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听到的,是“咚——”的一声。
尸体被扔在柔软地毯上的重响,地面亦随之震动了一下。五月的心脏猛地一跳,她努力地试图听清里头的动静,但海上的风雨却变得无法凛冽了。如万马崩腾而过般的雨声让真时子与小岛真之间的对话难以穿过门缝传到她的耳中,她只能尽力去听。
“这一次,你也做得很好呢。”
最先听到的,是真时子的声音。她的话语被拖的绵长,带着些微高高在上般的情绪,可她分明并没有什么值得“高高在上”的。
她踱步在房间里,脚步声落在柔软的地毯上,尽数被柔软的毛绒纤维给吸收了,让她的每一步都显得无声无息,就仿佛是漂浮在这里似的。
不紧不慢的,她走到一面墙壁前。那上面挂着一张纸,写了所有人的名字。在每个名字的旁边,都用朱笔画了圆圈。圆圈的数量不定,或是一个,或是很多个。
有些名字上被打了红色的叉,接续在名字后面的圆圈也被一并划去了。
这张纸其实一直都挂在这里,但无论是石川睦还是五月,过去都没有见过这东西。可能是因为纸贴在了靠近房间拐角的地方,因此墙壁投下的影子将写在纸上的内容挡住了吧。又或者,是她们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过这张纸。
而现在她们也无法知道这张纸的存在,因为蹲在门外的她们什么都无法看到。但小岛真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张纸上写着的内容都代表着什么。
真时子拿起朱笔,在“小岛真”的名字后面画上了一个圆——她的名字后已经有很多个圆了。
一个红圆意味着成功为真时子大人带来一次食物。被打了叉的名字意味着那人已经不在人世。
“一、二、三……”
真时子用朱笔扫过小岛真名字后面的红圈,最后报出了一个让小岛真自己都有点震惊的数字。
“现在你是做得最‘棒’的歌姬了。我应该要好好表扬你一下才行啊,因为你让我吃得很高兴。”真时子笑了一声,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一连串的名字上,“我本来还觉得冬花能符合我的期待,没想到她就是个胆小鬼而已,连个瘦弱的男人都杀不死,还差点就暴露了踪迹,逼得我还要同其他人周旋才勉强压下去了……真是没用啊——你们人类。”
她抛下朱笔。外头的雨势似乎减弱了很多。
小岛真跪在地上。柔软的地毯不会咯疼她的膝盖,这是值得庆幸的好事。
但她浑身上下都被淋湿了,这会儿寒意止不住地直往她的骨子里钻。身体在寒冷的作用下开始发抖,连牙齿都在打颤,试图用微不足道的热量驱散走通体上下的寒冷。
数小时前被她杀死的男人就倒在她的身边。为了让真时子大人知道她带来的是一个身强体壮且高大肉多的“优质”男性,小岛真在卸下包袱的那一刻,就掀开了布袋的一角,让男人的脸露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同她一样淋了太久的雨,他的脸都泡肿了,透着灰白,充血的双眼怎么也不愿意闭上,直勾勾地瞪着她的方向,却是空洞而无神的。
小岛真低垂着头。她很不想看到这具尸体的眼睛。
注意到她此刻的姿态,真时子斜眯起眼,向她投来目光。
带着鄙夷,带着不屑,真时子冷笑着说:“怎么,你现在开始害怕了?可别告诉我,在杀死了这么多人之后,你才良心发现了?”
“不!”小岛真急忙否定。
在抬头的那一刻,她又看到尸体的眼睛了。幽深的黑色眼眸让她心生怯懦,但那也只是一瞬。
“那个……真时子大人……”她斗胆问,“您先前同我约定的……”
“放心吧,我没有忘记。”真时子咧开嘴角,露出一个狰狞的笑,“我会同那位大人谏言,请他赏赐你一些他的血,将你变成鬼。如此一来,你不会像你那可怜可悲的父母一样,病入膏肓——鬼是不会生病的,鬼是始终健康的,你知道吧?”
“……我知道。”
“所以你不用急急的跟我催促。昨日冬花也哭哭啼啼地求我,说她一定会好好努力,千万不要剥夺她成为鬼的资格,她还想一直一直站在舞台上之类的话。真是……我都说过了,只有你们之中表现最好的人,才能成为鬼。难道还需要我把这话再重复上无数遍吗?”
“您说得是……我会继续依照您的吩咐带来食物,一定……”
渴望着成为鬼的少女,在真正的恶鬼面前,收起所有的恐惧。她低下了头颅。
少女与恶鬼的对话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门外的五月与石川睦已经听到了足够多的信息,再继续躲藏在这样危险的地方,怕不是会暴露。
悄无声息的,她们从走廊中撤出,沿着台阶快步向下,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应当感谢变弱的雨势,让她们完全听到她小岛真与真时子之间的对话。
话语中的内容惊讶得让五月根本说不出话来,连石川睦都呆滞了。
如果真时子给予歌姬们的约定是让她们成为鬼,那就意味着,在这段时日之中,她们都与渴望堕入黑暗的家伙一起生活。
这些人,亦是恶鬼——与人无异的鬼。
“要快点把这个消息告诉给水柱大人才行!”石川睦急急地说着,已经掏出了纸笔,“鸽子呢?鸽子还在附近吗?”
五月将身体探出窗外。平常为她们送信,往返在离人阁与杏原之间的那只灰鸽子,这会儿正乖乖地站在凸起的屋檐下躲雨。
“在在在!”五月阖上窗,捋了捋湿哒哒的头发,有几分着急地说,“可是外面还在下雨,鸽子没办法飞啊!”
虽然雨势确实是减弱了没错,但就这么飞出去,估计还没来得及飞到海岸线,鸽子就会被淋湿吧。
“啧……”
石川睦蹙起眉头。天气可不是什么能够轻易改变的东西啊。
咬了咬牙,她说:“先把信写了吧!雨什么的……说不定等信写完了,雨就停下了!”
她真的说中了。
当五月把信卷好,塞进细竹筒里时,下了许久的雨总算是减弱,变成绵绵细雨。石川睦将手探出去感受了一下此刻的雨。
“现在这雨,应该能够让信鸽飞到杏原去了。”她说,“我看到有几只乌鸦已经飞在空中了。”
“呼……那就好。”
五月轻巧地把细竹筒固定在信鸽的爪子上,捧着它来到窗边。
尽管知道在放飞信鸽时并不需要说什么特定的话,但五月还是忍不住小声念叨了一句:“千万要把信送到义勇先生手里啊!”
信鸽在窗台上跳了几下,扑棱着翅膀飞到了空中,瞬间就到了目光难以触及的地方。
雨也彻底停下了,但空气中的水汽却阻挡住了海面,海岸线变得模糊不清。
如果沿着直线向杏原前进,信鸽要不了多久,就能够抵达目的地——如果它没有在起点处被拦下的话。
从水底探出了一只手——纤长的、扭曲的,同水与天一色,被空气中的水汽所遮掩着。
它抓住了信鸽,交错的手指直接拧断了它的脖颈。
手缓缓向离人阁收拢,将捏死的信鸽丢给等在后门木梯处的真时子后,便重新没入海水之中。
“辛苦你了。”
对着深不见底的海水,真时子如是说。
第83章囿于离殇之妖·其拾捌
五月仰面躺在冰冷的床铺里。她无法入眠。
现在她已经摸清了藏在离人阁里的真相,也知道了与她共处一室的女孩们的心里都在想着的是什么。
五月多希望现在就冲到离人阁的顶端,先刺破那只每个夜晚都注视着她们的恶心眼球,然后再把真时子斩首,最后杀死水底下的鬼——如此一来,一切都能结束了。
但显然这样不行。石川睦也说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冷静,并且等待水柱和其他两位队员与她们汇合。
“他们已经得到了消息,今夜一定会赶过来了。现在……暂时,还是装作无事发生,继续埋伏着吧。”石川睦安抚似的同她说,“没事的,你不用担心。先休息一下好了,如果今夜就行动的话,我们必须要保存足够的体力才行。”
“我知道……”
尽管她的心里确实是什么都清楚,可她真的不喜欢现在这种什么都不做,宛若坐以待毙般的行为。
想要做些什么——任何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是继续像个无能的家伙一样躺在这里就行。
她在被窝里摸索着,很快就摸到了自己的日轮刀。她试探性地把刀推出刀鞘,轻轻拂过尖锐的刀刃。
没错,这还是她的日轮刀。
她略微放心了些,又把日轮刀放回到了原处。
说实话,她真的很想把日轮刀随身带着,但这样实在太危险了。她不能这么做。
深呼吸——深呼吸——
现在就算是没有日轮刀也没关系。她在心里做着自我安慰。
她从床铺里爬了出来,随意地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被子,也不管它是否依旧还是皱巴巴的,就径直走向了摆在角落处的五斗橱。
这个老旧的五斗橱里放着大家所有人的东西,当然也包括她的。
有她来时穿的衣服、义勇先生寄给她的信、还有……
五月将抽屉拉出一条小缝。这番动作没有制造出任何声响。她将手探出小缝,指尖最先碰触到的是衣服,掀开几层衣服后,便能摸到光滑的信纸。
与信纸摆放在一处的,是一个透明玻璃瓶,不过半根手指长,细细小小的,里面装着银藤的汁液。
这可是蝴蝶忍给她的。
在这种时候,应该能够称之为出其不意的致胜法宝吧。
啊……能不能“致胜”,好像现在还不能确定。五月心想。
不过,能有这东西在身边,多少让她稍微多一点安全感了。至少聊胜于无。
她把小瓶子塞在腰带里。幸好她在来时把银藤汁液分装在了这样的一个小瓶子里,否则这会儿都不知道应该藏在什么地方才好了。
不过,这么点量的银藤毒,能不能牵绊住鬼的脚步呢?
五月阖上抽屉,苦恼地思索着这个问题,朝自己的床铺走去。
砰——
门被踹开了。
五月停在半路,熟睡的女孩们也被惊醒了。她们纷纷看向门口,吓得忙从被窝中爬了出来,毕恭毕敬地站好。五月不着痕迹地退到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将自己的身形隐藏了起来。
是真时子来了。
在今日之前,她几乎从来没有亲自来过这里。
难道是因为今天是个阴天,不必恐惧于日光的威胁,所以能够大摇大摆地到这里来了吗?五月暗自这么想着。
其实五月就只是在胡乱地猜测罢了。她没觉得自己能说对一些什么,况且真时子也不言语,只是睁大了眼瞪着她们而已。从她紧绷得都裂开了几道裂纹的嘴角,五月也没办法揣摩出她的心思。
这份与威严感一同降下的沉默弥漫了好一会儿,让所有人都不敢吱声。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她终于开口了。
“我发现,有人在偷偷送信到外头去。”
仿佛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五月整个人都晕了。
她下意识地不愿意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但下一秒,她看到真时子抬起了手——她的手里抓着的是不成模样的鸽子和染血的信纸。
灰扑扑的羽毛。那是五月和石川睦放飞的鸽子。
是事实,她不得不去相信真时子的话了。
随后,便听到真时子说。
“我相信,你们知道,我是不允许离人阁里头的人同外面的人通讯的。”
她把死鸽子丢在地上,发出啪嗒的响声。
一字一顿的,她慢慢说着:“胆敢触犯我定下的规则,那么当然要接受惩罚。说吧,是谁寄了信?不说的话,你们就一起从外面跳下去吧。”
所有人都吓得一颤。
“从这高度掉下去,能不能活我不确定。反正我也不缺你们这点人。快说吧。”真时子尖锐的目光扫过所有人的脸,“是你吗,临原?还是你,夏子?”
石川睦抖得不行。她没想到自己的名字会被真时子念到。
该承认吗?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是我。”
五月站了出来。她把头压得很低很低。
“我写了信……”
真时子看着她凌乱的挡住了面容的发丝,表情不变,依旧是带着凶恶的神情。
斜斜瞟了眼信,真时子一翻手,将信纸折进手心中。
“跟我过来。”
直觉叫嚣着此刻应当拒绝这个要求,但五月没办法照做。
因为真时子的话不是“要求”,而是“命令”。
况且,不这么做的话,情况会变得更加糟糕吧。
几乎像是被生拖硬拽着似的,五月被拉到了真时子的房间,又被她狠狠丢在了地毯上。
地毯的正中有一块深色的痕迹,仍有些湿漉漉。五月下意识地想要避开这块地方,却听到了真时子的质问声。
“你的信里写了什么东西,又是寄给谁的?”
她重新摊开信纸。一部分的纸张被海水濡湿了,墨迹变得模糊不清,真时子只念出了上面清晰可见的那些字句。
“‘诗昨夜终于猎到了一只乌鸦,虽然前夜她拥有的只是失败的经历而已。我并不知道猎杀乌鸦是否是她的本愿,或许是来自长辈的嘱托,但她依旧是这么做了。在往后的夜晚中,她也会继续这样的行动吧’。你写的是什么鬼东西?”
是了。真时子当然会觉得这是“鬼东西”。
因为五月就是故意写成这样的啊!
前往离人阁之前,同行的另两位队员随口提出了可以采用暗号的形式进行沟通。当时因着看到了满天的乌鸦的缘故,所以乌鸦便就成为了暗号之一。
gu903();所以五月也并不慌张。虽说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确实是挺糟糕的——但也没有那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