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素!”江晏愕然。
荆素伤得不轻,脸上污血斑斑,肩胛骨还穿着一截断掉的藤枝,大概是没力气将其拔出来,也或者是没有余力恢复伤口,怕拔出来以后失血过多。
江晏忙去检查她的伤情,却见她尽力往后一躲,拿出骨刃横在身前:“你是谁?!”
江晏:“我是……算了,我是谁不重要,先给你治伤。”
“不需要!”荆素警惕着,“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和谁一伙的?”
江晏隐隐不耐烦:“我是江晏,不跟谁一伙,先给你治伤!”
荆素一听这名字,迟疑地收起了骨刃,由着他给自己取藤枝。她脸色惨白,咬着牙道:“那条蛟说谎,被他妹妹逼着承认自己是妖王,要不然……先不说这个,他呢,还活着吗?”
江晏摇了下头。
荆素没再多问。她开不了妖眼,没法求证江晏的话,但她有种直觉,这人不是在骗她。
“可怜。”荆素哑着嗓子说了这么两个字。
实际上,曜炀宫暴乱的时候,蛟王眼见无法控制局面了,就把她推进了这个假山洞里,又把入口填上,引着袭击的妖兵往别处去了。
他算是救了她一回。
拿命换的。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曜炀宫?”江晏问。
荆素因为疼,只能断断续续地答:“今早,天没亮就来了。可惜太倒霉,刚来就碰上这事儿。嘶,手真重!”
“看见一个穿红衣裳的人了吗?长得很俊俏,姓宋。”
荆素顿时皱起了眉,忍着怒气道:“能没看见吗,就是他干的好事!”
江晏手上动作一顿,抬眸道:“你再说一遍。”
荆素:“你瞪我干什么,整个曜炀宫穿红衣服的就他一个,我能认错吗!他回来的时候换了身白衣裳,带着那些血管一样的藤条,大摇大摆地杀进来,烧死了灵兽,又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令妖兵群起造反,屠光了半妖,嘶……连我都差点被他害死!”
江晏忽地捏住了她受伤的肩膀:“你说,你说是他杀了……”
“啊!放手!”荆素艰难挣开,按着自己的肩膀,凶狠地道,“对!是他杀了你的朋友,他杀了这里的所有人!他不仅亲自动手,还放了话了,你也逃不过一死,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短短几句话,却叫江晏如坠冰窟。
他坚持给荆素处理好了伤口,叫她在此处打坐调息,不要随意走动,自己却走出假山洞,默默填上了封洞口的大石。
荆素见状不由问道:“喂!你要去哪里?”
外头的江晏略一停顿:“去找他。”
“呵,别说我没警告你,”荆素缓了缓,“就算是你,去了也是白白送死,那位宋公子现在已经无可匹敌了,妖兵们的力量全被吸走了,擎等着你上门呢。再者,你知道去哪里找他?”
江晏抬头望着天上刚刚飘过的一层灰云,竟意外地瞧见了云层后的太阳。在诡境,太阳可不常见。
他蓦地一笑:“知道。”
人族,雁回城,九江岸的大地洞里孤零零地躺着一柄两仪镜。
北云既和仲漠的尸体一左一右被钉在防御阵的两方阵眼上,在那防御阵后头,是无数惊恐的雁回城百姓。
当毒日头灼穿了几家油坊,在城里放起大火时,事态就已不受控制了。北云既别无选择,只能以自己的府兵和修士作人盾,撑出一面移动的天幕,将还活着的人们转移到九江岸的大地洞中避祸。
然而那个白衣的身影还是不肯放过他们,一路老鹰捉小鸡一般逗着他们玩,直到所有府兵和修士都被玩死了,只剩下北云既和仲漠苦苦守着阵眼,钉死在其上。
百姓们吓破了胆,纷纷跪地求饶,那个白衣人欣然受之,却仍旧用血藤摆弄着阵眼,动作缓慢,透着一股“你们不死我不罢休”的意味。
而在白衣修罗的心海里,宋彩的魂魄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一切,却无论如何都没法阻止半分——如今操控着这具身体的人不是他,是圣母。
当他从百余年之前的短暂间隙里救下江晏时,圣母就趁机夺取了这具身体的控制权。她用血藤穿透他的大穴和动脉,叫他血液流干,将他的魂魄和妖丹一同困在心海,而那身艳红的枫火凤凰服也开始褪色,血一样的汁液渗进干涸的身躯里,使这具身躯重新充盈,彻彻底底变成了圣母的一部分。
他听见了江晏的声音,但给出的回应均被心海吞没。
他用这双眼睛看到妖兵们暴动,符文第三次闪现;看到圣母用属于江晏的权限进入了曜炀宫,用属于江晏的妖火焚烧了灵兽;他还看到平日里熟悉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在自己这双手下,辉煌了几千年的曜炀宫也毁于一旦……
他痛苦地叫嚣,捶打自己,祈求时间倒回。他想,怎么可能啊,怎么可能是这样的结局,系统为什么要说穿这身衣裳只是为了维持系统的稳定运行,还故意用那句诗来骗他?
不不,那不一定是骗他!江晏现在的确还活着,但距离次日来临还有一段时间,他肯定会来找圣母寻仇的,到时候……
宋彩越想越害怕,只觉得自己快要先一步死了。他真的承受不了这种结果。
“呀,防御阵破了,”他的这张嘴,曾被心爱之人温柔地亲吻过的嘴,一张开就说那种不是人说的话,“瞧瞧他们多害怕呀,竟然跪在地上求一个要杀他们的人。哈哈,哈哈哈哈,真可笑!这就是人?卑微,肮脏,低级,软弱,为了活命可以抛弃一切的人,也配叫我被困在那炼狱底下几千年?”
宋彩的灵魂缩成了小小一团火,在心海中虚弱地飘浮着。他懊恼而愤怒:“值与不值不是由你来定的!你知道什么是人性吗?知道天神为什么选他们不选你吗?你活了百万年,却什么都不懂,白活一场!”
圣母阴鸷地笑:“你又懂得什么?与天地同寿者只可与天地为伍,他有我作伴已是万分幸运,缘何还要追寻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蝼蚁与蜉蝣,朝生暮死,堂堂天神,为它们抛弃一切根本就是自甘堕落。”
“呸!”
宋彩刚要反驳,就见一条血藤捅穿了最前面男人的胸膛,生生挖出了心脏。圣母用他的声音道:“你想让他们死得更快些,我成全你。”
宋彩不敢吭声了。
“那只小鹏鸟还没来,趁这个时间,我陪你玩个游戏怎么样?”
宋彩此时和她共享心思,自然知道她要干什么,当即拒绝:“我不会陪你玩,你总归是要杀了他们,何不来个痛快。”
“那可不一定,万一他们赢了呢,机会还是有的。不过我不喜欢强人所难,以前我儿还未自封天神,总喜欢和那些不入流的货色来往,我从不阻拦,只会悄无声息地帮他处理掉绊脚石。他很感激我呢!喏,既然你不肯玩,我只好自己玩了,反正我现在有的是时间。”
“啪啪”两声响,地洞里的人们畏畏缩缩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白衣人。只见他笑容明媚,俊俏得好似仙子下凡,朱唇启合间却说着这世上最可怕的话语:“你们想活命,可以,但我不留无用之人,你们自发投票,选出三十个最有用的人,我会放这三十人活着离开,但其他人呢……就自杀吧,有下不了手的,叫旁边人帮下忙。”
百姓们见识过他的手段,困境之中毫无还击之力,除了哭还是哭。宋彩便道:“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根本不会放任何人离开,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们!试探人性很好玩?换了是你就能经得起试探?你以为自己是圣母就可以决定别人的生死吗!我告诉你,你有本事就把我弄死在这儿,否则我一旦回到自己的世界,就不会再有你这号人物存在!”
“哟,话说得厉害,倒是挺吓唬人。你瞧着呢,我正在决定别人的生死,还将决定你那个世界的存亡,你可怎么拦我?而且我告诉你,我对你的底细一清二楚,别拿自己太当回事,故事早变了!好了,浪费时间没有用,如果他们不选,会死得更难看。”
众人看到这白衣公子转身,温和地笑着:“你们还有一盏茶的时间来投票,开始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不是结局,这不是结局,这不是结局
第138章天道可由人12
命令既出,人群混乱起来。
有人哭着嚷道:“我们这里起码七、八千人,要在一盏茶的时间里选出三十人,怎么可能呢!”
“是啊,那跟全死了有什么区别,还不如别折腾,趁着还有时间跟家人好好待一会儿,道个别。反正要死一起死,黄泉路上也不孤单!”
“说的是什么话,都死了,咱们雁回城不就绝户了吗!”
一妇人听了这话悲从中来,嚎啕道:“我还有两个孩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孩子死啊,他们一个六岁,一个三岁,都还不懂事啊……”
“哎呀你别哭了,哭得旁人心烦意乱!谁家没有孩子,谁想让自己的孩子死?就你会哭么,一盏茶的功夫转眼就过去了,都拿来听你哭啊!”
“怎么的,我不能哭吗?我家男人是城主的卫兵,为了把我们送到这儿被活活烧死在半路上,现在就剩下孩子了,我哭两声还招惹到你了?你有本事就别听呀!”
……
他们吵嚷得越厉害,圣母就越高兴,禁不住放声大笑:“看见没有,这就是你说的人性。瞧着吧,马上还会为了争取活命的机会打起来,不用我动手,他们就能把自己人屠个干净。”
宋彩咬牙沉默。他知道这不是危言耸听。
真正不惧死亡的英雄百年也不能出几个,在死神面前人都是懦弱胆小的,为了活命,能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只盼着……只盼着场面不要太难看,不要伤着那些老弱妇孺——尽管这愿望终将落空。
一言成谶。
不知是谁先动的手,从地上搬起石头砸晕了哭喊的妇人,只能听见乱糟糟的谴责声里夹杂着一个男人的狡辩之词:“我没杀她,她只是晕过去了!你们都清楚,像她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根本活不下来的,就算放她出去了,拉扯两个小孩子,饿都要饿死在半路!我打晕她,也省得大家多一个顾虑不是吗?”
“你说的是人话吗?”另一个妇人骂道,“你光棍一条,自己吃饱全家不饿,哪知道一个母亲可以为自己的孩子付出什么!孩子要是挨饿,她会割自己的肉,孩子要是渴了,她可以放自己的血,只要是为了孩子好,她可以豁出命去!”
“那又怎么样!好好看看这世道,豁出命去就能救得了孩子了?要真是这样,一家出一个送命的,保其他人不死,能行吗?现在的情况是,我们必须选出最有用的三十个人,是最有用!青壮劳力不留,留下妇女小儿有什么用!”
“妇女小儿招你惹你了?你莫不是一生下来就六尺长,不像我们,都是从小儿长起来的?你娘怎么生了你这样一个猪狗不如的东西,猪狗还知道认娘嘞!”
“你骂谁,再骂一句试试?我他娘的饶不了你!”
那搬石头的男人又要动手,被周围人给钳制住了,这一闹腾就一发不可收拾,有人开始趁机裹乱,接了男人的石头去砸围观者。被砸中的也是个青壮劳力,因为砸人的家伙心里门儿清,知道老弱妇幼不足为患,要干就得先干掉有可能抢占三十个名额的人。
“啊!谁砸的我?是你吧麻子脸,你一贯会在背后使坏,心眼儿比那锅底还黑!我先弄死你,别叫你个糟心烂肺的再去砸别人!”
“什么就是老子了,你哪只狗眼看见了!分明就是瞧老子身子板儿硬实,怕老子活到最后,堵了你的去路!行,既然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老子也不跟你瞎客气,都想活,各凭本事吧!”
“哎哎,不要打啊,不能打啊!”一个鬓发斑白的老者从旁劝阻,却被七手八脚去拉架的人给搡开了,还不知被谁踩了两脚,疼得直哼哼。
“教书的!你还有没有人性了,自己的亲爷爷也敢踹!”
“关你什么事!”
“就关我的事!你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下头几十个小弟子,就是这么以身作则的吗?”
“对!不经人事,不断人过,你知道什么!他是我亲爷爷不假,对我却从来不像亲孙子,就因为我爹死得早,他瞧不上我娘,一颗心全斜在我伯伯家了。看看我的几个堂兄堂姐,吃的、穿的、用的都是什么,你再看看我!不说时不时能来瞧瞧我这个亲孙子,就连逢年过节、大病小灾的他也从不露面。我娘改嫁是我的错吗?家里没米下锅时他接济过吗?他想过孤儿寡母该怎么过活吗?他不配得到我的尊重!”
“你别说这些,你娘改嫁时人家老爷子也没拦过。”
“他凭什么拦!我娘改嫁好歹讨了条活路,我不恨她,人为了活着可以这么做!”
“那你也没道理恨老爷子,你能在书院教书不还是老爷子托朋友帮你弄进去的?”
“那是因为他怕我拖累他!你以为是他供我读书的吗?呸!他让堂兄去学武,却嫌我读书没出息,我读书的花销全是我娘偷攒下来的钱!”
那老者闻言气得够呛:“你、你这忤逆不孝的东西啊……”
“都什么时候了,孝不孝的也就那么回事了,你现在一个儿子都没了,还跟谁在这儿充老子呢?”
“你!咳咳、咳咳……行,说得对,说得好!拢共不也就三十个名额么,你且凭着这张嘴去争那最后一个名额吧,我看你能不能活得了!”
后头的人不清楚这边发生了什么状况,听到那一嘴“三十个名额”,知道情况不妙,当即跟着闹了起来。
有人生性爱扯老婆舌,瞎咧咧说三十个名额都定了,前面的人是为了抢最后的名额才打得头破血流。这一传开那还了得,后头顿时炸开了锅,男女老少纷纷搬起地上的碎石往前头扔,扬言这么草率就定了名额太不公平,后面的人也要活路,要一个竞争的机会。
当然,他们竞争的方式就是互殴,谁能赢到最后,成为三十人里的一员,就由天命来定。而所谓的天命,无非就是看谁吃的谷子多,拳头攥得结实,脚板扎得稳成。
幽长不见尽处的地洞中如同沸水翻滚,每一个气泡都渴望着挣脱束缚,却又一个接一个消失在热流中。
妇女孩子的哭声不断回响,老人的骂声不绝于耳,男人们打红了眼,脚底下踩着了谁的脊背,手上拧断了谁的脑袋,根本顾不上仔细瞧一眼,大难当头,杀就是了。
也有不屑于参与乱斗的。一个宁死不叫仇者快的文人,咬破手指在洞壁上留字怒斥今日之境,铮铮傲骨却硬是被屠夫给敲断了几截;穿着猎户裘皮的男子一心护着妻儿父母,却被人抢走了腰间的弓箭,一家老小生生被扎成了串;还有几个拜了把子的兄弟,全程都在拉架,劝大家存着点良心,让孩子们逃生,结局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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