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知道他们很快便会把婚事定下来,而黛玉和宝玉知道长辈们的安排之后的反应,水溶也很好奇:不过好歹在他的理科实验班里上了快一年的课,总不会一点儿打击都扛不住。
他跟黛玉一直都保持着点距离,而且黛玉本就比宝玉更有主意,他反倒不怎么担心这姑娘,反倒是依旧有点傻白甜的宝玉……只怕得到消息又得上门找他哭诉。
水溶真是说什么来什么,下午宝玉果然又跑了来。
宝玉面色苍白,眼下一对儿深深的黑眼圈,附赠明显的眼底血丝……这副尊荣真不敢恭维,水溶都承认,“看着好让人心疼。”
小图标回应道:“这是一夜没睡吧。”
“宝玉长进不少,基本不存在涉及他的大事,他会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情况。虽然王夫人依旧拿他当小宝宝,没想过尊重他的意愿,最多就是到时候通知他一下,但应该也不会严令心腹们对婚事封口。关键是宝玉跟黛玉是两小无猜,但不像原著里那样,几次疯癫都表现得非黛玉不可。”
小图标又道:“实际他心里还是只有黛玉一个吧。”
水溶点了点头,“没错。不过原著里这两个人也没别的追求,互相视对方为知己,心灵支柱。一旦知道不能相守,两个人起码得去掉半条命。现在的情况自然大不相同,我老家那边不就是例子,见识上去了,爱情至上的比例就下去了。”说到这里他又笑了,“宝玉还能跑来找我吐苦水,在此之前甭管他自己意识没意识到,他其实都有点心理准备。”
小图标附和道:“这真不像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
愤怒、悲哀、无助、失望,差不多就这四情绪种混合起来的状态吧,水溶就是有信心:宝玉不会因为婚事这次大挫折而胡来或者干脆自暴自弃。
“成长势必要经历痛苦。我明里暗里跟他说过很多次,一个纯米虫二公子,哪怕是二老爷二太太唯一的嫡子,真是放屁都不香。”
小图标忽然道:“主人你耐心给他做知心哥哥,有抱得美人归做回报,似乎不亏。”
水溶摇了摇头,正色道,“那怎么能说是似乎呢?”
一主一系统一唱一和聊到这会儿,宝玉也酝酿好了措辞,“我祖母爹娘选中了宝姐姐……”
水溶笑了笑,“你并不意外啊。”
宝玉低了头,良久才抬起来,长叹一声,“是啊。”
在水溶老家那边,普遍认为子女绝非父母的附属品,父母养育子女长大,可以建议可以引导,但无权控制子女的人生。
而现在这个时代,讲究的是宗族利益大过天。宝玉现在面临的情况是,荣府生他养他,让他锦衣玉食,自由自在,现在需要他牺牲个人利益的时候他就必须得牺牲,不然说他不孝都是轻的。
当然如果宝玉在这个年纪就让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他才华横溢,前程远大,本人又并不好糊弄,那么能做主的长辈们出于不想太得罪他的理由,不会逼迫他。
这些道理宝玉原本就懂,只是现在他有了真切的体会,且不得不面对它。宝玉又琢磨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幸好林妹妹……要许给王爷你。”
水溶不意外宝玉能知道他自己家的这点谋划,他意外的是宝玉的态度:未免太豁达了。
没有原著里那么多波折,宝黛依旧是耳鬓厮磨的青梅竹马,但感情比原著肯定是差了点意思。只是宝玉这个“礼让”,姑且这么说,能这么痛快……虽然宝玉面上不舍不甘之情都明摆着,但水溶相信他这份“礼让”之心也是实实在在的。
水溶还能说啥?当然是用大实话来再次“回报”一下这个老实孩子。
“你伯祖父和祖父故去后,家里便没人能支撑门户。你大哥倒是个才俊,可惜走得忒早。”
是……伯父若是能支撑门户,不会只袭爵,父亲若是个人物,不会快六十刚刚四品。
宝玉此时双目酸涩难忍,却努力把精力和心神全集中在王爷说的话上。
水溶看得出宝玉的小变化,他继续道,“许你家破财免灾已经是给贵妃留了颜面。我替你家算了算,如今公中账目上最多十万银子。你家上下好歹几百口子人,一个月一万两能不能够你们吃穿用度先不说,就说每年往宫里送去的银子都得数万,你伯父和父亲与同僚亲朋往来,还有讨好上峰的银子加起来五万都未必够。为了缴上那八万两银子,你家必要卖些田庄铺面,以及一些古董字画。”
宝玉听得额角直跳,他深信水溶的判断,“林姑父留给林妹妹的家财呢?我听琏二哥顺嘴提了一回,说是什么百万什么……”
水溶解释道:“你姑父曾是巡盐御史,再加上数代单传,百万家产不稀罕,不过这百万家产里现银恐怕不多,多得是摆件文玩书法字画,田庄铺面这些。”
宝玉又不是不通世事,他这次秒懂,“林姑父家的祖产祭田……肯定不能动用。姑父家亦是传了好几代的侯爷,御赐……亦或是传承有序来历可查的东西不少,这些一样不能动,剩下的玩意儿急着出手只怕也卖不掉高价!”
原著里黛玉一死了之,林家家产全归荣府,哪有现在这么前怕狼后怕虎的。只是可惜,王夫人纵然被逼得没法儿,也不会一狠心让黛玉暴毙,毕竟用几万银子拉上他这条线还是值得的。
话说北静王府在“收钱办事”这一点上口碑历来不错,而且要价从来不离谱。
想到这里,哪怕再次打击宝玉,水溶还是得说,“这回是你家有求于薛家。”
人家宝姐姐在京城还有好几家当铺呢,不说宝钗嫁过来直接带着现银来添荣府的窟窿,单就能帮着用古董字画“套出现银”这一条,已经有足够吸引了!
宝玉认真应道:“我省得。”
反正也不知道宝玉经历了一番什么样的心路历程,告辞时水溶就觉得宝玉忽然沉稳又镇定……转过头水溶就跟小图标嘀咕,“你看,一旦击碎理想主义者的美梦,居然能如此务实。”
小图标都感慨上了,“简直像换了个人。”无缝刷了行带金边的红字,“解决了终身大事,感觉如何?”
水溶笑了,“还行吧。娶到黛玉我挺满意……宝玉这次来并没提黛玉如何,想必黛玉比宝玉更识时务。”
别看之前黛玉天天来王府上课,实际水溶跟黛玉相处的时间非常有限。水溶对黛玉另眼相看是真的,但喜欢啊爱啊也是真的谈不上。他估计黛玉对他的好感也差不多就这个意思。
不过感情不深又不代表他对这门婚事不上心,他吩咐王栋打发人到荣国府给黛玉送点小玩意儿,同时让太妃和弟弟妹妹全都知道他专门给黛玉送了礼物。
水溶没猜错。
宝玉知道自己定亲之后,黛玉也得知了荣府对她的安排。说实话,黛玉听说后委屈哀伤劲儿一下子上涌,好不容易忍到回房她立时落了泪。
就在一年之前,她还认定宝玉就是他的两人……结果真应了王府编纂的教材上的那句话,计划赶不上变化……
她一边抹泪一边思量:这就是欺负她爹娘都不在了,不然何至于事先连问她一下都不肯。转念一想,宝玉也是最后才知道要娶谁,也是一副遭遇晴天霹雳的模样……
黛玉忽然就好受了点。她当然不舍得宝玉,但……她也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想到这里难免哽咽,黛玉抹了抹眼睛,就是好像也哭不出来了。在王府里,和郡主们一起跟陆先生读书,她自觉长进许多,长辈们脾气秉如何,又不是没在心里过过……好几遍。
真到了这么一天,难过归难过,黛玉深吸口气:日子还要照过!她不能糟蹋自己的身体,否则有何面目面对疼爱她至极的父母?而且北静王瞧着颇为和气,她若是以后天天在屋里读书做题……好像日子不难熬?
北静王如今处境她亦是有所耳闻,比上不足起码比下有余……黛玉正肿着眼睛默默思量,就听紫鹃在门外轻声道,“姑娘,北静王府小郡主打发人来送东西。”
黛玉跟王府两位郡主交情都不错,就算天天见,彼此还经常互送礼物。而且黛玉刚哭过脑子转得没那么快,接过小郡主送来的匣子她顺手就打开了:晶莹无暇的……同心佩。
不是说小郡主不能送她同心佩,但是……这种质地……大约是王爷假借郡主之名送来的。
黛玉半晌没什么动静,把这同心佩捏在手里,她阖上了眼,抽噎出声——哭了半天,有点控制不住。
紫鹃见状,大着胆子来了一句,“姑娘可是欢喜着了?”
黛玉转过头来瞧着紫鹃,缓缓点了点头。
比起袭人,紫鹃才是真忠心。不过她忠心的是黛玉,不是荣国府:她家姑娘有了好归宿,而且这个归宿比宝二爷强,她是真心替她家姑娘高兴,只是怕她家姑娘因为宝二爷不高兴……
这会儿看起来,紫鹃也拿不准姑娘究竟是什么心情。
却说水溶给黛玉送了个同心佩,第二天收到了黛玉的回礼:一方亲手绣制的帕子。
水溶也是服气:在他这里学了将近一年的理科,黛玉还是不改文艺小清新本色。不过有来有往,起码说明黛玉对婚事并不抗拒。
这就足够水溶放心了,然后他就把精力放到了事业上。
那位下了大牢的工部侍郎招了:他大笔挪用堤坝修筑的银子确实是为添窟窿。只不过这个大窟窿不在水溶预估的西北,而是在东南。
这个时代没有海禁,这位工部侍郎玩的也是走私,只不过是海路走私。不巧一直给他送银子的商队在海上遇到了海匪,几乎“全军覆没”,人没了,货没了,船也没了……工部侍郎偏偏又收了买家的巨额货款,他逼不得已铤而走险……所以问题来了,究竟是什么样的买家能逼得工部侍郎非得铤而走险?
这位侍郎招供说是吴家和北静王府……水溶得到消息依旧没什么表情,“哈?”
小图标完全不着急,还调侃着刷了个“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的表情包。
作者有话要说:本篇里的黛玉一点都不苦大仇深。
第四十五章
水溶和吴大将军一起,由皇帝的大太监亲自引进书房,进门不止见到了皇帝,还见到了内阁全员六位阁老。
皇帝并不相信前工部侍郎在大牢里攀扯吴大将军和水溶的那番口供——这简直是明摆着的。
水溶和吴家唯一一次“勾结”,就是吴大将军回京在面君述职抽不开身时,派他最为器重的嫡长子找上门,跟水溶约定:吴家提供种子,在北静王府关外的庄子上种植大豆,以牛马和部分现银来换购秋收的大豆。
目前北方大豆亩产,折合成市斤不过两百到三百之间,这还得是风调雨顺的情况。
吴家自家在北方的田庄多种麦子和稻米,亩产比大豆要高……但是亩产低的豆子单价还是比不过米面。
而且米面包括高粱在内是谷物是主食,啥时候听说人光吃豆子能饱腹的?
经过几次幕僚会议大家早就达成了共识:吴家订购的豆子不止是给他家自用,其中大部分都要转给皇帝。
本朝戍边相对精锐能战的边军和地方守卫军都由~国~家~财政来负担,但京郊大营和京城里驻扎的禁军则是皇帝的私兵,需要皇帝自掏腰包来供养。
弄明白这个,就不奇怪皇帝要暗搓搓地转个圈儿找水溶种豆子买豆子了。
有这样的前因后果,即使是事发突然,水溶被皇帝叫到书房召对,他心里仍旧不虚。
而吴大将军就更沉得住气:说他西北那边有问题,他心里可能还要“咯噔”一下,但是东南……天地良心,他在梦里想过,但吴家真没这个本事把手伸这么长。
吴大将军是这般思量的,也是这般回话的,“陛下,”他拱了拱手,“臣的老家在西边,家里出了个贵妃,族人们依旧待在老家……南边就算臣动了心,只怕南边的士族们也容不下臣胡乱掺上一脚。”
吴大将军走得是忠君耿直人设路线,所以他只对皇帝一个人负责,无需对几位阁老解释。除非皇帝金口玉言,让他老实回答阁老们的问询。
阁老们闻言互相对视,都无奈地笑了笑:控诉地方抱团保护,吴大将军也很清新脱俗。
皇帝听过吴大将军的自辩,也笑着摇了摇头,随后目光便落在了水溶身上。
在京城的这一两年,无论是水溶还是本尊,瞧着都有点“怂”,但身为唯一异姓王,水溶自有骄傲在,不艹人设,他只贯彻他“干我屁事”的路线到底,“莫说长江,就是黄河以南,我家连个铺子都没,怎么能养出一窝子水匪四处讹诈……若真如此,怕是连个补给地地方都找不到,我运货又何必要找薛家?”
这话皇帝也是信的,虽然北静王明显从吴大将军的话里找了不少灵感——没事先有所调查取证,皇帝不会把吴大将军和北静王一起召到眼前。
然而皇帝若有所思,不曾发话,六位阁老中排名倒数第二,同时也是最年轻的那位忽然开了口,“王爷,去年秋天,薛家给您送了起码三船货?”
水溶看了眼皇帝,皇帝那个表情……很有意趣:起码水溶能读出点无奈,大约皇帝此时心里在想:又来了……
综合本尊以及幕僚们,还有水溶自己的判断,皇帝是那种撕破脸之前会跟你维持一团和气的标准笑面虎,就算偶尔他做不到面色如常,也会努力控制表情,比如在利津决口,商议如何救灾善后的时候,御史竟然在朝上举报前工部侍郎……
一般像这种大案子御史都会提前知会皇帝,得到皇帝允许才在朝上爆出。
水溶感觉皇帝之前并非一无所知,但情况如此严重案值如此巨大,他当时那个震惊之情绝不可能作伪。
所以得出结论:皇帝对百官,也可以说是内阁,控制力不足。
水溶思量了一下,觉得这波先站皇帝,于是他笑眯眯地回应,“听闻阁老家里在关内有个船厂?我那三船货运的都是些什么,您真不知道?”
皇帝闻言,目光也挪到了那位开口逼问的阁老那里。
皇帝的确年轻,三十多岁——对于皇帝这个职业来说,是真的嫩,控制力跟他老子不能比,但是京畿,外加山陕,还有中原以及部分江南,他都有足够耳目。
那三艘货船拉的是大量煤炭和少量铁矿石。而这些铁矿石经过熔炼后打成百余烧煤炭的铁炉子……打造这些炉子的工坊恰好是皇帝舅舅家的产业……
皇帝甚至知道北静王在造出这么多炉子是去做什么:在他王府里造了个玻璃房子,在隆冬时节依旧温暖如春,能随时采摘鲜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