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工的声音低了下来。
“但是更多的时候我觉得他是个天使或者是精灵,因为太过聪颖而懂得如何躲避人类的罪恶。”
“陆言,下午好。”她唤道,好像在轻柔地呼唤一只夜莺。
里面的少年应声朝他们转过头来,他看上去最多不过十五六岁,长发散落在他肩头上,莹黄色的灯光将其中的几缕发丝映照成淡淡的琥珀色。少年看上去过分瘦弱,脸色苍白而没有一丝血色,身上的白色条纹衬衫空荡荡地挂着,让人担心那重量要将他压垮。两根纤细的手腕从袖管里伸出来,柔软而过分瘦弱,宛如某种软体动物的脆弱须足,紫色的血管好像寄生虫一样一刻不停地在上面鼓动着,维持着他的供氧和心跳。
他的眼睛极大,瞳仁极黑,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二的位置。外眼角几乎没有费功夫往外延伸便与其内部的眼角形成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对称。乌黑的睫毛细细长长,自然地往下伸展着。当它的主人合拢那纤细的颤抖扇形的时候,没有人能弄清楚那里面到底有些什么。
陆言用他那双乌黑清澈的眼睛看了看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没有什么高兴的神情,却也没有显出任何被打扰的不悦。
他接着低下头,凝视着被他抱在怀里的那一盆正在慢慢舒展开叶片的含羞草。好像他正在目睹宇宙间一颗独一无二的新星的怦然诞生,并要在不久之后为它写下记录。
那是傅怀第一次看见他的患者,半个月之后,在那位护工的建议下,他就成了陆言唯一的精神安抚医师和情绪观察师,陆言的家人已经在无数次的挫败中失去一切希望,甚至不祈求任何好转,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在这温暖的玻璃罐中,如他怀里那易折的植物一样渡过他很可能短暂的一生。
在这里的工作并不是傅怀想象的那样美好,却也不差,因为有陆言。
甚至是在傅怀的这么多病人之中,陆言也是最特殊的那一个。有时傅怀会被那些病人病态的歇斯底里和狂乱谵语吓到,于是他就到陆言的房间里去。
陆言有时候会因为开门声抬头看一看他,但是更多的时候无动于衷地抱着他的草坐在地上。
他会花上几个小时,甚至整个黑夜整个白天的时间来观察他的草。傅怀也会花上几个小时,甚至整个黑夜整个白天的时间来观察陆言。
陆言偶尔会伸出纤长透明的手指触碰一片边缘的小叶子,那动作实在太轻,以至于含羞草都以为那是一阵无意间从它的枝头掠过的风,于是懒得收缩起自己的叶子,只是轻轻颤动一下作罢。
接着陆言就按照茎上的顺序再去触摸下一片叶子,那片叶子同样颤动一下。
然后少年收回手指,脸上现出思索的神色,又用手指碰了碰第一次他触碰过的叶子。
他按照自己的顺序触碰那两片叶子,一而再再而三地,不知疲倦地,好像那是某种诡秘神奇的召唤仪式。
傅怀坐在不远的地上看着他,只和他和他的草隔着一臂之遥。直到陆言困倦了,于是他就闭上了自己的眼睛,蜷在地上睡了过去。
房间的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空调的温度永远恒定在25度。在每天固定的时间,会有护工带着陆言去食堂或者是去卫生间,在傅怀看来,尽管已经习惯,但是陆言却并不喜欢离开他的房间,对他来说,这窄小的房间就是他的温暖舒适的子宫。
在这样观察了三个星期之后,傅怀终于开始了治疗的第一步。那天陆言刚刚醒来,睁着水雾未曾散去的眼睛看着那没有窗户的墙发呆。
傅怀蹲下来,伸出了自己的双手,用平生来最温柔低沉的音调对他的病人说道:“陆言,让我们玩个游戏吧。”
穿着格子病服的患者安静地看着他,柔软的黑发从他的肩上垂落,好像一小簇巧克力瀑布,傅怀能闻见从他身上传来的桃子味的沐浴露的味道。
“你可以碰一下我的手指。”傅怀说道。“这样它就会弯起来。”
他用自己的一只手碰了碰自己的手指,做了一下演示,等待着。
也许是有一个宇宙爆炸又重组那么长的时间,就在傅怀差点以为自己的尝试要失败的时候,少年的右臂动了动,宽松的袖口耷拉下来,露出雪白的手腕,还有上面那只宛如透明水晶雕刻而出的手。那柔软若幼鸟羽根一样的手指在少年的掌心蜷了蜷,倏忽伸出,触上了傅怀的指尖。
整整一天他们都在玩这个游戏。陆言触碰他的拇指和食指,然后收回去。等待着他手指的再次展开。
傅怀有时候觉得自己在陆言看来是不是一颗大型的含羞草,或者,陆言会以为自己也是一棵草,那些到处走来走去的护工都是一颗颗会行走的草,晃动着自己的叶片招摇,脚扎在距离地面三十米的花盆里。
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吸引了陆言的注意,他的视线从傅怀的指尖移开,转而看着傅怀的脸。
自然地,他伸手摸了摸傅怀的嘴角弯起的弧度,动作轻柔如触碰一朵金盏花的翠绿花萼。
傅怀一愣,却不等他反应过来,陆言已经收回手去,露出了一点狡黠的笑。好像任何一个他这个年纪刚刚恶作剧成功的小男孩。
陆言这是第一次对着傅怀笑,之后他就常常这么做了。
傅怀试着教他说话,写字,教他理解这个比他的房间更加宽阔而多样的世界。
在经过申请之后,傅怀就带着他离开他温暖搏动着的子宫,到外面的阳光和风下面去,去看墙外那些闪闪发光的木莲叶片和外面的草坪、蒲公英。
陆言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好像是只摇摇晃晃的幼鸭跟着它的鸭妈妈。
他一定有许多年没有真正地接触过阳光了,苍白的肌肤在那五彩斑斓的混合光下宛如白珍珠一样闪烁,乌黑的眼睛是串联其中的黑玛瑙。他整个人都好像是一件尘封已久的名贵珠宝,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傅怀拉着他的手,剥开一块桔子味的糖塞进他的嘴里。
因为那突如其来的酸味,陆言微微眯了眯眼睛,而后就软软地扯着傅怀的衣角,鼓着脸朝着他笑。
“这是糖。”傅怀说道。
“糖。”他重复。
陆言的喉头动了动,哼了一声。
“糖。”
“天…”
“糖。”
“是甜的糖。”
“糖…”
“对了,我们言言真厉害!”
“糖!”
傅怀蹲下来,陆言柔软的唇瓣擦过他的侧脸,带着酸甜的橘子味。
草坪上的蒲公英盛开着橙黄色的小花,修剪过的草矮矮地挤在一起,被白色的栏杆宛如奶油蛋糕一样分割得整整齐齐,两个穿着病号服的人坐在远处,身边跟着各自的护工。天边飘过一个粉色的氢气球,在云下面轻盈地转了个圈,被风带去它应去的地方。
糖是陆言说出口的第一个字。人类最初创造字的时候是出于实用的交流目的,当仓颉叫糖是糖的时候,他想得一定没有这个时候的陆言多。
如果硬要用言语来表达人内心的感觉的话,那么“tang”这个发音在陆言的心里远远不止傅怀给他的第一块糖,还代表着那天穿透苍穹而下的透明阳光落在他的手背上的温热热度,空气弥散的青草气息,傅怀身上尼龙衬衫被捂热之后的触觉,以及那种酸甜得让人忍不住微笑的美好。
如果词语连词语都不能表达,如果言语连记忆都不能记忆。那么就放弃那些无用的赘余,专注于你想做的事情。
陆言在十六岁之前正是这么认为的。
“傅怀。”傅怀后来又教陆言说出自己的名字。
“糖。”陆言舔着嘴唇。
“傅——怀。”
“糖。”
“傅——傅——”
“糖。”
“傅——”
“傅。”
“对了,就是这样。”
“傅糖。”陆言伸手去摸傅怀的嘴角。
“傅糖。”
“是傅怀。”
“傅糖。”
“糖是可以吃的糖,甜甜的糖,傅怀不是糖。”
“傅糖是糖…”陆言黏黏糊糊地说。
未来还很长,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开始。最起码,他们可以享受一下这个温暖明媚的午后。
傅怀叹了口气,没有再纠正,跟着陆言坐在了草地上。少年细长白皙的手指安静顺从地窝在他的手心里,乌黑的眼睛专注地看着顺着草叶往上爬的一只蚂蚁。一阵风吹来,将它摇到了地上。
陆言伸出手指将它送回原来的位置。
——
22号世界,治疗完毕。
第24章新型冠状病毒肺炎
傅怀的治疗笔记:
——
病症编号:C-I
世界编号:23
主要症状:发热、干咳、乏力、呼吸不畅等。
危险等级:II
治疗方式:陪伴和信任。
——
机场的广播女音温柔地传来,穿透嗡嗡作响的人声在耳边飘散开。透明的巨大玻璃窗外,飞机展开两侧的襟翼,好像一只轻盈展翅的翠鸟被涡轮发动机托动着滑行而起,远远看去驾驶机窗黑亮如眼眸,足下的红色防撞灯在草坪上闪闪发光。
黑发的青年挺直脊背拖着行李箱站在人群中,捏着手机,手心略略出汗。那条刚刚挂上的围巾如一只活水貂一样闷闷地缠住他的脖子。
“你到了吗?我刚下飞机。”陆言觉得自己喉咙略略收紧。
“言言你别动。”对面的人回他。
他站在原地环顾了一下,看见傅怀朝着他走过来,脸上带着陆言最熟悉的那种有点痞气的笑。
即使在这样的天气下他还是只穿着一件看上去格外单薄的冲锋衣,陆言踮脚抱住他,隔着衣服捏了捏他的腰,立刻觉出他不仅仅是看起来穿着少。这和几乎要将自己裹成一个毛球似的陆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傅怀伸出手不准他离开,灼热的体温顺着手心捂到他的头上。
“言言。”他用下巴蹭了蹭陆言的颈窝,试图扒拉开他的围巾。
“你知道这些天我一直都在想你吗?日里也想夜里也想吃饭的时候想睡觉的时候也想,你有想我吗?一定有想的对不对,我就知道嘛这是一定的因为你都没有给我发微信那你一定是在偷偷想我了你骗不过我的你看一看见我就抱上来还说不想我吗……”
陆言摘掉他的耳机握在手里,揪住他的耳朵把他从自己身上扯开,好像在扯开一只扑到主人身上撒欢儿的巨型金毛狗。
“你下来。”他哼道。
傅怀就放开他,有些委屈巴巴地看着他,是看一只负心铲屎官的眼神。
“你干嘛穿这么少,是故意要感冒吗?”打车回家的路上陆言将那根长毛的围巾套到傅怀的脖子上,打了个活结。
“一想到要见到你,我太开心了,就忘记加衣服了。”
陆言敏锐捕捉到了他言语中的漏洞。
“你是因为忘记加衣服穿得少还是这个星期平时就穿得少,忘记加给我看了?”
“言言你这次去京南市的会议怎么样啊?对了,你有没有看微博,最近我们这里据说有传染性流感病毒,以防万一我特地去买了好多口罩屯在家里,你男人是不是很有先见之明啊。”傅怀扯开话题。
“有用吗?你也没戴。”陆言果然中计,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傅怀从口袋里掏出两个被包好的口罩,给他蒙了上去。
“是应该注意一下。”开车的是个大约四五十岁左右的大叔,一口青城当地的口音,后脑显出一块中年男人特有的闪亮斑秃,性格也是出租车司机特有的健谈。声音因为带着口罩而瓮声翁气的。
“光听放出来的消息说南苑那边被传染了好几个,里面有个是也开出租的。不过我看这病传染性好像怎么不强。起码没有非典强吧……最初的时候症状就和感冒一样,咳嗽,发烧什么的……”
陆言听了他的话,再上小区电梯遇见一个咳嗽连天的同事的时候就扯着傅怀往后站了站。
那同事和陆言是一个公司的不同部门,好像姓秦,平时和他工作交集也不是很多,只在年会上见过面。但是毕竟住得近,楼上楼下看见打个招呼也是常态。
“怎么?”同事弯腰重重咳了一下,红着一张宛如被人扼住而充血的脸抬起头来,笑呵呵地冲陆言露出一口不怎么齐的烟熏牙。
“哎呀,小陆你们别怕,我这是前两天得的感冒还没好。再说他们不是说这病不是人传人嘛!现在的人都太怕死了,一个小病毒当成什么鼠疫一样防着。我当年非典的时候都没有事……”
他哈哈大笑,夹杂着几声咳嗽,忽然伸出手来扶了一下陆言的胳膊。
“你看看,我靠靠你又怎么了。这什么事都没有……”
”我们走了。”傅怀脸和声音冷得没有一点敷衍的意味,直接按了开门键,把陆言拉了出去。
“你们不是17楼吗?”同事在后面喊道。
“好了,我们当时带着口罩呢。”当天晚上陆言洗完澡就看着傅怀拿着消毒液在衣服上喷来喷去,然后像扣重篮一样地将那衣服塞进滚筒洗衣机里,倒光了剩下的半瓶。
“就算是感冒难道他不应该带口罩吗?还要靠靠你,哪里来的这么理直气壮?”
陆言拿来吹风机把傅怀的头发吹成一团乱糟糟的线团,听着他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