饮酒?”
神仙说话的声音几乎近在咫尺,随着他说话,手底下的小突起还动了起来。卫明枝觉得新奇,摸个不停。
另一个神仙说:“那是你酿的酒,我自该给她尝尝。况且我也听到你就在附近,料想你会因此出来的。”
与他交谈的神仙没回应,他继续说:“算是如此见你一面。不过你还是快些带她回去吧,在这里被撞见就麻烦了。”
手底下的小突起又动了,“你知道该如何传言。”
另一个神仙叹口气,“九公主在殿外醉酒,已托过路宫人送回宫中了。”
卫明枝稀里糊涂地听到这里,身体倏忽一阵失重,像是飘在云端,她不禁紧紧攀住那凉玉寻求支撑。
神仙安抚她:“殿下睡一觉,睡醒了便没事了。”
第51章清醒
粹雪斋。
卫明枝缓缓地睁开双眼,发觉她正躺在自个儿寝宫的榻上。
白昼的日照从卷帘缝隙投入殿内,给殿内陈设都铺上了一层金黄的光晕。
现在仿佛已是早晨。
她呆呆地看了好半晌床帐,神智逐渐回笼。昨夜,她好像是遇上了那北齐的广宁王,还从他手里得了一壶酒,再然后她饮酒,饮着饮着记忆就断片儿了——
应该是醉酒了。
此刻脑袋仍有些抽痛,看起来昨夜她醉得还不轻。
卫明枝欲抬手揉揉头,忽而惊觉自己的双手正死死地抱着第三只手——那手洁白修长,骨节匀称,好似上品的瓷器,却决然不是女子的。
她顺着怀里的手往外看去。
果不其然是无词。
他趴在她的床榻边上,似乎在小寐,纤长的眼睫在他眼下投落了一片鸦青,露出来的耳根被光照得略略发红,还能看清其上的一颗比芝麻还小的小痣。
莫非昨夜是他送她回来的?
想必是如此,否则他如何会出现在此处?
而且瞧眼下情状,她昨个儿醉酒后应当缠得他颇狠,竟然叫他没能离开,只好囫囵地在她榻旁歇息。
卫明枝思及此,心里涌上点羞愧,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松开无词的手,把他的手轻轻放置在榻边。
见没把人惊醒,她舒口气,翻了个身想起来,可宿醉后的脑子和手脚属实不太灵光,竟是一阵发晕发软,她一个没撑住,脑袋便磕上了硬实的床头,撞出闷沉的“咚”的一声。
gu903();“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