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长青想了想,道:“实话不瞒大哥说,我这次会回来,一是婵儿思念家里,二是想请不悟大师替她医治哑疾。”
洛淮之这才道:“我听谨思说过阿婵的哑疾,只是不清楚究竟是何原因?能否详细与我说一说?”
迟长青遂将当初那大夫的话如实道来,末了又道:“大夫说是因为受惊的缘故,日后好转的机会很大。”
闻言,洛淮之沉静颔首,尔后微微一笑,道:“劳你费心了。”
言辞语气都十分客气,迟长青忙道不必,洛淮之又望向洛婵,眼神温蔼柔和,道:“既然如此,阿婵就安心在这寺里住着,等病好了,大兄再接你回家去,好不好?”
洛婵点点头,洛淮之又说了几句话,起身就要告辞,这样轻易就过关了?迟长青都有些发怔,片刻之后立即跟着站起来,将兄弟二人送到门边,洛淮之道:“时候不早,今日不叨扰了,你们早些休息吧。”
洛婵上前一步,拉着他的袖子,眸子里透出几分不舍之意,洛淮之自是看出来了,忍不住失笑,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宛如无声的安慰,道:“无事,大兄就在京师里,距离云台寺不过二三里地,若是得空,便来看你,我会留下人手在山脚下听候吩咐,若有什么需要的,也可告知他们。”
他顿了顿,道:“等一切都安稳了,大兄就来接你。”
大兄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充满笃定,让洛婵安了心,她乖乖点头,放开了手,洛淮之道了别,举步离开了禅房,与洛泽之的身影一道消失在竹林的小径尽头,很快就淹没在黑夜之中了。
迟长青揽住洛婵,轻声道:“起风了,先回屋吧。”
……
洛泽之跟在洛淮之身后,兄弟二人一道穿过回廊,洛淮之手中昏黄的灯笼光芒照亮了脚下的路,洛泽之道:“最近京师里没有什么事么?”
洛淮之表情不变,道:“能有什么事?”
洛泽之便道:“那狗皇帝杀了那么多大臣,就没个人想刺杀他,报一报仇?”
闻言,洛淮之终于有了反应,停下步子,转过头匪夷所思地看着他,道:“你一整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洛泽之撇嘴,露出一副不服管教的模样,道:“想一些令我痛快的事情。”
洛淮之笑了一声,摇首道:“你当刺杀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么?告诉你多少回了,少听那些茶楼酒肆里的闲书,今上如今有金龙卫在身边,十二时辰不离身一丈,就连临幸嫔妃亦是如此。”
洛泽之不语了,跟着他继续往山寺大门而去,洛淮之道:“宫里对雍王起了杀心,然屡次不中,皇上的耐心是有限的,想来再过一些日子,就会有事发生了。”
洛泽之听了,低声道:“雍王的腿不是都废了么,杀他作甚?难不成是假装的?”
洛淮之道:“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怎么想,他疑心之重更甚于常人,哪怕一只鸟自他头顶飞过,都要叫人取箭来射杀,更是毫不念旧情,高盛当初选择了拥他登基,必然没有想过会有今日。”
“被一手养出来的狗咬死,高老贼大约死不瞑目吧?”
洛泽之冷嘲道,末了又看向自家兄长,道:“既然如此,若他要杀你怎么办?”
洛淮之面不改色,从容道:“不必担心,我要死,也会死在雍王之后。”
洛泽之一怔:“他要借你之手杀掉雍王?”
洛淮之不置可否,只是道:“如今我是他的一柄刀,他想杀的人未曾死绝之前,大约是不会动我的。”
山寺门口近在眼前,一名僧人正等候在那里,旁边是洛府的随从,在走近之前,洛淮之停下步子,对弟弟道:“就到这里罢。”
洛泽之蒙了一下,道:“什么到这里?”
洛淮之道:“送到这里便成了,时候不早,我明日还要早朝,先回去了。”
“等等,”洛泽之终于反应过来,惊诧道:“我不回去么?”
洛淮之反问道:“你回去做什么?”
“我——”洛泽之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家兄长要把他扔在这深山老庙里头,道:“我为何回去不得?”
洛淮之理所当然地道:“阿婵要治病,你自然要看着。”
洛泽之傻眼了,道:“不是有迟长青么?要我做什么?”
洛淮之跟瞧傻子似地瞧他,道:“就是因为如此,你才要待在这里。”
洛泽之表情十分费解,洛淮之显然是放弃了解释,他将灯笼交到洛泽之手中,叮嘱道:“阿婵在哪里,你就在哪里,至于迟长青,若无异动,你就不必管他,一切等阿婵的哑疾好了再说。”
说完这些,他便转身朝山寺门口而去,随从立即迎上来,替他披上深色的斗篷,一行人便径自出了大门,消失在夜色中,徒留下洛泽之站在原地,他呆立半晌,才提着灯笼往回走。
一路细细思索着,等回了禅房,洛泽之才终于琢磨出了大兄的用意,他其实并不是相信迟长青,而是阿婵如今在这里更安全罢了,有自己在侧,既能知晓迟长青的一举一动,亦能使其有所忌惮。
青篷马车辚辚自山道间驶过,洛淮之坐在车中,他随手自马车壁的小格子里取出一封密信,借着烛光展开细看起来,信上写的是前些日子调查的事情,雍王屡屡躲过宫里的暗杀,不过是因为有人相助。
而巧合的是,助他之人,曾在定远将军迟长青军中任过职。
将信纸递到烛火之上,很快就被火焰吞没了,洛淮之掀开车帘,将它抛入了窗外,火光自暗夜之中一闪而过,坠入山崖之下,如一颗星子,稍纵即逝。
☆、第105章第105章金雀鸟。
第105章
云台寺距离京师不过数里,香火很是旺盛,清晨时分,便有香客开始陆续来到寺庙上香祈福,晨钟声声,惊飞了山间的鸟雀,洒落下一串啾啾轻啼,清脆悦耳,山色浓翠,碧空如洗,金色的朝阳自东方铺陈开来,云霞如锦。
前寺人声热闹,而后面的客堂却依旧幽静安宁,木窗启开着,天光映入,少女正坐在窗边,她伸出玉白的皓腕,不悟大师正拈着一枚细如发丝的银针缓缓刺入,然后松开,针颤颤而立,旁边的洛泽之看了有些心疼,忍不住问道:“阿婵,痛么?”
洛婵点点头,又摇摇头,在桌上写道:酸,像蚊子咬。
不悟大师看见了,和蔼一笑,道:“这是好事,说明施主的病情不严重。”
闻言,洛泽之与迟长青便一同舒了一口气,好似得了哑疾的是他们二人似的,把洛婵看得忍俊不禁,不悟大师收了针,又细细叮嘱一些注意的地方,这才起身告辞,才到门口,一个小沙弥匆匆行来,见了他便道:“师叔祖,住持请您过去一趟!好多官兵来了!”
不悟大师的表情不变,只是道:“我这就过去。”
反倒是洛泽之面色骤变,他与迟长青互相对视了一眼,皆是从彼此眼中看见了凝重之色,洛泽之站起身来,对迟长青与洛婵道:“你们就在这里,我也去看看。”
洛婵有些忧心地望着他,迟长青自知不能露面,只好叮嘱道:“二兄小心。”
洛泽之笑了一声,不无自信地道:“这京师里,还没有人能轻易动得了我。”
……
皇宫里,今日天气甚好,御花园里莺鸣柳绿,花木映红,洛淮之跟着内侍自假山间穿行而过,待到了乾清宫,数名身着玄色服饰的金龙卫正立于殿前值守,各个目光锐利如刀,几人自下而上将他打量了一番,才转过头去。
内侍陪着笑对洛淮之道:“洛大人,奴才先入殿去通禀一声,您稍待片刻。”
洛淮之微笑颔首,客客气气地道:“有劳公公了。”
内侍连道不敢,这才入大殿内去禀告了,洛淮之在阶下站着,等候面圣,这时有几名宫人自外进来,待见洛淮之在,打头那个太监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满面堆笑地打招呼道:“洛大人来求见皇上么?”
洛淮之点点头,寒暄几句,将目光投向他身后,只见四个小太监抬着一个硕大的物事,上面盖着一层黑色的绸布,叫人看不清楚里面是什么,偶尔能听见一声轻鸣。
大约是看出来了洛淮之的好奇,打头的管事太监讨好解释道:“这是南洋新进贡的一只金雀鸟。”
他说着,冲身后一个小太监使了眼色,示意他揭起布来,洛淮之看了一眼,那布下面竟是一只纯金打造的巨大鸟笼,里面果然立着一只鸟儿,个头不大,甚至不到成年人的拳头,通体覆盖着玄青色的羽毛,上面间或有点点金色,如金线编织而成的花纹一般,最令人惊奇的是,它头顶生了一簇金色翎羽,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光芒。
洛淮之笑了,道:“果然是金雀鸟。”
“这可是个宝贝,”那大太监示意放下帘子,对洛淮之道:“皇上可喜欢着呢,每日都要逗弄上一阵子,连前头的白鹦鹉啊海东青都顾不上了,就宠着这个宝贝。”
闻言,洛淮之便笑,那大太监哎哟一声,歉然道:“光顾着和您说话了,还得赶紧着把这金雀鸟送进去呢,差点耽误事儿,大人,奴才先去了。”
洛淮之颔首道:“公公慢走。”
一行人入了大殿,洛淮之又等了好一阵,直到日上中天,内侍才出来,道:“大人,皇上召见您了,快进去吧。”
洛淮之跟在他身后入了大殿,丝竹之声自内殿传来,悦耳动听,他住了步子,站在阶下行礼,恭声道:“臣洛淮之叩见皇上。”
过了片刻,脚步声自水晶帘后传来,帝王穿着深色的常服出来了,宫人连忙上前打起帘子,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洛淮之,眼神意味不明,却带着显而易见的审视,像是在估量着什么似的。
洛淮之伏跪在下方,纹丝不动,仿佛全然未觉,直到秦跃抬了抬手,道:“起吧。”
洛淮之谢了恩,这才站起身来,秦跃自龙椅上坐下,一手撑着膝盖,道:“知道朕今日为何召见你吗?”
洛淮之恭敬答道:“回皇上的话,臣不知。”
秦跃忽地笑了,往后微微仰靠在椅背上,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望着他,道:“朕听说,你昨日深夜出城了?”
闻言,洛淮之表情甚至没有一丝变化,就像是听见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一般,答道:“回皇上,确有此事。”
秦跃的目光微暗,紧紧盯着他,神色变得阴恻恻的,道:“洛御史不如详细与朕说一说,这大半夜的出城做的什么事,见了什么人?朕很是好奇。”
洛淮之连思索也没有,便答道:“臣昨日下值之后,回府听说臣那不成器的弟弟回来了,只是仍旧不肯归府,住在城外的云台寺,臣这才连夜出城去劝他。”
“哦?”秦跃像是来了点兴趣,道:“洛泽之?朕听说你们兄弟之前不是生了些龃龉么?”
面对如此直白的问话,洛淮之到底是文人涵养,面不改色地答道:“虽说如此,但臣与他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又有父母在天之灵,臣岂能做出兄弟阋墙之事。”
“打断骨头连着筋,”秦跃饶有兴致地将这句话念了一遍,道:“有趣,有趣。”
他说着竟然大笑起来,好一阵,才骤然收了笑意,冷冷地望着洛淮之,道:“洛御史一番护持胞弟的心意真是叫朕分外感动,只是看来他不怎么领情啊,不如朕下一道圣旨,令他速速回京,如何?”
洛淮之便道:“皇上的好意,臣心领了,只是臣昨夜与他商谈过了,在寺里小住一阵,过些日子便回府了。”
闻言,秦跃皮笑肉不笑地道:“那可不巧,朕方才已派人去请他了。”
他说着,便微微前倾身子,仔仔细细地观察洛淮之的表情,然而令他失望的是,洛淮之只是惊讶了片刻,才立即道:“微臣惶恐。”
秦跃哈哈笑了,道:“说起来,朕近日得了几样好东西,想赏一样给你。”
他说着,拍了拍手,三名宫人自殿外鱼贯而入,手中皆是捧着朱漆描金的雕花托盘,恭恭敬敬垂首而立,秦跃对洛淮之道:“洛御史挑一样喜欢的。”
他的语气意味不明,洛淮之抬眼,只见那托盘上分别放了物件,一把精巧的银匕首,上面点缀着绿色的猫眼石,花纹精致无比,一看就非凡品,另一个托盘上,赫然立着那只据说最受皇帝宠爱的金雀鸟,双爪被金线绑缚着,动弹不得,张着嫩红的鸟喙啾啾鸣叫,清脆悦耳。
而最后的一个托盘里,黄锦绸垫底,上面竟然放着一个白玉酒盏,里面盛了一汪酒,折射出清透的光。
☆、第106章第106章请满饮此杯吧。
第106
银匕首,金雀鸟,白玉盏。
若是放在平日,这些物件确实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宝,然而在此情此景之下,却让人不得不多想,殿内光线不甚明亮,点了灯烛,将光影投映在那银制的匕首刃上,折射出锋锐的光,寒芒熠熠,令人心悸。
洛淮之的目光一一扫过那几个托盘,旁边的太监小声着提醒道:“大人,皇上还在等着您呢。”
他话音才落,便见洛淮之在众人的低呼之中,从容拿起了那个白玉杯盏,对秦跃道:“臣谢过皇上恩典。”
秦跃扬了扬眉,似乎也没想到他竟然会挑这杯酒,眼神变得兴味盎然,道:“这酒名为百花杀,原是去年西平进贡的,仅有一坛,既然洛御史选择了它,就请满饮此杯吧。”
闻言,洛淮之颔首,紧接着毫不犹豫地仰头将那满满一杯酒液尽数饮下,大殿里寂静无声,针落可闻,所有的宫人都被他的举动震住了。
直到洛淮之向上首的帝王亮出白玉盏的杯底,再次恭声谢恩。
秦跃盯着他看了半晌,哈哈大笑起来,蓦然起身,几步走至洛淮之的面前,眼睛亮得惊人,笑吟吟地道:“洛御史好酒量!”
就像一个帝王在真诚地称赞他的臣子那般,他甚至亲手接过那白玉杯盏,放回了托盘之中,分外和颜悦色地道:“看来洛御史是好酒之人啊,叫朕刮目相看,来人,将那一坛百花杀都赏给洛御史。”
洛淮之垂首:“臣,谢主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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