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藏书阁前,李一行来来回回踱步,琢磨着近来杨家一系列是非。
听到杨老夫人的事,他第一反应是蒋云初的手笔,狠是忒狠了些,但能还贺颜一份清静,无可厚非。
可他没想到,那只是开头,事态越来越严重,到今日,杨家、赵家已经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这样一来,他便不再确信与蒋云初有关:这一出手,几乎已经断了杨阁老的仕途,不该是这年纪的人该有的城府。
或许,只是误打误撞?
也不对,打一开始,赵禥出现在马车上的时候,已经入局。
不管是谁吧,得仔细琢磨整件事的手法,记在心里,不定何时就能派上用场。
同一时间,陆休正在打量蒋云初。
蒋云初闲闲地坐着,由着他打量。
陆休出声道:“今儿我瞧着你,怎么后背直冒凉气?”
蒋云初失笑,“颈椎的毛病严重了吧?”
陆休瞪了他一眼,又意味深长地道:“差不多就得了。”
蒋云初嗯了一声。
贺颜拎着食盒走进来,隐约听了一耳朵,边摆饭边问:“什么差不多就得了?”
陆休道:“说你呢,让他别太惯着你。”
贺颜讶然,“最惯着我的,不是您么?”
“一边儿凉快着去。”
贺颜无辜地道:“吃完就走。”
倒把陆休逗笑了,“书窈呢?”
贺颜敷衍道:“她有事,没空搭理我。”
陆休皱眉,“扯谎的时候,能不能用心点儿?平时少不了这种时候,这也要我提点?”
贺颜的小腮帮鼓起来。
陆休笑出声来,“这小气包子。”
蒋云初慢悠悠来一句:“真没品。”说谁小气包子呢?明明是小开心果。
陆休哈哈地笑。他就知道,这小子忍不了多久。
蒋云初:“要疯。”
“个兔崽子,我看你是要造我的反。”陆休将手边的折扇砸向他,笑得更欢。
蒋云初、贺颜瞧了他一会儿,也随着笑起来。
三个人一起用过饭,贺颜有些犯困,回住处午睡。蒋云初亲自给陆休沏了一盏茶,便也回了住处。
房间里,罗十七在等。
蒋云初刚要沏茶,罗十七跳起来,“我去沏茶。”
蒋云初一笑,在桌前落座。在书院,算得上朋友的,只有罗十七、冯湛。
罗十七沏茶回来,落座后道:“我五嫂下个月就生了,她怀的是双生儿,你能不能给我算算,我要添两个侄子、两个侄女还是……”
没等他倒腾完那些可能,蒋云初就道:“不能。我又不是算命的。”
罗十七苦了脸,“你只是不给人算命而已。我这不是高兴又着急么?”
“摆明了的好事,锦上添花就好,别画蛇添足。”
罗十七想了想,“还真是。”停一停,又好奇地问,“你会占卜,平日有没有给自己或贺师妹测算运道的时候?”
蒋云初摇头,“从不会。”
“为什么啊?”
蒋云初看他一眼,不说话。小事不值得算,大事只关生死,他没事儿算那些干嘛?
罗十七凑近些,看着蒋云初的眉眼,“你这心思全靠人猜,来,你倒是跟我说说,就刚刚那么一眼,我从哪儿猜起?”
蒋云初一笑。
罗十七也笑,喝了一口茶,道:“还有个事儿,你必须得给我出个主意。”
“说。”
“就是儿女情长的事。”罗十七挠了挠头,笑容腼腆,“两个人,总不能一直不清不楚的吧?我是不是得先有所表示?”
“废话。”
“嗯,对,人家没道理先跟我表示。”罗十七若有所思,“先送什么呢?不对,我要是送她东西,她不收,给我退回来,那可怎么办?我总不能死缠烂打吧?”
“问她不就得了。”
罗十七笑了,“也是,拐着弯儿问一句不就行了?唉我这脑子,跟她有关的事儿,压根儿就不转弯儿。”
知味斋的伙计来了,说是送点心,但罗十七知道两边的关系,适时起身道辞,回了自己房里。
他单名潜,家族子嗣众多,平时别说外人,长辈都只唤他排行。
与蒋云初相识之初的情形,也算有趣吧。
去年冬日,他考进上舍,第一件事便是找到蒋云初面前,倾诉倾慕之情。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蒋云初是让人气馁妒恨的存在,真是要什么有什么,累死自己都比不上;而对于少数人来说,便只有由衷的羡慕、钦佩。
他对着蒋云初说了大半晌,蒋云初慢悠悠来了一句:“名字就叫十七?”
他忙说不是,解释了一番。
蒋云初颔首,说那就好。
他一头雾水,追问怎么说起这事儿来了。
蒋云初非常认真地看着他,说:“要是名字就叫十七,得离我远着些。”
他愣住,好半晌硬是不知该气该笑。
后来,起早去骑射场的时候,常遇见蒋云初,他骑射一般,硬着头皮请教。虽然蒋云初惜字如金,没耐性,却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他需要纠正的地方,教他的一些法子也是立竿见影。亦不是藏私的人,见他能举一反三,挺高兴的,有时会主动带上他。
是这样,两人熟稔起来,他还惦记着初相识的事,追问原因。
蒋云初就说,这种名字,会让他想起一个朋友。
他琢磨了一阵,回过味儿来,鼻子都要气歪了:得亏投缘,要不然,他会因为十七俩字儿被长期嫌弃。
那叫个什么脾气?怎么还有那么不讲理的路数?
此刻再一次回想起来,他笑着摇了摇头。
这日午间,贺师虞回府用饭,意在跟妻子缓和相敬如冰的局面。
他每日要早起,那时她还睡着,晚间她又总是早早歇下——横竖一副跟他过够了的样子。他只好午间回来,找机会与她说说话,问清楚自己到底什么地方惹她生气了。
回到家里,贺夫人正在用饭,贺师虞命人添了一副碗筷,便遣了下人。
贺夫人默默吃饭,仍是懒得理他,也是在想心事:以云初的头脑,就算手边事情再多,也能在一半日内解开题目。那么,这一两日,东西就该被取走了。
没别的可能。东西是送给颜颜的,取东西也需要她的名帖,这事情与她有关,云初就一定不会不在意。
非常想派人去打听,却担心云初追查东西出自谁手,把打听消息的人当场拿下,只得作罢。
贺师虞风卷残云地吃完饭,干咳一声,说起妻子一定会在意的话题:“依你看,杨家的事,会不会与云初有关?”
贺夫人心头一顿,抬眼看他,“有关如何?无关又如何?”
“若是有关……”贺师虞沉吟道,“这手段是不是过于歹毒了些?”
贺夫人冷笑,放下筷子,目光不善,“别说不大可能,就算有关,他是不是帮贺家把新仇旧恨都报了?”
贺师虞没想到她这么大反应,嘴角翕翕,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怎么,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忘了曾经那三年,我们一家是怎么过的了?”贺夫人加重语气,“没错,颜颜算是因祸得福,可账能这么算么?能为这个就忘记杨家当初如何打压你?”
“账自然不能这么算,”贺师虞赔着笑,“我这不也是为颜颜考虑么?万一那是个心黑手狠的,以后她嫁过去,万一——我是说万一,生了嫌隙,她岂不是要吃大亏?”
难为他想的还挺长远,她只知道,两个孩子的婚事生变,会出人命,会有无数人陷入万劫不复。让颜颜吃亏?贺家舍得,云初都舍不得。
心念数转,贺夫人又是恼怒又是心酸,“你对谁都是一副面孔么?这些年了,云初和先生一起照顾着颜颜,你却这样猜忌他?真真儿是叫人心寒!今儿我还把话放这儿了,要尽早给他们风风光光地定下亲事,你要是敢搅局,我跟你和离,带着颜颜回娘家!”
贺师虞呆住。听说过风风光光成亲的,风风光光定亲是怎么个章程?和离?和和美美地过了多年,居然想跟他和离?怕不是气糊涂了吧?可他只是就事论事,至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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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杨素衣(一更)
过了好一阵子,贺师虞困惑地道:“你到底是怎么了?凭良心说,我的担心不是一点儿道理也没有,而你,是不是过于咄咄逼人了?”
贺夫人知道,如今他听了自己的话,只会感觉莫名其妙或危言耸听,“我只是太清楚云初的为人,容不得你诟病。不论如何,他都不会伤到颜颜。”
语声有些僵硬,但面色已有些许缓和。贺师虞抓住机会,和声询问:“你该不会是因为,我没着急张罗颜颜的婚事,才跟我置气吧?”
贺夫人顺势道:“本来就是,你对颜颜的事,何曾上心过?平时只知道一味宠着她,却不知道为她做长远的打算。她已经十四了,十二三定亲的不也比比皆是。闲时你可曾抽空与云初说说话?若多了解他一些,便不会凡事往坏处想。”
“你说的这些,有的是我不对,但你要说我对颜颜的事不上心,我如何都不能认。”贺师虞神色肃然,“真比较起来,你不见得比我更疼她。”
“……”贺夫人语凝。这样的话,该让她怎么听?
“好了。”贺师虞牵了牵唇,“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日后我得空就见一见云初。”
“那不够。”贺夫人道,“阿朝的亲事,也是两情相悦的良缘,你要是不反对,秋日便让他们成亲。颜颜的事,尽早定下来吧。”
思来想去,她目前所能做的,委实不多。重生之前,她只是一寻常高门贵妇,擅长八面玲珑地迎来送往,却不知晓府门外的云谲波诡。
贺师虞凝着她,好一阵,“成。但你得先跟我说说,要怎么着,才能风风光光地定亲?”
“……”贺夫人汗颜,只是气头上那么一说,并没考虑过如何施行,但是,对上他视线,缓缓笑开来,和声道,“那不是侯爷该安排的么?”
贺师虞笑开来,“不讲理。我以为,你已经有了打算。”
“哪有。”贺夫人道,“在我眼里,夫君大过天,自然什么事都能办妥。”
虽然知道她言不由衷,贺师虞还是很受用,哈哈一笑,“容我想想。”
倒让贺夫人有些意外。
杨夫人和杨素衣冷静下来之后,第一件事便是遣人唤杨素雪,急着出一出心中那口恶气。
传话的丫鬟没多久就回来了,战战兢兢地道:“二小姐这会儿在灵堂,说老爷吩咐过,私下里不要见夫人和大小姐。老爷还给二小姐加派了两个管事妈妈、十名婆子。”
又晚了一步。母女两个恨得险些咬碎一口牙,却也只有认了,并不敢去找杨阁老理论。
其实她们也该去灵堂,不论有多少人看笑话,规矩还是该守着。可在眼下,杨素衣就快掉进火坑了,找到出路之前,哪里顾得上旁的。
杨夫人来来回回踱步,满脸焦虑。
杨素衣则站到窗前,郑重地斟酌谁能成为救星。
曾经考虑过的那些人,都是不堪用的。有王偁求娶杨素雪的事情摆着,足见那些人对她的情意没到不顾一切的地步。
想来真是讽刺,美名才名在外的她,关键时候,竟连杨素雪都比不过。
思及此,不免心浮气躁,用力掐了手臂一把,才又冷静下来。
看眼前这局势,官场对杨家,有的只等落井下石,余下的人,顾忌着皇帝对昌恩伯赵禥的偏袒,不敢仗义执言。
已不能指望官家子弟,那么……只剩下皇室子嗣了。
可是,太难了。
太子与太子妃伉俪情深,而且绝不会掺和这种是非。
梁王倒是看中了她样貌,以前曾想娶她为侧妃,父亲婉言回绝了。在这种时候,他肯出头么?
燕王?那就是个只喜美色的混帐,对一个女子的兴致,多说三两个月。嫁给那种人,与嫁给赵子安有得一比。
其他的,并不了解。
权衡之后,杨素衣死死地咬住唇,忍下泪意,将所思所想与母亲说了,“眼下只有这一条出路,我们去告诉父亲,让他尽早行事。”
杨夫人并不比女儿心思活络,却实在舍不得女儿去给梁王做侧妃,就道:“跟你父亲、大哥、二哥商量商量吧,他们兴许有更好的主意。”
杨素衣凄然一笑。真有主意,早就派人来传话了。
母女两个匆匆去往外院,在路上才觉出不妥,转到垂花门东侧一个小花厅,命人去请父子三个。
等了好一阵,父子三个才过来。他们看到杨素衣,俱是神色一黯。
杨明轩歉然道:“赵家的人一直纠缠不休,我和浩轩好不容易才脱身。”
“可有法子救我?”杨素衣殷切地望着他。
杨明轩面上的歉意更浓,长叹一声。
杨素衣又转头看杨阁老、杨浩轩,两个人的反应大同小异。他们被赵家气得晕头转向,根本不能完全静下心来想对策。
杨夫人恨恨地瞪了杨阁老一眼,无声地哭起来。
杨素衣知道拖不得,轻声提醒父亲:“爹爹,您没想过去找梁王斡旋么?”
杨阁老闻言思忖片刻,眼中稍稍有了些神采,问:“你想好了?”
杨素衣轻轻点头。不管怎样,她也不会嫁给赵子安那种不知廉耻的货色。
有小厮急匆匆跑进门来,“梁王殿下与宫中大总管田盛来了,小的要请他们在外院等,他们嫌外面乱糟糟的,跟了过来,马上就到了。”
杨阁老与杨素衣对视一眼,眼中又添了三分神采,不约而同地想着,是不是否极泰来了?
片刻后,梁王与田盛施施然进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