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一片安静,只有某种野兽的嘶哑的喘息声不间断的传来。那声音忽远忽近,忽大忽小,一次他在要醒来的朦胧中忽然意识到,那是一只濒死的野兽的喘息,这庞大的野兽匍匐在地,浑身鲜血,即将死去,喘息声里充满着无力的暴躁和震怒。接着他醒过来,颤抖到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四肢,直到傅怀用温热的毛巾揉搓他的四肢,然后亲吻他的脸颊,他才缓过神来,知道自己回到了真正的世界。
从10岁起在他春节前的那次期末考试上一睡不起之后,他便不再做梦。只有漆黑的、倏忽而过的长眠伴随着他。
他不敢开车,一直没有考驾照,因为他害怕他某一天开车的时候忽然睡着出车祸。也不敢一个人做饭,担心开着火之后睡着以至于引爆厨房。当然,学业的完成也很勉强,或者是极其困难,没有一个老师会喜欢一个动不动就缺几个周课的学生。好在毕业前的大补考时他没有睡觉。而更幸运的是,他后来遇见了傅怀。
他熟悉了傅怀的怀抱的温度,身上的气味,甚至那不知名野兽的嘶吼也因此而远去。傅怀的怀抱是他唯一的避风港,只要他躲在那里,什么都伤害不到他,在无数次的实践之后,这想法在他的脑海里根深蒂固。
他已经习惯了每次睡醒的时候傅怀都在他的身边,或者是听到他下床的动静就会来到他的身边,给他一个醒后的亲吻。傅怀在床边扯了扯一根细细的绳子,一旦陆言醒来下床,就会引动上面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起来。
陆言笑过这个装置就像是某些古代达官显贵使唤仆人的摇铃一样,但是傅怀说他喜欢听铃响的声音,因为这样他就知道那是他醒了。
“我可以带着一个有铃铛的脚环。”陆言建议道。“你就可以整天听铃铛响了。”
“毛绒项圈呢?也很可爱啊。”傅怀打量着陆言露出来的白皙脖颈,思索了一下颈环的尺寸。
陆言想了想那个画面,仍旧严辞拒绝了。不过还是在下一年圣诞节的时候没抵过傅怀的撒娇和甜点的攻略,留下了很多被他视为可耻被傅怀视若珍宝的照片。他一直想把照片偷偷删掉,却不知道傅怀留了云备份。
随着昏睡次数的越来越少,陆言的生活越来越向着正常人的方向转变,甚至开始尝试着重新拾起自己的学业。
“当我之前睡着的时候,你都在干什么呢?”他曾经问过傅怀。
“研究菜谱,想着怎么把你养胖一点。”傅怀说。
“还有呢?”
“做好吃的,这样你醒来的时候可以夸我。工作,赚钱养你。”
“没有有深度一点的事情吗?“陆言有点不满。
“亲你啊,然后等你醒过来,这最重要了。”
荆棘城堡里的睡美人安稳地睡着,城堡暗无天日,烛台锈落,王座斑驳,荆棘刺破窗棂肆意伸展。守夜人点了灯,独自等候睡美人的醒来,日日夜夜。
一个星期之后,陆言在一个平凡的清晨如一个普通人一样睁开了眼。
铃声响起,他的爱人躺在他的身边,恰到好处地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轻柔的亲吻。
“早安,言言。”傅怀笑道。“你醒了。”
——
24号世界,治疗完毕。
第26章爱丽丝漫游综合症
傅怀的治疗笔记:
——
病症编号:C-III
世界编号:25
主要症状:长时间观察一种事物,该事物会忽然变大,或者忽然变小。
危险等级:III
治疗方式:一罐糖。
——
陆言觉得自己的身上在下雪。他很少看见雪,只有在他六岁的那年踩着摇椅从窗外看见过一次,但是很快就被人抱了下来。
他们不知道他曾将手贴在窗户上,那感觉好像被烫到了一样。
现在他已经八岁了,他抹了一把湿漉漉的额头,觉得自己就是一朵滚烫的雪花。
门从外面被锁上了,家里只有他一个人。阿姨在出门之前告诉他要乖乖的,于是他就乖乖地躺在床上拉着被子准备睡觉。她和他说话的声音很温柔,一边打电话一边走了,可她摔门的声音很大,那把陆言吓到了。尽管现在只是上午,但是他除了睡觉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
而且如果他不睡觉的话,会发生一些可怕的事情。
他眨着眼睛,看着原本离自己三米开外的衣柜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橡木红的柜面光滑到像是在照镜子,但是陆言在里面却找不到自己的影子。精致的水晶吊灯发出一声沉闷而巨大的声响,向下掉落到了陆言的头顶上悬住,那声音引得他的耳朵里一阵耳鸣。他颤抖着把头埋进被子里,却又看见床头柜上面的花纹渐渐模糊不清。许久,他才意识到,原来那是因为它在慢慢地变大,离开了他的视野范围,让他无法看清楚。
原本光滑的圆弧形棱边开始扭曲,变成他看不清楚的形状,它和周围的物块如落在玻璃塑料膜上的水滴一样彼此粘合,最后化为一团巨大的猩红色块朝着他扑来,吊灯发出吱吱呀呀令人牙酸的声音。身下的床渐渐升高,天花板追着吊灯砸落下来,带出尖锐刺耳的呼啸。周围所有的物体都在慢慢膨胀,变成大得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巨大物体。它们好像发现了他,慢慢地,带着隐晦的窃窃私语朝着陆言逼近。他能蜷缩的空间越来越小,终于无处可藏。
耳侧传来那些家具生长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夹杂着不知何处传来的鸟类得意洋洋的尖笑声,树叶和塑料罐子咔嚓咔嚓滚过的声音。
陆言不敢出声,甚至不敢挪动一下自己的身体。他甚至能感觉到脚底的墙壁逼仄而来的冰冷,被子也默不作声地缠住了他的脚踝。
他战栗了一下,躲在眼皮下的那点黑暗里发着抖。有什么东西隔着被子掉落到了他的身上,一滴,一滴,又一滴。
“喂。”一个男孩的声音忽然响起。
他接下来的话语好像被快进了,但是陆言还是分辨出了他的话。
“你要不要吃糖。”那个男孩问他。“我看见你在那里了,你出来吧。”
陆言悄悄把被子掀开一条缝,看见了滚落在他眼前的一颗橙黄色的玻璃糖。他小心地将自己的四周打量了一下。·
衣橱安安静静地立在他原本的位置,呆板而沉默。天花板高高的,平直地挂着一动不动的吊灯。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一旁的窗户被木棍支开了一个小缝,去年秋天的时候从那个窗户飞进来一只迷了路的麻雀,惊慌地扇动灰翅膀在柜子顶上跳来跳去,扬起一路的灰尘,直到被阿姨拿着扫帚从打开的门里面赶了出去。之后他们坚持把那个窗户封了起来,陆言有点遗憾,因为这样他就再也见不到那只麻雀了。他原本期望它会记得回来的路。不过和外面的树梢相比,他的房间又小又脏。
此时从那个窗户里探进来一个男孩的头。
“你在干什么?”那男孩问,他的声音现在恢复正常了。
“捉迷藏。”陆言慢慢说道,他攥起那颗糖,在手心仔细看了看。又在被子上找到了一颗绿色的和一颗粉色的,这才知道刚刚落在他身上的不是血。
陆言之前没有吃过这种糖,他对着光看了看,半透明的糖粒被包裹在彩色的玻璃糖纸里面,宛如一只被琥珀封住的蝴蝶尸体。有一点糖汁从缝里露了出来,黏黏糊糊地粘在他的手指上。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男孩的头发在光下闪烁着,他踮了踮脚尖,脑袋看起来像是漂浮在那里。
陆言轻轻举起手指嘘了一声,指了指自己面前的柜子。
“柜子里不会有人的。”男孩说道。“只有吃人的怪物和长翅膀的妖精会躲在柜子里。”
“柜子就是柜子,柜子里除了衣服什么也没有。”陆言觉得这个新伙伴有点傻。
他现在不想吃糖,他要把这些糖留下来。早上的时候放在枕头边上,这样就可以甜很久。
“你叫什么名字?我从来没看见过你。”
“我叫傅怀,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搬过来的。要知道,我来这里可是费了很大的功夫。”
“我叫陆言。你来之前的地方有妖精吗?”
“躲在柜子里的妖精吗?它们从来没让我看见过。你害怕妖精吗?”
“不,我只是害怕柜子。”陆言爬下了床,他现在知道傅怀为什么只能站在那里和他说话了,因为那斜着开的窗户虽然被他用一根木棍顶开,却太短了些,只够他将一个脑袋探进来。
“我可以踩在椅子上帮你撑开窗户。”陆言提议。“这样你就可以进来了。”
他们那样做了。当傅怀终于钻进来的时候,他浑身都沾满了玻璃上的灰尘,只有眼睛和唇角仍旧散发着糖果一样的甜蜜色泽。
椅子显然对两个男孩来说有点小,傅怀下来的时候一脚踩空,两个人一起滚上了地上的脚垫,于是陆言也变得脏兮兮的了。
傅怀用下巴蹭了蹭陆言雪白的领口,在他的裤子上撑了一下胳膊,站起身来。
“这窗户有点小。”傅怀下了总结,他又踩着凳子从窗户外面拿进来一个玻璃罐子,罐子里满满的都是他刚刚丢进来的那种玻璃糖,小星星一样灿灿地在里面闪着。
陆言有些羡慕地看着傅怀手里的罐子,除了在超市里,他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多糖。阿姨甚至连糖都很少让他吃,她说小孩子根本不应该吃糖,那会让他们长坏。
“我可以分你一半糖。”傅怀大方地说。“只要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害怕柜子。”
“是这样的。”陆言曾经和阿姨说过柜子的故事,不过她没有听完就走了。也许傅怀能听他说完。
“如果你被野兽吃掉了一只胳膊。”陆言谨慎考虑着言辞,“那么他们会在胃里把你的胳膊找回来,然后为你接回去。但是如果你被柜子或者墙壁吃掉了,那什么都不会剩下。你只会和它们融为一体,连尸体都找不到,你会变成一个茶几,或者一个沙发垫。”
“那太可怜了。可它们没有嘴,要怎么吃人呢?”傅怀提出质疑。
“那些真正可怕的东西吃你的时候从来不需要嘴。”陆言低着头,声音好像蜜蜂在嗡嗡作响。
“它们慢慢地当着你的面爬过来,越来越近,那些垂下的灯是它们的舌头,伸出的桌子是它们的四肢,柔软的床是它们的肚子。它们贴在你周围的一切上蠕动,膨胀。最后,将你整个的吞进去。它们从你的身体里吸取养分,自己会变得更大。当你注意到那些可怕的东西越变越大,你就知道它们吃的人越来越多。”
傅怀把他的糖罐整个倒在了陆言的床单上。
“你会开枪吗?为什么不射它们?”
陆言看着那一小簇闪亮亮的糖果河,摇了摇头。
“它们不害怕枪,它们是软的,就像是果冻。冲着果冻开枪是没有用的。”
“那它们一定有害怕的东西。如果它越厉害,那么它就会越害怕那样东西。”
“我不知道它们害怕什么。”陆言沮丧道。
“你刚才是在和它们捉迷藏吗?”傅怀慷慨地分出大约三分之二的糖推到了陆言那边。
“是的,我只要躲起来,它们就不会发现我。但是这越来越难了,因为我的身子变大了。”陆言苦恼地揪了揪自己的衬衫。
“我今天差一点就被它们发现,要不是你突然出现,我一定会被吃掉的。”
傅怀忽然拍了一下床单,糖果蹦蹦跳跳地弹了起来,闪出两小道波浪状的彩虹。
“我知道他们害怕什么了。”他咧嘴笑道。“还记得我之前冲你丢了什么吗?”
陆言恍然大悟。
“糖?”
“当然。”傅怀握拳。“我们已经找到它们的弱点了!它们害怕糖,就像是人害怕子弹一样。如果它们中了糖,它们就死了。”
“那我要怎么做?冲它们丢糖?”陆言有点舍不得。
“你必须要这样做。”傅怀冲着陆言招了招手,贴在他的脸边一阵耳语。
陆言听得连连点头。“你好厉害啊!我之前只想着把自己躲起来,从来没有想过还可以这样做。”
“它们什么时候会出来?”
“这我说不好,大概是它们饿了的时候。”
“那其余的时候你都在做什么?”傅怀把自己摔在床上,乱糟糟的头发上沾满了不知道哪里来的棕色线团。
“没有什么要做的,阿姨晚上的时候才会回来。”陆言瞥了一眼时钟。
“我还有一个建议。”傅怀扯了扯被子,“我们可以一边躲在被子里吃糖,一边等着它们出来。”
陆言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他其实早就忍不住了。
他们躲在被子里吃糖,陆言最喜欢吃橙色的和红色的,他猜测那是橘子味和草莓味的;傅怀则把所有紫色的都吃完了。陆言给他讲从窗户里飞进来的麻雀的故事,傅怀说他也喜欢那种灰色的小鸟,之前他在窗前养了一群。
“你是怎么养它们的呢?”陆言很好奇,他从来没有养过鸟。
“我放养它们,任它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但是每到饭点的时候它们都必须飞来我的窗台上吃东西。”
“也许我见过你的麻雀。”
“它们总是不听我的话,到处飞来飞去。”傅怀大声抱怨。
结果没等傅怀把他的鸟的名字全部和陆言读一遍,他们两个就窝在被子里睡着了。
是陆言先醒过来,他听了一下四周的动静,小心地动了动,把一旁抱着他胳膊睡得正香的傅怀弄醒。
在他的四周,那些家具再次开始蠢蠢欲动地膨胀,窸窸窣窣地朝着这两个男孩伸出了自己的爪子。
傅怀醒了过来,陆言能看见他的嘴巴开合,但是他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陆言要认真听才能听见。
“糖!”他喊道。
对了!他特地剩了几个不爱吃的口味。
陆言匆忙地在被窝里摸索着,好不容易在傅怀的胳膊下面找到一颗,便朝着那巨大的柜子丢去。可柜子光滑的柜面轻易地把那块糖弹开了,无动于衷地继续膨胀,速度甚至越来越快。吊灯扭曲了自己的形状掉落下来,眼看就要到了他们头顶上。
他们又连连朝着外面丢了几块糖,要不就弹了回来,要不就砸歪了。
“这不行!”陆言要哭出来了,他颤抖着,感觉傅怀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手心湿漉漉的。
他从未如此恐惧过,就连离那些东西最近的一次也没有这样过。也许是因为这次他不是一个人。
有一个冰凉的东西被挡到了他的眼前,那是傅怀装糖的圆罐子,里面的糖已经被倒了出来。只剩下空荡荡的玻璃罐子,被傅怀的手抓着。挡在了他的眼前,他的另一只手捂着陆言的耳朵,又用胳膊捂住另一只。
“闭上眼睛。”他听见傅怀说道。“不要看。”
那一瞬间,仿佛无数斑驳陆离的色块从陆言的眼前闪过,无规律地飞速划过,碰撞出耀眼的光,傅怀身上沾满了糖果的味道,身子软软的。
陆言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