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边的无词本就睡得浅,这样一番动静自然没能瞒过他。
卫明枝捂着额头眼见榻边之人眼睫一颤,悠悠转醒,那双漂亮幽邃的眼眸因着初醒之故还残留着几丝惺忪,罕见地毫无防备。
她几时见过这样的无词?
平素他都是一副矜冷自持、镇静理智的模样。
但此般神情几息之后便消失不见了,无词很快清醒过来,转瞬了悟眼下情形,他眼眸凝了凝,倾身伸手挪开她捂额的手,瞧见那光洁额头上极为浅淡的红印子,不似有大碍,才罢手道:“怎么如此不小心?”
“刚睡醒,没力气。”
“那就再躺一会儿。”
卫明枝被他扶倒在榻上,见他给她塞好被角欲退,忙不迭抬手拖住他。
无词没法退,只好一手撑着榻,垂眼瞧她:“殿下还有话要说?”
“昨晚是你带我回来的?”
“嗯。”
“可我不是叫你和盼夏回粹雪斋了吗?你怎么还会在太和殿外头?”
他淡淡地看她道:“怕殿下在宴上饮酒,一个人走不回来。”
这人开窍以后真是一日比一日讨人喜欢。卫明枝心里甜滋滋地,手上一个用力便把人拉扯下来,用唇蹭了蹭他脸颊,才附在他耳畔道:“你昨晚肯定没休息好,便与我一道躺一会儿吧。”
他却没动,默然许久,出声拒绝:“殿下尚未出阁,这样做不好。”
她不以为意:“你抱也抱过、亲也亲过,和我一起躺一躺又有什么?不给别人知晓就是了。何况……”她说到这里咳了声,眼珠子慌乱地一转,飞快且小声道,“除了你我也没想过要嫁给别人。”
话毕也不管他听没听清,手脚并用便把人压在身旁的床榻之上,见他乖顺躺好,她才又翻身睡下,把被褥分他一半。
素色的床帐像无暇的青空。
卫明枝闭眼眯了须臾,却没生出一丁点睡意,不由得睁开眼瞥向一旁的人,谁知转过眼去时无词也正好望着她。
两个人相视片刻,俱是安静。
“你,怎么不睡?”她问。
无词慢悠悠地把眸光移向头顶的床帐,“这如何能睡得着?”
真是毕生头一遭,他心想,满目都是姑娘家精致可爱的东西,被褥绣着花儿、枕头也绣着花儿、床幔好似云雾一般层层叠叠,还有混着的香气萦绕鼻端,更有……夜里偶然会入他梦境的姑娘。
卫明枝以为他是认床,睡不习惯,思忖片时道:“那既然我们都睡不着,不如来聊会儿天吧。”
“殿下想聊什么?”
“无词。”
“嗯。”
“你知不知道,昨儿的宴上,我八姊已经和江家大公子定亲了?”
“我知道。”
“我昨日就在想,我父皇既然会把八姊这样许配出去,下一个是不是也会到我?”
无词没回话,反而唤了她一声:“殿下。”
“什么?”
“倘若,”他迟疑很久,方缓缓接着道,“我现在问你愿不愿意嫁与我,你……”
“愿意。”
没要他说完,卫明枝便打断他。
无词的脸慢慢地侧向她,秀美的眼眸里盛着浓到化不开的深黑。他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的眼,似乎在辨认其中的什么。
犹自怕他不相信,卫明枝又坚定道:“我肯定愿意的。”
她其实有点高兴,本来以为照无词的性子,绝没可能这个时候就同她说到这个份上——毕竟前世他可能忍了,至她去时还叫她满心以为他对她无意。
这个人是她两世的执念。
这样想着,她侧身挪了挪,在被子底下拥住他,毫无掩饰地加重道:“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被她拥住的人眸里映着她靠近的影子,忽而他狠狠闭上双眼,再睁开,那里头仅有的一丝犹疑之色已然消弭无踪。
无词回拥住她,手指在她背上来回摩挲着,声音温温沉沉:“殿下亦是。”
亦是?亦是什么?
还没等她想明白,他的唇便覆了上来。他吻得分外缱绻,好似捧着一件世间无二的宝贝。
卫明枝自是十分受用的,甚至还寻着机会占了上风。但渐渐地,他好像克制不住了,抵着她后脖子的手都不禁微微用力。
只觉得手底下的身子紧绷不已,卫明枝也抽不出空考虑太多,暖热的气息和眼前人全心全意的缠昵几乎要将她溺毙其中。一次又一次。
该停下了。
无词心想。
可这般滋味实在令人难以放开,还不由自主地想要更多。
没到时候。更何况那样也会吓着她的。他勉强停了下来,埋在她颈侧平复着,耳畔还有她乱了套的喘息。
卫明枝撑得累,翻侧身子躺在他臂弯里,一手摸摸他的脸,从眼睛摸到鼻子,从鼻子摸到下颏,最后停在他的喉结上。
“我方才想明白了,你先前那句话,是不是说,你比我喜欢你还要喜欢我?”
“嗯。”
手掌心的喉结微微震动。
奇怪。卫明枝又摸了摸。心道这手感怎么这般熟悉,好像她曾摸过似的。
第52章离别
新年伊始,卫京城都弥漫着一派和乐喜庆之气。
卫明枝也在大年初一的早晨出宫给老容国公一家子拜了个年。
入京赴宴的几位诸侯,在年后几日就陆陆续续地回了封地,唯有镇北侯一行仍留在京都驿馆内——说是四公主想家,欲在宫中多陪伴母亲几日。
卫明枝倒是在宫中遇上过她这位四姊,彼时四公主正陪在生母身边赏雪,看起来满脸欢愉,也不像是被强行留下的作态。
大年初五,北齐使团禀明圣上预备离京。
初六时,无词向卫明枝辞行。
卫明枝自然是没有道理把人扣下的,只是寂了一寂便为他打点起来。
无词要走,首先宫中侍从名簿上的名字得划去,再次得寻个合适的由头。这并不是一件一蹴即至的事情,前前后后忙活了一日,中间还隔了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直到第二日整件事才算尘埃落定。
午膳过后,卫明枝送人出宫。
马车里,无词再没有穿着那身束腰的灰纱宦服,而是换上了一件玄色衣袍。这是最简单样式的男子衣裳,穿在他身上却尽显清雅贵气。他的满头乌发也被好端端地束了起来,衬着那张俊美秾秀的脸,看着竟像哪家即将出远门的贵公子。
可卫明枝连一点欣赏的兴致都提不起来。
她垂首望着自己的膝,一路只听见马车轮子轧过石板地的辘辘声响。忽地身前投上来一片阴影,她听见无词声音极近地问:“殿下昨夜是不是没睡好?”
轻车熟路地缠上去,她把脑袋埋到他胸膛前,郁郁道:“有一点,待会儿回宫补一觉就是了。”
无词环过她,一手轻轻地捏着她单薄的肩,细细地叮嘱道:“我不在时,殿下要记得及时添衣、按时用膳,不要生病。”
“这话该我对你说才是。”
他继续:“倘若发生了什么不能应付的事情,殿下定当首先着紧自己的性命。”
“这话也应当是我对你说。”
他便沉默下来,揽着怀中纤柔的分量再无动作,下颏紧贴着她的额角,眸色沉晦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马车很快驶到了一处僻静的巷子里。
小饺子叫停马儿,朝车厢里喊道:“主子,这地方没什么人注意,可以叫人下来了!”
卫明枝闻声心中一滞,眼睫眨了眨,慢吞吞地减弱了手上环人的力道,正欲开口让无词下去,后腰肢却蓦地一紧,下巴也随即被人捏得抬了起来。
他吻得很重,像是急于汲取热度、确认存在一般,势要把她深深地刻进骨血里,因此一毫不退、一寸不让。
卫明枝被动地昂着脑袋承受着,手里紧紧地攥着他的衣料,却是一分抗拒的意思也无。待她温柔的无词也好、今日强势的无词也好,都叫她喜欢不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个亲吻才停下来。
无词的额抵着她的额头,两人几要鼻尖相贴。他一手摩挲着她嫣红润泽的唇色,声音暗哑道:“殿下回去要好好歇息。”
“嗯。你……你也要保重。”
又静默了许久,无词才渐渐放开她,转过眼,将眸里翻涌的情绪压下去后,他起身掀开车帘便出了去,也没回头。
帘子飘落下,车厢内霎时空空荡荡,附带着卫明枝的心也一下子都空荡起来。
她捂着心跳只魂不守舍地坐了片刻,便忙不迭下车追赶上去。
巷道果真僻静,无词耳力又好,他几乎是在她跳下马车的一瞬便觉察到了,于是转回身,眼见那个红衣裳的姑娘带着一双水润润的红眼眶,急急忙忙地扑了过来。
他把人接住,听见她染了哭意的声音贴在他耳边道:“我,我就是想告诉你,我愿意等你。”
无词拥着这个身子微颤的红衣姑娘,良久才涩声地“嗯”了一个音。
“你走吧。”她又道。
说罢松手捶了捶他的肩,无词却没放开,她的声音就好像更闷了:“你怎么还不松开?”
无词叹了声,“你这副模样,叫我怎么能松得开?”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怀里的姑娘便立刻忍不住了,眼泪掉得难止,她也不出声,水迹很快洇湿了无词肩头的衣料。
无词便无声地给她顺背,仍然是没什么技巧可言地安抚道:“别哭了。”心尖又滞闷又酥痛,连带着眉头都不由得微微蹙起。
好不容易怀里的姑娘止住了眼泪,他心中的烦闷郁钝之感才散去些许。
姑娘趁他不察,从他的怀抱中钻了出来,胡乱地把脸上泪痕抹干净,她才朝他笑了笑:“我没事了,就是没怎么同人分别过,一时控制不住。”
“你快走吧。”
她说完这句话,像是怕自己又忍不住叫住他一样,慌忙便回到了马车边,爬进车厢里再也看不见身影。
马车缓缓地动了,掉了个头朝卫国宫城的方向驶去。
无词立在原地,目送着那驾马车愈行愈远,倏忽那随风飘舞的后窗帘子猛然一动,红衣姑娘灵秀俏丽的脸就又从车厢里钻了出来。
她朝他比了个口型。
说的是——“我最喜欢你”。
天底下怎么能有这样的人?
无词垂在身侧的手徐徐地攥紧,其上的青蓝血管毕露,像是昭示着主人此时并不如他面色一样冷静的内心。
好一会儿,他的肩头被搭上来一只手。
男人的声音从身后巷道传来:“你现在便是想追也追不上去了,车轮子声音都快听不清了。”
无词回神,轻吐浊气,抬手拂开肩上的那只手,也不回头,只淡声道:“我本没打算追。”
身后之人显然不太相信,谑笑问道:“真没想过?”
无词便不再吭声了。
身后之人见状收敛玩笑,不禁慨叹:“看来这次祸事倒也不尽然全是祸患,而今总算有东西能进到你的心里去了,还是那种须得珍而重之地藏起来的东西。”
无词眼神动了动,“我从前……是怎样的?”
这话倒不是他失忆记不起从前往事,只是他忽而想到了一年前、两年前、很多年前的场景,竟然惊觉那其中的自己不论是仇恨、怨恫、漠然、还是疯狂,而今再看只觉得无比陌生。
“从前啊,你就似一个活死人。”
身后的人悠悠道:“我自见你开始,便没见你开怀过——固然那等境况下不疯癫便不错了。但是,还是不如现今你心中有期望的模样看着顺眼。”
无词不置可否,边转身边嗤笑道:“如今你一个眼盲之人,说出这种话来实在不能叫人信服。”
广宁王扯了扯蒙眼的白绫,一叹,改口:“那就‘顺耳’罢。”
第53章相看
卫明枝回到粹雪斋后,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个下午。
醒来没多久,在圣上身旁侍奉的老太监忽然造访——
“给九殿下问安。传圣上口谕,明日所有公主妃嫔与太监宫女,除去传膳的,其余皆要呆在各自宫中、不得外出,违者重罚。九殿下明日若有什么打紧的事儿,能推皆推了吧。”
卫明枝仔细想了想,没发觉明日是个什么特殊的日子,奇怪道:“为什么?你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儿了?我父皇怎么会突然下这样的令?”
老太监连连摇头:“奴才只是个传话的,可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卫明枝便没再为难他,老太监走后,盼夏端着晚膳进了殿,说是下人们也一早收到了消息,明日皆准备着闭门不出。
卫明枝用筷子尾巴抵了抵眉心。心道北齐使团也离京了,或者明日有什么大阵仗也说不定。
但无论如何这猜测是不能说出口的。
是以卫明枝也只是在心里暗做计较后便没再深究。
第二日,卫皇宫中一片肃静。
卫明枝自早晨起身后便趴在窗台边,望着窗外的飞燕玉风铃,一副心魂不附之状。
她在想无词。
昨日把人送走,也不知无词出没出京城,若是没出京城,今日要是发生了大事也不晓得会不会波及到他。
她苦思无果,心中七上八下地,最后只好安慰自己无词必定是出了京的——他的家乡故地并不在京都,断不会在此多做停留。
这一日过得分外闷沉,卫明枝连看话本子都不怎么能静下心绪,索性卧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
傍晚时分,盼夏急呼呼地几步进殿。
她手上并没提着什么东西,也不要卫明枝问,便匆忙开口道:“主子,不得了了!就在将才,奴婢听说镇北侯已在昭庆门前被禁军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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