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刚做了个梦,梦见宝宁独自一人坐在黑暗中,正在偷偷掉眼泪。他想要去安抚她,但是根本碰不到,心急如焚,只能无力地看着她哭。在梦中时便觉得心脏紧缩难受,如今醒了,这感觉仍旧迟迟无法散去。
宝宁现在在哪儿?她是不是还在危险之中,他得去救她。
如此想着,裴原单手撑着床就想要坐起来,但左胸处传来尖锐的痛苦,裴原眼前一黑,嘶声跌下去,额上的冷汗冒出来。
“醒了?”乐徐听见屋里的动静,撩开帘子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盏灯。
他笑道:“我劝你还是安分些,后心那一箭的箭头离心口只有半寸,你要是再这样活泼地动来动去,伤口崩裂开,我可没法再救活你一次。”
裴原问:“这是哪里?”
乐徐答:“代县将军府。”
裴原松了口气,他逐渐回忆起陷入漫长昏睡前的事,闭了闭眼,沉声道:“叫宿维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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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
不过半柱香时间,宿维便匆匆赶来了。
甫一见面,他便痛哭流涕地跪到在裴原面前,自责道:“末将自知失责,听信小人谗言,贻误了战机,让两座城池都陷入危险之中,还引得王爷受伤,末将罪该万死。恳请王爷再给末将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待击退匈奴兵,末将定自裁谢罪!”
裴原的腰后靠着一个软垫,安静听他说完,淡淡道:“罪不至死,起来吧。”
宿维泪流满面,仍旧跪地不起,裴原道:“你一颗爱国忠心,我早已看清,此次失责,也是中了旁人的圈套,我并不怪你。现在当务之急是要上下同心定下退敌之计,而不是责怪你此前的失误。宿将军请起吧。”
宿维感动地站起身。
他关切问:“王爷刚醒,可觉得饥饿?厨房中一直留着人,若您想用膳,立刻就能端上来。”
裴原摇摇头,问:“现在战况如何了?”
宿维答道:“连着下了几日的暴雪,昨晚才停下。我们原定从匈奴兵的后方袭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是大雪封山,我们的人短时间内难以过去,这样的天气作战也十分不宜,还未过齐连山便退了回来。但匈奴人也没有退兵,二十万大军围在丰县城下,双方僵持,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裴原闭了闭眼:“淳于栾死了吗?”
“受了重伤,脸也毁了,但是没死。”宿维神色变得忧虑,“就在昨晚,咱们的探子来报,说淳于栾派了一小支骑兵往北去了,像是要去王庭的方向。末将和几个常年与匈奴作战,对淳于栾性格较熟悉的将领交谈过,他们的猜测是,淳于栾这人行事猖狂且固执,有种不到黄河不死心的蛮劲,他或许是不甘心这样灰头土脸地撤离,想要向王庭借兵,殊死一搏。”
裴原的眼睛刷的睁开,定定看着宿维的神情。
宿维说着,叹了口气:“只能期盼这个猜测是错的,如果他真的借到兵,定会立刻发起攻势,兵力悬殊,咱们几乎没有胜算。除非……邱将军那边能够回兵相救。但是,石羊关是决不能失守的关隘,邱将军又怎么能回得来。”
裴原问:“石羊关那边打了几仗了,死了多少人?”
“双方只是打了几场遭遇战,大约几百人的伤亡,还没有大战。”宿维解释道,“石羊关在西北方向,更加苦寒,一个月前就开始下雪了,冰天雪地的,双方士兵俱是苦不堪言,都没有大的动作。估计要等到开春了,这仗才打得起来。”
裴原忽然问:“你不觉得古怪吗?”
宿维一时没反应过来裴原的意思,细细思考一会,仍旧不懂:“王爷是何意?”
“匈奴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富足了?”裴原眼睛眯了眯,“石羊关那边说是派了二十万的兵马,丰县城下也有二十万,相加在一起就是四十万。这还不止,淳于栾能回去借兵,说明王庭的守军仍然充裕。但是,整个匈奴部落一共才几百万人,除去女人老人和孩子,真的是人人皆兵了。”
“这……”宿维迟疑道,“或许这是淳于栾和纳珠单于早已谋划好的,他们下定了决心要打下塞北,所以不遗余力。”
“倒也说得通。”裴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声音轻缓,“但是,士兵要吃饭,马匹要吃草,他们的军队俱是长途远征,一日要吃掉几万石粮食,这还不算运送粮草所需要的人力。出来两个月,就足以掏空匈奴本就不充裕的粮仓了。况且,他们的百姓不要吃饭吗?这还真是破釜沉舟,殊死一搏啊。”
宿维如遭雷击,恍然大悟,半晌后激动问:“王爷的意思是说,石羊关那边的战事是假的,是虚张声势,目的就是想拖住我们?”
“我们毕竟不在前线,不知那里的实情,不好擅作主张。”裴原吩咐道,“派个得力的将领去,将此事转告给邱将军,由他来决定。”
宿维应下。他眼角眉梢有了些喜色,听了裴原的话后,越想越觉得有理,这局棋不是死棋,他们不是必输无疑。
他是左相董玉树的门下,从阵营上来说,和裴原处在对立面,自然一直心有芥蒂。刚刚调任代县守将时,他曾与裴原见过一面,当时只觉得四殿下这人确实是年轻有为,但并不服气,心想他不过是命好投了个好胎而已,若换成他有这份好机缘,也不会做的差。直到现在,他才真的心服口服,心甘情愿称自己为“末将”。
裴原道:“与邱将军联络一事不可泄露,你军中的内奸可能不止戴增一个,部队刚刚换防,底下的人并不熟悉,是人是鬼也说不清,小心为上。还有,京城那边有消息吗?”
听了裴原的前半句,宿维心中实实在在地咯噔了一声,关于戴增的事,他一直没有去深思,也不敢深思。戴增与他几乎是同吃同住,他不可能与匈奴人有暗中的联系,唯一的疑点是他曾经的身份,戴增原先是裴霄门下一个不得志的门客,后因犯错险些被贬出京,机缘巧合下被他收拢。
难道戴增是受了裴霄的指使吗?
通敌的人,其实是三殿下裴霄?
宿维急忙收回了自己的心神,回答裴原的问题:“禀王爷,末将一直派人往京城方向送信,已经去了几十批人,但截至目前还没人回来。”
裴原眼皮微阖,疲倦道:“回想这段时间的一切,安排得都太巧妙。先将邱将军调走,再佯攻代县,实际是想吞下丰县。若不是对咱们的布防有足够的了解,对每个守将的性格有足够的了解,是做不了这些的。最诡异的是,京城静了,北边出了这么大的事,就算不发援兵来,怎么可能连过问一句都没有?到底是谁,竟然有这么长的手脚,这么大的野心。”
宿维没敢说出心中的那个名字,他沉默了瞬,询问道:“王爷,若不然,我再安排几个弟兄便装回京,掩藏身份,打探下京城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乱子?”
裴原颔首:“好,就这么办。”
宿维看出了他情绪的不对劲,以为是伤口疼痛所致,心疼道:“王爷,那您先歇息吧。若有回信,末将第一时间禀报给您。”
裴原先是点了头,他看着宿维退下去,直到他已经走到门口了,忽然叫住他:“你等下。”
宿维意外地回头:“王爷,还有何事?”
裴原放在被上的拳攥起来,看了他好一会儿,轻声问:“丰县怎么样?王妃,怎么样?有消息吗?”
这是他早就想要问,但是不敢问出口的问题。他太害怕得到坏消息。
裴原从没有这样对未知感到恐惧过,像个懦夫一样,这不像他,但是他克制不住。在和宿维交谈的这段时间里,他细致地观察宿维的每一个表情,想从中探寻到些蛛丝马迹。他知道宝宁被掳走这件事可能就是个骗局,是淳于栾要引诱他上套的饵。他也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稳住心神,尽全力打赢这场仗。但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
他要是能变成一只鸟就好了,可以飞去宝宁的身边,但现在,他哪里也去不了。
宿维不可思议地看见,裴原的眼睛竟然变红了。
宿维记得,裴原五天前的黎明被那个叫乐徐的白衣大夫送进城中,那时裴原还有丝缕的神智在,眼睁睁地看着乐徐将他伤口上被血黏住的衣裳撕下,伤口太深,露出森森的白骨。那时的裴原像是个木头人一样,不喊疼,没有掉泪,甚至还能和他交谈,问戴增是否被制住,问外头的雪停没停。
可他现在竟然哭了。
宿维想了想,还是将实情告诉他,低声道:“丰县那边许是不太好,攻城的那日起了一场大火,传闻说,是有一队早已埋伏在城内的匈奴兵趁乱劫走了王妃,在逃走时放的。看方位,或许阴差阳错地烧到了西北角的粮仓……”
裴原屏住了呼吸。
宿维继续道:“但王爷不必过分担忧,依末将看,被劫走的那人或许不是王妃。淳于栾派人去借兵的同时,将被劫走的那人一同带走了,暗哨看见,那人高高的,很瘦,虽然簪花带鬓,但脚印很大,不像是王妃的身形。还有,刚刚忘记和您说,丰县最近每天都会放一束烽烟,前去打探消息的人开始没在意,后来觉得奇怪,就留意了下燃放烽烟的时间,很巧,每天都是卯时二刻。”
裴原拧死的眉结骤然松开了,巨大的喜悦席卷向他,忍了片刻,还是忍不住笑出声。
宿维诧异地看着裴原的转变,小声问:“王爷,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卯时二刻是王妃出生的时辰。”裴原眉眼含笑,“她是用这种方式向我报信,说她没事。实在是,聪慧极了。”
裴原问宿维:“若是你,能想到这样聪慧的法子吗?”
宿维尴尬地摇摇头:“应该,不能吧。”
裴原“嗯”了声:“你做不成王妃是有原因的。”
宿维更加尴尬了,他打量着裴原的脸色,心想着王爷是不是烧还没退,现在糊涂着呢?他一个大男人,做什么王妃……哪个王爷能娶他啊?
得了裴原的允许,宿维满头雾水地退下去。
裴原拒绝了他要人来侍候的建议,只让人将饭菜端上来,他吃了后放在一旁,再自己缓慢地躺下。
身体仍旧是疲惫的,但脑子清醒,裴原睁眼看着头顶的幔帐,睡不着。过了会,他忍不住将手往下,捏了捏自己的双腿,果然还是没有知觉的。
乐徐说,这是因为他在雪中走了太久,引得旧伤复发。乐徐看出他以前中过毒,半真半假地说,就算解了毒,这双腿能不能好起来也不一定。
裴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因为记恨他,所以出言吓唬。
但是裴原意外地没有害怕,就算这双腿真的废了,也没什么关系。他侥幸地过了一年正常人的日子,得到了宝宁,已经很知足。
如果冥冥之中有神迹,他愿意祈求,用这双腿换取这场战争的胜利,换取宝宁的平安。
……
转眼又过了二十天,雪下下停停,丰县城门外的积雪最厚处,已经有三尺深了。
眼看着就要到腊八节,也快过年了。
宝宁仍旧早早地起身,圆子也养成了这个习惯,陪着她起来。在刘嬷嬷来之前,圆子已经找来了衣裳,帮着宝宁穿好。
她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很明显的隆起,宝宁垂眼摸了摸肚子,觉得遗憾。作为父亲,裴原没有看到这样神奇的变化。
他还是没有消息,整个丰县都处于闭锁之中,或许有消息,但传不进来。
但宝宁也习惯了。她现在唯一的信念,就是守好她肚子里孩子,守好这座城。
早饭是简单的馒头和稀饭,吃好了早饭,宝宁带着圆子出去走了走。
现在的丰县和一个月前的丰县如同天壤之别,一片萧索,人心惶惶,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宝宁路过原先卖豆腐脑的那家小店,门只开了半扇,里头黑漆漆的,小二回家了,剩下掌柜的一人坐在账台旁边,端着半碗豆腐汤喝。
宝宁走进去,笑着问:“有豆腐脑卖吗,来三碗,再要一屉包子。”
掌柜把碗放下:“没有肉包子,素的行吗?”
宝宁说行。掌柜的很高兴的样子,连连答应着,很快将东西端上来。
宝宁邀请他坐到对面一起吃,边和他聊天,问:“现在生意好吗,一天能赚多少钱?”
“不是在打仗吗,没什么生意,大家都怕死,在家里待着,没什么人上街。”掌柜的叹了口气,“原先一天能赚两吊钱,现在零头都难赚,小二的月钱发不出来,加上他哥哥在上个月的攻城战里死了,回家照顾他娘去了。现在的日子真是艰难,可恨的是一些人竟然发国难财,那些医馆,平日里将救死扶伤挂在嘴边上,现在一副风寒药竟然要卖一两银子。可怜我的小女儿……活活地病死了。”
他说着说着,忍不住掉下泪来。
宝宁见不得这样的场面,别开头,找刘嬷嬷拿了张帕子递过去:“擦擦眼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