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樊北最后交代,案发近两年后,他落入了一个黑牢,在那里,只有无边的折磨、恐惧,他就快发疯了。如今,唯求不再回去,早日解脱。
以樊北的罪行,定要处以极刑。所以,秦牧之想不通,怎么样的人、怎么样的地方,才能把一个嗜杀成性的凶徒折磨到这地步。
私心里,他喜闻乐见。不可否认,这类案子,拖延时间越长,官府抓获真凶的希望越渺茫。有人将罪犯抓获,且予以官府不能给的惩戒,没什么不好。
这样想着,他不由失笑,怀疑自己受了蒋云初的影响。
这一整日,蒋云初也没见到贺颜。前几日有事没事的,她都会来找自己,今日不免有些不习惯,让一名仆役传话给她,晚间一起到知味斋用饭。
二楼一个雅间是常年留给他用的,偶尔要留在这里处理些事情,布置得就更像书房。
他站在窗前,透过半开的窗,望向外面。
斜阳晚照,路面染上霞光,焕发着淡淡暗金色。
杏花已至荼蘼,风里有了桃花香气,比起前几日,草木的清香浓了些许。
走在路上的,大多是书院里的人,经了整日的忙碌,他们的步调显得放松或疲惫。
贺颜出现在他视野。
她一袭桃红,身形修长纤细,捧着几本书,脚步轻快,唇角噙着似有若无的浅笑。
风拂着她发梢,霞光将她整个人镀上一层淡金色光晕。
何时何处都会发光的女孩。
该是心有所感,贺颜往这边望过来,对上他视线,绽放出灿烂的笑靥,明眸熠熠生辉。
他便也不自觉地笑了。
片刻后,贺颜笑盈盈走进门来。
伙计立刻摆饭。
贺颜把书本放在临窗的书桌上,一面洗手,一面说:“阿初哥哥,沈先生今日找我说话了。”
“说了什么?”蒋云初翻看着她带来的书,全是乐谱。
“她问我,过来读书,有什么打算。”
蒋云初问:“你怎么说的?”在翎山书院功课出色的女公子,学成后可以留在书院执教,更可以被推荐参加大选或考取宫中女官。
“我想了好半天,说没打算。”
蒋云初笑出来。
贺颜又道:“然后,先生看着我犯了会儿愁,问,还想混日子?”
这倒是,混不下去了,除非离开。
贺颜用洁白的帕子擦着手,“我又想了一阵子,说实在让我做个打算,那我可以留在书院,打理藏书阁。每日守着那么多书,想想都很高兴。”
蒋云初想见的到,沈清梧有多无奈。
二人说话间,伙计摆好饭菜,行礼退了出去。
贺颜放下帕子,在桌前落座,闻着饭菜的香气,逸出开心的笑容,随后,认真地望着他,“我那样回答,没错吧?”
“很好。”蒋云初走过去落座。
桌上是六菜一汤,他盛了一碗龙井竹荪,递给她,“先喝点儿汤。”
“好。”
吃饭期间,贺颜讲起听到的杨家那边的消息,“……杨阁老差点儿被气晕过去,扯着赵子安进宫去见皇上。皇上和稀泥,到末了,杨阁老从宫里哭回了家里。”
蒋云初一笑置之。
这些对贺颜来说,分量与别的事情一样:“还有,听说过几日,何莲娇就回来了。先前她祖父去世了,在家守孝。在书院的时候,都说她要是一直在,就没杨素衣什么事儿了。”
蒋云初想了想:“没印象。”
贺颜“哦”了一声。
蒋云初在给她剥虾,问她怎么带了好几本乐谱。
贺颜答道:“书窈在看的,有几个地方理不顺了,让我替她请教你。”
“好说。”蒋云初将剥好的两只虾放到她碗里,“够么?”
贺颜蘸着调料,“差一个呢。”
蒋云初笑着嗯了一声,继续剥虾。也不知道谁给这小家伙定的规矩,用饭时,大虾吃一只,一般大小的吃三只,从不破例。
猫一样的喜欢吃鱼虾,但不喜欢挑鱼刺、剥虾皮。
这种拧巴的小习惯,她有很多。
用过饭,伙计撤下饭菜,换上果馔。
贺颜挑了一个大大的苹果,检查了一遍,递给蒋云初。
蒋云初对她扬了扬眉。
“削皮。”她笑嘻嘻的。
“小懒虫。”蒋云初接过苹果,拿起水果刀。
纯熟的刀法之下,果皮连成长长一条,厚薄均等。
削好的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码在粉彩盘子里,送到她面前。
贺颜双手托着脸,认真地看完全程。
她最喜欢这样的光景,看他为自己做最琐碎的小事。这种时候的他,安静,耐心,温柔。
蒋云初在她面前打个榧子,似笑非笑的凝着她。
贺颜脸颊有些发烧。总是这样,他什么也不需说,已让她的心扑通扑通跳。
她一面吃苹果,一面瞧着他漂亮的手,然后,抬起自己的左手让他看,“好看么?”
蒋云初认真地端详一会儿,“好看。”
贺颜盈在眉眼间的笑意,透着心满意足。
暮光四合时分,两人才说起谜题的事。
蒋云初让贺颜看过解析出来的答案,道:“吩咐过常兴,明日将东西取来,送到这里。”
贺颜看着那两个答案,满脸懵懂,点头说好。
从头到尾,她只有好奇,并无隐忧。有他在,什么都不需担心。
时间不早了,两个人走出知味斋,散步似的回往书院。
闲话间,贺颜又提及杨家的事,“这场闹剧,得闹三两日吧?”皇帝那个态度,只能助长赵子安的嚣张。
蒋云初转头凝了她一眼,“哪有这么简单。”
贺颜睁大眼睛,“还没完?”
“没完。”
有一个早就该惩戒的人,还没自食其果。
这一晚,杨素衣彻夜未眠。
她在想出路。
她已及笄,婚事未定。在闹出那样大的丑闻的前提之下,三年之后,父亲能否重返内阁,谁也说不准。
万一,到时候讲起旧规矩,论资排辈,那么父亲便是跻身内阁,也是个没分量的小尾巴。这还是比较乐观的情形。
然而,出路在哪里?
翎山书院里不乏对她示好的少年,可是……哪一个都不是他。
如今这情形,她便是放下所有自尊前去找他,诉诸苦处,他也无动于衷。
不,他根本就不会见她。
他看在眼里的女孩,一向只有那一个。
念及那个一时聪慧流转一时鲁莽冲动的女孩,她的手攥成拳,眼中充斥着怨毒。
她只恨没将贺颜弄得身败名裂,祖母就遭遇了这种耸人听闻的变故。
也不知父亲开罪了谁。
她深缓地呼吸,用了许久方恢复镇定冷静。
这档口,不是计较那些的时候,从倾慕自己的少年人里选出一个最稳妥的,才是当务之急。
拖不得了。
赵子安那个无赖,仗着皇帝偏袒,将花轿停在外面不走。杨家的笑话闹得越大,前景就更差,那么她的归宿也就更差。
从头到尾,她都坚信是赵家受人怂恿,有心算计无心,做出了这般丑事。那对父子,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出的?
这笔债,她如何都要讨回来,当然,也少不得不遗余力地收拾贺颜。没那个惹事精,怎么会有一连串的是非?祖母很可能是为了她,才出门奔走。
到了第二天,她去往灵堂的路上,听得丫鬟面无人色地禀明一事,当即如遭雷击,双眼向上一翻,身形软软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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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窝里斗(二更)
杨素衣醒来的时候,已身在闺房的寝室,恍然片刻,对上母亲、下人满带悲苦的眼神,很快醒过神来。
她挣扎着坐起来,讷讷地问:“娘,是真的么?我是不是听错了?”
杨夫人登时落下泪来。
这时候,杨素雪急匆匆进门来,问道:“姐姐怎样了?没事吧?”
杨素衣望着她,若有所思。
杨素雪到了近前,“这可怎么好啊,赵家委实不成体统,竟在这时候打姐姐的主意……”说着取出帕子,擦着眼角。
杨夫人站起身,抬手给了她一巴掌,“那件事还没定论,谁准你多嘴多舌的!?”
杨素雪被打得一个踉跄,后退两步。
“娘,别打她。”杨素衣凝着杨素雪,唇角现出这时候绝不该有的笑容,“把人打坏了,还怎么帮我?”
杨夫人一愣,片刻后就会意,唇角缓缓上扬。
杨素雪打量着母女两个,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她不敢吱声,敛目看着脚尖,藏起眼中的憎恶。
到了这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利用她。这对母女根本就是白眼儿狼,如何的真心假意都换不来一份善待。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局势已不由她们掌握。
杨夫人打定主意之后,亲自赶去外院。
外院的花厅里,赵子安一身大红,大喇喇地坐在三围罗汉床上,左右站着十来个狐朋狗友。
杨阁老瞧着他那个穿戴,那个喧宾夺主的架势,再想到他提及的事,喉间便泛起一股腥甜。
赵子安无视杨阁老的怒容,笑问道:“怎么样啊杨阁老?我说的那事儿,就这么定了吧。你当下应了,我立马带人走,改口唤你一声岳父。你要是不答应,也成,让我接你娘回去,我爹说了,他不嫌晦气,人接回去之后,转送到别院发丧。”
杨阁老已经不知道什么叫生气了,早就气懵了。
赵子安那边有人凑趣道:“听说杨素衣有才有貌,那样的女子,最是乖顺。”
“娶回家之后,定会对世子百依百顺。”有人帮腔。
满堂哄笑声。
杨阁老盘算着,谁能为自己主持公道。思来想去也没有。到眼下才知,皇帝的宠信大过天,以前对他百般阿谀逢迎的,归根结底,看的是皇帝的情面,而今家中是这情形,那些人全都没了踪影。
官府?更别想了。母亲出事当日,到底是被何人劫持,他们嘴里说正在查,其实根本就是敷衍之辞,一个个的,也等着看杨家笑话呢。
快要烦躁愤懑得发疯时,有管事走进来,附耳道:“王御史来了,找您有要事。”
王御史,也就是一直求着他给些便利的人,其女王舒婷与素衣、素雪交情很好。他抛下花厅里一帮无赖,去了外书房。
落座后,王御史神色古怪地道:“下官次子倾慕阁老膝下次女,无论如何,也要我上门来提亲。阁老若是同意,那么,就让两个孩子在热孝期间成亲,也免得他们再等三年;阁老若是不同意,也罢了,权当下官什么也没说。”
他私心里并不同意,次子王偁是庶出,可就算庶子,也没必要娶前景不明的杨家女。但是,那小畜生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他就算不登门,王偁也会请别人来说项。
没辙,只好认了。权当下注赌一局吧,万一杨家还有翻身之日呢。便是不能够,也没事,罪不及出嫁女,王家拿捏着分寸行事,不会被牵连。
杨阁老初一听,第一反应是将人撵出去,可刚要说话,便改了主意,敛目沉思。
返乡丁忧势在必行,两个女儿都已及笄,三年后再议婚事,怕会因年纪被人挑剔。素衣的事情,他是如何都不会应的,但跟前与王家这门亲事,倒是可以结。
热孝期间办喜事,是情理之中,两家商量出个对外一致的说辞就成。
这样想着,他面色便缓和下来,唤小厮给王御史换一盏顶级毛尖。
王御史心里就有数了。虽然还是很别扭,但少不得说些场面话,不是都说,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么,结亲终究不是结仇。
你来我往地叙谈一阵,事情定下来,两人当即交换了各自孩子的庚帖。
王御史离开杨家的时候,面无表情。
杨阁老想到还要应付赵子安,撞墙的心都有了,索性留在书房躲清静。
就是这时候,杨夫人赶过来,直言道:“老爷,素衣的事有转圜的法子,你和那边商量一下,让素雪嫁过去。”
杨阁老听了,不阴不阳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居然笑了笑,赏了她一个字:“滚。”
杨素雪打听到外面的消息,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后怕不已:幸好王御史来的及时,要不然,真就要让那对母女得逞,葬送她一辈子的前程。
应声虫的日子,谁耐烦长久地过?她又如何不知,杨素衣对自己,半分姐妹情分也无。那个没脑子的,凡事不都是让她想主意?还想算计她?
万幸,那般的日子里,她与王舒婷成了手帕交,得了王偁的青睐。
赵家那边一来闹事,她就预感不妙,赶紧给王偁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倒是没想到,他动作这样快。
而杨素衣、杨夫人得知原委之后,则是恨得咬牙切齿,末了,抱在一起哭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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