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淡然一笑,没有丝毫意外,缓缓道:
“奕琪虽然胆子小,但心思单纯,很容易对人交付真心。仲瑾看着冷淡,但只看他对思珂,就知道是假象。承珺最跋扈,骨子里却是个真性情。思珂更是没心没肺,对人从不设防。琮儿看重权势,但对承珺还是作为兄长来尊重。昱儿最好,见事看人极为通透,别人敬他一分,他便还上十分。”
“只有星儿你,看起来像思珂的性子,但其实你和他完全不一样。宫里这诸多人都与你有关,你却仿佛游走在他们之外,永远是冷眼旁观。因为这偌大的皇宫对你而言,就是刀山火海,你觉得自己要活下来,就不能去招惹任何人,所以也没有把任何一个人,真正放在心上。”
“你肯定不知道,你那本‘前朝秘辛’,一早被朕掉了包。昱儿的字写得这么好,星儿你写得真的太差劲了。朕每次看你写的东西,真是又生气又觉得好笑,除此之外,也有些心寒。”
“直到去年,从你第一次主动找奕琪开始,好像就慢慢改变了。”
凌星怔怔的看着皇帝,嘴唇微动,眼眶已是红了一整圈。
他对前世的记忆无比模糊,一方面是有时间太久的原因,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很多人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名字,而很多事情亦只是耳边听过的一句话,他并没有真情实感的参与过。
他时刻记着,自己是天晟朝不受宠的八皇子、活下来才是唯一最重要的事情。重生一世后,同样是为了更好的活下来,他才会主动去找凌奕琪,这才有了前世从未有过的、近两年鲜活的记忆。
“昱儿的心思朕一早就发现了,他对海棠苑那样关注,朕都看在眼里。不过昱儿始终守在原地,并未有过逾矩之举,所以朕也不欲主动拆穿。”
“所以朕也非常清楚,你刚刚所说之事都是假的,只有对昱儿的情意是真的。昱儿一定花了很长时间和很多心思,才让你终于心甘情愿的相信了他,主动向朕提了你这十六年来,第一个请求。”
“所以,朕很高兴答应你,没有任何条件。”
“朕对诸位皇子各有所望,你是朕最小的儿子,对你唯一的要求,就在朕给你选的小太监的名字里。”皇帝用着前所未有的温和目光,慈爱的看着凌星,柔声道。
“小安子……”凌星喃喃道,眼底瞬间有水汽聚起,模糊了他的视线,让他看不清眼前的身影,只听得耳边传来的声音,他陡然发现,原来他的皇帝爹已经老了。
“对,朕希望朕的星儿,能一世平安。”
尘埃落定
之后出宫的路上,凌星还想着皇帝的话。
皇帝之后说,就当凌昱中毒的事情,是他所说的那样,不会再追查。他会吩咐人对外说,只是凌昱前段时间奔波劳碌、又吃伤了东西,算是太医误诊,罚俸半年。
除此之外,皇帝还下了旨意,以皇后身体不好、让凌琮为母祈福为由,前往一尘寺,在佛前抄经一个月。有这么一道旨意,皇帝对这件事的内情,肯定是知晓一二。这是对凌琮的敲打,当着他们俩的面下旨,也有给他们一个交待的意思。
凌星不过是随口一说,当时只是为了找个由头吓唬住凌琮,没想到一语中的,真说中了皇帝的心思。
“殿下您终于回来了,奴才马上去叫太医。”小乐子的声音忽然传到耳边。
凌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道怎么、被带到了凌昱的王府,刚刚正德宫发生的事,实在对他冲击太大,所以一直在走神。此刻抬眼时发现,他们已经站在了凌昱的寝殿。
“你先下去。”身后凌昱对小乐子吩咐道。
小乐子的目光在两位殿下身上各扫了一圈,然后抿着笑低头退了出去,出门前还贴心的把门关了个严实。
于是殿里便只剩下凌星和凌昱两人,凌星一时间心里涌上无数的念头,却一个也抓不住,愣愣的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手足无措的慌乱模样,完全不像是前两天和凌琮对峙时,那个目空一切、仿佛整个天晟朝都在掌控之中的八殿下。
凌星背对着凌昱站着,虽然看不见人,但他直觉感觉到,有一道目光始终牢牢跟着他,而且是从正德宫一直到此处,让他如芒在背,愈发没有勇气回头。
“八殿下才向陛下明言了你我之事,扭脸就要始乱终弃吗?”
听见他带笑的声音,这样玩闹的态度让凌星心里顿时蹿起火气,猛地转过身来,然而在看见他苍白的脸色的刹那,还未完全聚起的怒气就瞬间飘到九霄云外,眼眶顿时变红。
从那天柳翠居大闹之后,两人就没有再见过,知道凌昱中毒,他也没有来看过。他好似明白了,他去年跪在太庙时,凌昱为什么一次都没有去看他,不止是因为知道没有用——
而是根本不敢去。
因为即便是现在、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之后,他看见这人身子单薄、满脸憔悴的模样,只是恍然一眼,心就骤然碎了。如果前两天,让他看见凌昱带着这样的脸色躺在床上,他可能要疯。
所以刚刚在正德宫,他也完全不敢回头,生怕自己这好不容易、压上的前十六年的勇气,在这么一张病容面前溃不成军。
这些日子,他担心有之,愧疚有之,恨意也有之。
然而这诸多的情绪,都在看见凌昱的这一刻灰飞烟灭,只觉心里一揪一揪的疼。
凌星红着眼死死盯着眼前人,紧紧抿着唇,一口白牙几乎要咬碎。
“我错了,八殿下恕罪。”凌昱声音一紧,温柔的眉眼里虽是笑意,但眼尾亦是微微泛红。
凌星瞪着他,抬手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嘴唇微微颤动,却一句话也不说,一副倔强的模样,让人看着无比心疼。
“你哭得我心都要碎了……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凌昱微微蹙着眉,眸间闪过一丝痛苦之色,哑声道。
下一刻,刚刚还一副要和他划清界限模样的人,忽的向他直扑过来,他本能的伸手,牢牢把人抱进怀里。紧接着脖子被人一口重重咬住,他脸色丝毫未变,只腾出一只手来,轻轻的揉着怀里人的头发,任由那口白牙刺进自己的喉咙,顷刻之间,浓重的血腥味就传到他的鼻尖。
凌星狠狠的咬着他,眼中的泪水愈发汹涌。
从那个梦里醒来的瞬间,他就想要这么做,他想问这个人,凭什么什么事情都不告诉他?!前世,他明里暗里没少被别人嘲讽过,但是,唯有在梦里、看着这个人一身疲倦、给馨儿交待后事、为他铺路那一刻,他才深深感受到了自己的无能。
所以他恨凌昱,更恨他自己。
醒来的刹那间,他确实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这个人。
在柳翠居这人一句,‘让我来处理’,更是倏忽在他满目疮痍的心口,猛地撕开一道已经结痂的伤疤,滔天的怒意让他瞬间就掀了桌子。
他有多恨这个人,心里的钝痛就有多重。
那个花魁,一半是要骗凌琮,一半是真心想告诉这个人——
他真的不值得。
温热的鲜血和着滑到嘴边的偏咸的泪水,在他嘴里聚集,这无比苦涩的滋味,深深刺激着他的味蕾。与之截然相反的,是带着熟悉的淡淡桂花香的温暖怀抱,腰间的手更紧紧搂着他,力道仿佛要把他整个人都按进骨子里。
这一切真实的感触,让凌星繁杂的心绪,渐渐趋于平静。
感觉到怀里人不再发颤,凌昱小心地把人拦腰抱起,走到床边揽着人坐下,双手还箍在他的细腰上,似乎是怕人跑了一样。微微侧过头,在看清那张被泪水糊满的俏脸后,轻舒了一口气。
凌星坐在他怀里,两人的距离变得呼吸可闻,更让他把凌昱满脸的病容看得清楚,心里又是一揪,不由自主的从怀里掏出一块汗巾,轻轻给他擦脖子上的血渍。他刚刚那一口完全没有留情,白皙的脖颈上,那一圈带着血迹的齿痕格外刺眼。
“等会不让小乐子给你上药,就让你这里结疤,让你以后再不敢有事瞒着我!”凌星手里的动作十分轻柔,眼角还挂着泪珠,说话的语气却是恶狠狠的,好似下一刻就要扑上去、再咬一口更深的。
“好。”凌星轻笑道。
感受到来自他胸腔的震动,凌星心里的小火苗又蹿起来,停下动作,咬着下唇盯着这人,眼底又泛起泪光,哽声道,“你明明知道凌琮在捣鬼,为什么还要吃那个毒点心?!”
“八殿下在说什么?我不明白。”凌昱的语气带上一丝撒娇的意味,低下头凑近了,鼻尖轻轻地在他脸上蹭,是讨好也是安抚。
“……”凌星察觉到这人试图混过去,扳过他的肩膀强迫他看着自己,低吼道,“你不明白?你那天自己说的,‘凌琮找来的这姑娘,有点意思’,你现在装什么傻!”他越想越气,挣扎着就要从这人身上起来。
凌昱的双手瞬间收紧,把人紧紧圈在怀里,柔声求饶道,“是我不对,八殿下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
“所以你到底做什么要吃那个毒点心?!”凌星挣脱不得,只得狠狠的瞪着他,眼底的湿气再次聚起。
他那天从凌琮府里浑浑噩噩的离开,过去的一个月就在他脑海里不断回放,他确实无比懊悔,几乎要沉沦进自责的深渊。
但是最后他突然想到了、凌昱说过的这句话,同时他还意识到一件事情,小安子是被扣在了凌昱的府上,而没有下狱受刑,这才让他确定,凌昱肯定是知道这件事。
然而他只能确定凌昱知道,却想不到凌昱要这么以身犯险的原因,心中更是忐忑不安、凌昱究竟犯险犯到了哪一步?
“我不吃那个毒点心,就继续看你为我担心、做违背本心的事、说言不由衷的话?”凌昱松开一只手,抬手用指腹拂过他的眼角,颇有几分无可奈何道,“我舍不得。”
滚烫的泪水瞬间落在他的指尖,烫的他心口一疼,略为顿了顿,还是继续温声道,“与其看你自己往心窝里扎刀子,不如我推凌琮一把。他的人一早被我发现了,只是一直按着没动,小安子那天进府后,也是我暗中授意,让那个小太监接了一把,给了他下药的机会。”
即便这件事已经过去,听到这里,凌星还是忍不住揪紧了他的衣襟,带着浓重的鼻音厉声道,“如果真的有意外怎么办?!”
凌昱还在他腰间的那只手,不动声色的上移,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柔声解释道,“凌琮给他的药,前一晚就被我掉包了。也是毒药不假,但不会致命,我也没有吃多少,最多像现在这样大病一场,不会有意外。”
他略为顿了顿,然后勾起嘴角,朗声道,“而且我天晟朝的八殿下无所不能,肯定不会让我有事的。”
凌星心尖一颤,只听得凌昱满是真诚的感激道:
“这一次,是八殿下保护了我,多谢殿下。”
凌星怔怔的看着他,嘴唇微微颤动,眼泪再次扑哧扑哧往下掉,完全说不出话来。
以凌昱的本事,这件事情他完全可以解决,而且会处理的非常好,就像他之前一直做的那样。但是他这次没有,一直主动挡在前面的他,这次收起了所有的羽翼,退到了自己背后。
凌昱以自身为饵,设局抚平了他心上、最后一道、极细的褶皱,也掐灭了他最后想要拒绝他的可能。在他意识到之时,已经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八殿下的睿智
凌星愣了好半晌,才一把勾过他的脖子,再次紧紧的抱住他,一丝缝隙都没有,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自己此刻的心情、传达给他。听着耳边沉稳的呼吸声,凌星只觉自己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得凌昱在他耳畔轻声道,“不过我有几件事情很好奇,殿下能告诉我吗?”
凌星松开他,点头道,“你问。”
“你是怎么让凌琮主动求和、暗自派人给我送来解药方子的?”凌昱疑惑道。
“兵部尚书的事情你知道吗?”凌星挑眉扬声道,刚刚被他这么一捧,他心里最后的一丝阴霾也尽数散去。此刻听他这么诚心求教,凌星一颗心几乎要蹿到天上去,头仰得老高,脖子都拉长了几分。
“我知道啊,他是凌琮的人,而且是你送信让他上书,建议父皇让四哥顶替房将军的位置。”凌昱不假思索道。
“那你知道我信里写了什么吗?”凌星的语气有些怏怏的,脖子也跟着缩了缩。
凌昱思索了片刻,缓缓道,“你拿他外室的事情威胁了他。”
“……”凌星的脸彻底垮了下来,嘴撅的老高,满脸都写着不乐意。
兵部尚书是因为早年结了一门好亲事,娶了太后的堂舅周国公的嫡孙女为妻,有了周国公的提携,这才得到皇帝重视,一步步走到兵部尚书的位置上。周国公对这个嫡孙女极为看重,他当时为了能结上这门亲,曾向媒人明言,这一辈子都会对小姐一心一意,绝不纳妾。
gu903();尚书夫人年轻时的模样,在皇城是出了名的出挑,兵部尚书早年也对她极好,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他们夫妻在皇城至今都是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