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治?”
“不,是压根就没法治。”沈时珍走到门前,抬眼望了望天,“肺痨历来就难治,说是绝症也不为过,况且,像他这般拖了这么长时日的,更是雪上加霜。”
“那需要我……”阿九知道的,方才沈时珍说能治,不过是安抚之举。若现在真如她所。说无法医治,那想要老者活下去,也只有靠阿九了。
“此事你先不要插手。”
阿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沈时珍回过身来,冲她淡然笑笑,“总不可能什么事都靠你吧,那我这妙手回春的名号不是成了虚的了。”
沈时珍确实是相貌出众,不过微微一笑,连阿九都晃神三分。
她紧接着朝药房走去,边走边道嘟囔:“还是抓紧时间查查药方吧,晚上还得去给许郎过诞辰呢。”
第40章廿三
肆:
沈家世代为医,因此留下了无数的医书。沈时珍回到府邸,午膳不过草草扒了两口,就整个下午埋在书房翻找典籍记载。
肺痨乃为绝症,续命之方是有,可最终还是要难逃一死。她不想再去麻烦阿九,毕竟解决麻烦是要以寿命为代价的。
因为,阿九是妖,也可称药。
原本她只是一本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医书,落满尘埃,放置在一个木盒子中,毫不起眼,可最终被作为家传,交给了沈时珍。
没过多久,书成了人,人以沈时珍为主,成了她的贴身侍女。
这件事,只有沈时珍和许咏知晓。然而两人却不害怕阿九是妖之事,更是将她以友相待。
大抵因为阿九的真身是本医书,所以她的妖术不似别的妖怪般能够御风而行,抑或是变幻千百样貌。
是阿九自己所说,只要将她的真身撕下一页,燃成灰烬,再掺入冷水中服用,如此便成了世间能够治愈一切疾病的良药。
阿九已经替沈时珍救治了太多的人,她的真身已经所剩无几了。
那个妙手回春的名号,说来嘲讽——应是一半都得归功于阿九。
沈时珍想着,这次无论如何都要自己找到法子,可忙忙碌碌了几个时辰,还是一无所获,不由得感到烦躁,将医书扔得到处都是。
直至大地召唤了黑夜,暮色四合之际,沈时珍方才出来,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如斗败了的公鸡般。
跟了沈时珍多年,阿九知她心思,没有开口说什么,只是将一方濡湿了的毛巾交予她手中。
沈时珍默默接过,胡乱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把,无精打采道:“梳妆吧,准备去赴宴了。”
“好。”
重新画好妆容,又叫了马车,阿九拿上昨日沈时珍买的画,两人一道驱车前往许府。
夜晚的南斋亦是无比热闹,处处灯火辉煌,街上人影涌动。青石桥下的河面倒映着周边的万家灯火,如同撒入了无数的红色星星,随着水流潺潺,便似一片璀璨的星海。
近年来能保持如此盛况,委实不易——南王继位不过数载,却渐渐展露了奢靡的性子,好在南斋尚且强盛,还有时间和余力供其改过。
许府不算太远,大概行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能看到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尚书府。
此尚书并非许咏之父或他人,乃是许咏自己。
许咏年纪轻轻便是尚书,不仅光耀了门楣,更是被寄托了厚望。然而沈时珍只觉得他傻愣愣的,倒不太像是当官之人。这不,她一下马车,就见身着绿袍的许咏抱着双拳在门口迎客,喜笑颜开的样子,就差在脸颊两边画上胭脂,便可以去卖艺了。
哪有寿星自己当起门神的?
沈时珍皱起一对秀眉,大踏步地朝许咏走去。
“你在这里做甚?”
“阿珍,你来啦。”许咏见到李时珍,顿时笑得更开心了,他转脸,又对着阿九点点头:“还有阿九。”但见沈时珍面色沉沉,遂感到有些不解,悄声问道:“阿珍你怎么了?面色如此不佳。”
“嗯?有吗?”沈时珍摸了摸自己的脸,猜想会不会是阿九将妆画得太过浓了些,以至于看起来面色不好。
“哎,别管这些了,同我进去。”懒得理会这种琐事,沈时珍一把扯起许咏的袖子,拖其入了府内。
阿九笑笑,怀中抱着画,跟了上去,却迎面碰上正巧从府中出来的管家,于是便对其道:“外面迎客之事有劳方管家了。”
“是九姑娘呀,无妨无妨,这些都是在下该做的。”方管家年近花甲,倒还显得十分精神。
“如此,那阿九便先进去了。”稍稍点头,阿九一步跨进了许宅。
“好好好。”
许宅不愧是尚书府,一进大门便能感到迎面而来的辉煌。
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如今全都挂满了红绸灯笼,挤着人群,看上去喜庆非常。
沈时珍不知道拖着许咏去了哪,阿九寻了半天不见他们的踪迹,便兀自抱着礼盒站在人群外的一隅,安静得一言不发。
周围是嘈杂的攀谈声,有侍女有朝臣。她素喜安静,因此无意加入,而有意远离。
忽然,外头传来长长的呼唤:“吏书大人到!”
于是人群一下子静了许多,纷纷侧头看向大门。连阿九都抱有兴趣,在暗处探了探脑袋。
只见迎门进来一人,大红色的衣裳下是油腻肥厚的身子。那人满脸的横肉,眼睛小到如同黄豆,一头长发以瑬冠束在头顶,其身后跟了众多的下人,其中有四个人手上都捧着大大小小的木盒,装得应是礼物。
他一路走来一路带笑,若是不懂之人,许是会以为这吏书才是今日的寿星。
这便是许咏常提的吏书大人乌克铭?原来长这般模样。
阿九轻轻摇摇头,收回目光,紧紧抱着怀中礼盒,垂下眸子,再无意关注。
彼时正是月上柳梢头,暗送芳香时。沈时珍拉着许咏去了花园闲逛,正值贺诞之人全拥络在大堂,便得园中幽静。
两人并肩而行,待渡过了一条长廊,方才开口。
“南皇昨日召你急切,可是为了那朝中有人贪污之事?”
许咏听言,顿时眉头紧蹙不止,颇感辛累,却还是轻轻“嗯”一声,沉默良久,又道:“当今皇帝执政不过数载,虽渐露奢靡本性,但为了坐久帝位,自然还是要适当管理朝政。”
“说是出手整顿,然而实际却是将事抛给朝臣去查,自己好日日沉浸于酒池肉林之中。”沈时珍撇撇嘴,不满道。
此刻仅有身旁一人,她也不顾犯了大讳。
“身为朝中臣子,职责就是辅佐帝王,纵南皇为昏,臣子也应竭力效命。”许咏似是自嘲般笑笑,又叹:“这便是亘古遗训,尽忠报国,尽善为民。”
沈时珍转头望他一眼,却见这园中微风慢慢,仍是吹不散他眉间阴郁。
既当官,便是心系百姓,便得肩负重任。许咏文弱,腹有抱负才能,然其上场杀敌不能,也只好留在满是勾心斗角的朝廷皇宫,用一己之力,尽一己之力,去覆了那二心之舟。
她亦笑笑,忍不住伸手挽着许咏,问道:“那么事情可有眉目了?”
许咏习惯了沈时珍这般,只是男女之间肢体的亲近还是让他有些面红耳赤,也只得装作若无其事,平声应道:“我倒是查清了贪污之人是谁,只是屈于暂无证据。”
“谁?”
“那人你也是知道的。”许咏顿住了脚步,侧过身子,望着银辉下的李时珍,其眼黑如曜石,此刻却折射出剔透莹光,更显面容白皙,惊艳动人。
“吏书乌克铭。”那个最大的佞臣。
彼此寂静了良久,但听花园一侧遥遥传来呼声,略显急促:“大人!吏书大人来了!”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沈时珍玩笑道,却是重新挽上许咏,莞尔一笑,声音朗朗:“走吧尚书大人,一起去见见你的死对头……”
“那好,‘夫人’先请。”许咏半躬着腰腰,面露笑意,做“请”之势。
“哈哈哈。”沈时珍不免娇笑一声,遂是一把扯着许咏向正厅走去。
说来那尚书和吏书本就职位相当。怎奈尚书许咏今年不过二十有二,而吏书乌克铭却是三十有六,且膝下刚育有一子。
孰强孰弱,应是见了分晓。
沈时珍回到正厅后正好瞧见乌克铭,周围鸦雀无声,呼吸心跳仿佛都能听闻。她遂敛了纵容嬉笑的表情,同时松开挽着许咏臂弯的手,逐渐变回外人眼中那个不可一世的自己。
“我说怎的这般安静,原是乌克大人来了。”人群朝两边散开一条道路来,许咏拂袖而笑,朝乌克铭迎上去。
此话褒贬明了,乌克铭也并非愚笨之人,自然是懂其意思。却是装作一派和善模样,笑道:“尚书大人可别误会本官了,本官今日来此,单纯是为了恭贺许兄诞辰。”说罢,他作势拍了拍手,便有捧着礼盒的下人上前,将盒一一打开。
一盒一件珍宝,个个闪着温润的光,看上去价值不菲,足以惹人艳羡。
“此乃本官一点心意,还望许兄能够收下。”
阿九抬眼细细看去,虽说只有四件宝物,可自己却一件也叫不出名字来。
一佛一如意,一景一钗头。
那里面随便一件,都抵得上沈时珍送的礼物。她指尖情不自禁轻轻划过怀中木盒。
不过普通木头盒子,连花纹都未雕上,也可见沈时珍的随意。不过许咏也不注重这些,想来就算沈时珍送他一张破纸,也是会被好好收藏起来放在枕下回味的。
这种男女间的情爱,阿九懂其意,却不含其情。
如此,却也觉得不可惜。
“知道下月许兄将要迎娶世安堂的妙手沈姑娘,这些玩意儿,大多都是女儿家喜爱的。”
乌克铭显然不是为了阿谀,毕竟讨好许咏,不必如此。可反目相对,应是没有必要。
“阿珍素来不爱玩弄这些,她是个俗人,只喜欢针灸配药。”
许咏语气淡淡,虽能听出是为了拒绝乌克铭送来的礼物,然而隐在人群中的沈时珍还是瞪大了眼睛,略有不满。
竟然说她俗?这个未过门的相公真是胆大包天。
“这样看来,是本官送错了礼。”乌克铭点点头,倒也识趣,便冲下人摆摆手,示意他们下去,展颜道:“那本官便收回了,待改日造访,再送些适合沈姑娘的玩意儿。”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搓着双手,朝四处张望着,又添话语:“话说今日是许兄诞辰,想必沈姑娘必定也来了吧,在哪呢?”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说是练笔的文,怎么感觉给我毁得死死的?
第41章廿四
伍:
许咏本意是不想让沈时珍与乌克铭有什么牵连,怎知随着一道声音响起,沈时珍已经走出了人群,施施然上前,冲着乌克铭略略福身,一脸的巧笑嫣然,却笑中带着漠然疏离,款款道:“民女沈时珍见过吏书大人。”
沈时珍自是样貌出众,且气质极佳,不能视为一般女子相看。
乌克铭之前从未见过她,却对其医术外貌略有耳闻。第一次相见,便是眼前一亮,诡谲的眼神顿时变得温和许多,轻声问道:“你便是世安堂的沈姑娘?”
“正是。”沈时珍展容一笑,随即不急不缓道:“早就听闻乌克大人为官不拘小节,出手大方,今日得见,似是果真如此。”
“噢?坊间竟有如此传闻?”乌克铭油腻的脸上笑意盈盈,显然心情极佳。
沈时珍点点头,见他这般,便继续堆笑奉承着:“乌克大人谋略出众,对南斋更是一片赤诚之心,可是要比我许郎好上太多。”
一旁许咏听得有些发愣,不太解其意,但想来沈时珍违心编造这些谎话定是有她自己的打算,便选择静静聆听,不插话亦不接话。
事出总是有因。无论做什么,吃饭也好,睡觉也罢,无一例外都有着缘由——饿了便要吃,困了便要睡。而沈时珍有意拍那乌克岚的马屁,自然是有原因。
不过这马屁倒也拍中了位置,哄得乌克铭是欢欢喜喜的。
然而有人却说,一个人越是将喜悦表现在脸上,越是容易被哄得高兴,便越是证明其内心水深,极具城府。
此言并是不无道理,至少……乌克铭就是这样的人。
周围依旧安静,来贺诞之人虽也有王宫贵族,仍是比不上乌克铭。
乌克是大家族,自久远的那代帝王起便存在了,并且其族人大多数都位居高官,或成为将军,或成为侯爷。
有着这样背景的乌克铭,足以令许多人退避三分。
此刻便是他一人在笑,四下无一人敢言。
“哈哈哈,许大人听了你这话,怕是要哭了。”
“真的吗,许郎?”沈时珍故意转头盯着许咏,面露惊奇,却是在暗地冲他眨了眨眼睛。
他们二人之间早有默契,不过一个眼神,便懂了七八分。
但见许咏冷面一皱,依旧淡道:“阿珍莫不是傻了,竟听不出乌克大人是在说玩笑话吗?”
“你才傻了,竟听不出我也在说玩笑话吗?”沈时珍瞪着许咏,墨黑的眸子里缀着点点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