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知道凭周武那胆小怕事,一心只想贪便宜的个性,估计是不会愿意再在控诉信上签一次名,联系一次校长了。
这次的这么大声势,既有周武添油加醋的原因,也有校长想抓典范杀鸡儆猴的成分在里面。
也就是说,机会只有这一次,失不再来。
想到电话那头的女声许诺他的种种好处和触手可及的美好未来,苏明桦的演技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
他的眼泪说下就下,哽咽抽气声顺着喇叭流淌出来。
悲悲戚戚,好不感人。
第35章伤口
“对不起。”苏明桦装模作样地抹抹眼泪,“我失态了。”
那颓然瑟缩的神态,惹人怜爱的表情,就连在他对立面的夏星行都忍不住感慨——
好一朵盛世大白莲。
台下的人大多对周武的看法不怎么样,但对苏明桦这样成绩好、长相清秀的少年却有几分天然的偏向。
校长其实已经不想淌这摊浑水,只是苏明桦既然已经拿起喇叭,把事情又开了头,他也不好中途退场。
因此,他只能走上前,拍拍苏明桦的肩,安慰道:“没事,有什么隐情说出来,我们肯定会帮你的。”
苏明桦昂起头,一脸濡慕地看了眼校长,又怯生生地面对台下:“可以吗?大家都会帮我吗?”
有几个素来与苏明桦交好的同学立即给他声援。
“说吧,我们站你!”“一定是夏星行他做了什么。”“对对,那家伙就是个混混。”
凌冽的秋风一下改变了方向,把台上的红旗吹得呼呼作响,如同一张巨大的、张开的嘴。
夏星行站在后头冷眼地看着这一切。
他甚至都能知道苏明桦下一句会说出什么。
-太好了,有你们我就放心了。
“太好了。有你们我就放心了。”
-是你们给了我说出真相的勇气。
“是你们给了我说出真相的勇气。”
-谢谢你们。
“谢谢你们。”苏明桦的声音哽咽着,“我本不想说的。但为了不让更多的同学受到伤害,我觉得我得站出来。”
“我今天就要说说我的亲身经历。”
哈,正文终于开始了。夏星行轻笑一声。
苏明桦的声音柔软脆弱。
“我第一次见到夏同学的时候,也曾经以为他是一个好同学......”
下面的故事夏星行听过不同人说过许多次。
故事的开头是一个好学生正被校外人威胁时,忽然被自己学校里总招惹是非、混得“风生水起”的刺头救了。
好学生以为自己遇到好人,感激不尽,却不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更大的灾难。
一开始刺头只是挟恩在好学生那里换点好处,好学生也为了报恩甘之如饴。
也许是好学生的顺从让他得寸进尺,也许是刺头的本性暴露。他很快就不仅仅向好学生提出那点简单的要求,从要作业到要钱要物,到后面甚至连好学生的社交情感都要全盘掌控。
稍有不顺心,他就对好学生施加暴力;好学生的行为让他稍有不满,就是一顿狂风骤雨式的责骂。
好学生想过逃离,但刺头一边威胁他说离开了自己,找他麻烦的人只多不少,一边又不断用当时的搭救之恩站在道德高地斥责。
好学生的许多次尝试都在这样的套路下付诸东流,在这破碎的漩涡中被拉扯得越陷越深。
直到,连他们班的老师也看出了不对劲,主动来询问他。
这才有了这次的事情。
“其实,我这次坦白这件事情也很忐忑。”苏明桦终于收了尾,“这也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的尝试。但我始终相信,公正,存在于大家每个人的心里。”
到底不愧是语文作文时常拿高分的人,苏明桦这个故事真假参半,起承转合却又都有迹可循,感情又充沛万分。加上时不时增添些学校当时发生的大事作为凭据。
一套下来,连知道真相的夏星行都快被骗到了。
台下的同学更不用说,一个个义愤填膺地望着夏星行,有些敏感的女生甚至躲在人身后轻轻抽泣。
苏明桦对这样的现况显然很满意,把手上的话筒放下,悄然从台上退下。
下面只要让事情自己发酵就可以了。
苏明桦想得很好。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刚走下演讲台,就有人又走了上去,拿起他刚放下的喇叭。
夏星行:“你们都相信他?”
台下人人声嘈杂。不少人目光闪烁,视线不住地往夏星行身后的苏明桦身上瞥。
夏星行心里有底了。
在这种情况下,他反而勾起了唇角,捏着喇叭的手却微微颤抖。
他想了想,换了个问法:“同学这么多年,你们是有谁信我的吗?”
他的目光扫过台下张张熟悉的脸。
前不久朝他借作业的张继;几日前和他一起吃饭的小胖;信誓旦旦说要做一辈子好兄弟的李纯;刚不久还在球场上齐挥洒汗水的狗子......
这些向来张扬的少年在接触到他目光的一瞬都不自然地偏过了头,更有人悄无声息地往后头让了让。
一个学校近1500号人,鸦雀无声。
夏星行自然想到这样的结局,但当这一切真切地摆在他眼前的时候,他还是有些说不清的难过。
看吧,你早不该奢望了。
不是吗?
风停了,旗杆上的红色旗帜无力地垂在杆子上,如同一滴猩红的泪液。
载满证据的U盘被夏星行捏到手里,他轻轻放下喇叭,低垂着头掩去自己的表情。
他又在幻想什么呢。证据一放,学着苏明桦讲些“情真意切”的话不就可以了吗?
夏星行想。
毕竟比他本身,那份站立于弱者角度,揭露“真相”的优越感更让人着迷,更“真实”,更“坚定”,不是吗?
“我相信!”
就在此时,后台走出一个人,打破了满场的寂静。
阳光被细碎的树枝割裂开,斑驳地倾泻在他的身前身后。他就这么踏着光而来,走到夏星行的面前。
恍如上天派来拯救世人的神祇。
他看着夏星行,一字一顿地说:“我相信你,星行。”
在那一刻,夏星行感觉自己的心脏忽然漏了一拍。
台下倒有几个眼力好的认出了来人是谁,惊呼一声又赶忙捂住自己的嘴。但绝大多数人毕竟还是学生,只是迷茫地望着来人,小声地和同伴问来问去。
这人到底是谁?他来又要什么目的?
校长显然是眼力好的。看到来人的模样,他先是一震,然后忙不迭赶上去赔笑。
校长说:“谢先生,您怎么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他面上笑吟吟,暗地里却快咬碎了一口牙。
怎么没人说,夏星行背后竟然是这位?
谢非墨一来,那立在中间观察事态发展的校长顿时变了态度,直接拿起喇叭划清立场。
“我觉得苏明桦同学呢,这个故事讲得是很好啊。”校长打着哈哈,“不过呢,具体的情况还需要进一步核实。我们当然不会让无辜的孩子在本校收到伤害。”
“但是!”校长转而一笑,意有所指道,“诬陷同学,信口开河,这种事情在我们这里也是绝不容姑息的!”
看到校长直直盯着自己的目光,苏明桦惊出一身冷汗。
谢非墨懒得看他们狗咬狗,径直走到夏星行面前,伸出手。
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严肃,眼神却很罕见地温柔了下来:“别呆在这里了。和我走吧,星行。”
“你是......”
“我是谢非墨。”
谢非墨望着眼前的少年,秋风掀起了他的衣角和发丝,原本稚嫩的脸逐渐张开、带上了青春的痕迹,但仍如初见时那般动人心弦。
他本只是受身体里的另一位“他”影响,对少年产生了些兴趣。却在日常相处时,逐渐感受到了少年张扬外表下的温暖善良的内核。
他的耀眼,他的惊艳都如同一道光,就这么突兀地破开他混乱又阴暗的小小世界,把那些本该深埋地底的陈年烂谷子晒得芬芳。
这些年的纷纷扰扰就在这大好的光阴里,如同雨后街角的水渍般,蒸腾、气化、重生。终于变成轻飘飘的云,从他身上远去。
那日,夏星行和另一个他说,“你喜欢我吧,谢非墨。”时,他也在心底问自己。
谢非墨,你喜欢他吗?
心脏仿佛开了加速器一般急促地鼓动起来,他听见自己的心脏脉动,也听见那砰砰心跳声间的属于他自己的声音。
喜欢。
是的,无论是他还是另一个他,对夏星行的这个回答永远只有一个——喜欢。
听到谢非墨的话,夏星行明白眼前这人应该不是“吴末”了。
他虽有些弄不清懂这个“谢非墨”对他的态度,但毕竟相处了不断的时间,对于如何和谢非墨相处他还是比较熟悉的。
想了想,他把谢非墨送到自己面前的手推了回去:“不了,这边的问题还没解决。”
我可以帮你转学的。一中,七中或者我们可以去国外。”谢非墨有点不解,“这种破学校并不应该拘束你。”
身后,谢非墨口中破学校的校长脸色瞬间黑了下来。咬紧牙关,敢怒不敢言。
谢非墨却连一个余光都没给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夏星行。
或许吧。夏星行也知道,人生并不止这么一块天地,他也确实有别的路径可以走。
只是有些伤,不把脓液排尽、腐肉剜出,附上金伤疮药的话,就永远无法痊愈。
“我知道。”夏星行笑着说,“但这些事情,是我必须要做的。”
等伤痊愈,或许他也会有心情踏入新的路途吧。
第36章吴垠
夏星行已经做好了被谢非墨拒绝的准备。
毕竟这个谢非墨并不是那个曾和他一起成长的童年玩伴。
这个谢非墨是谢家总裁,是背负着抚养谢霆长大的义务,动动脚金融圈就抖三抖的谢家的当家主。
尽管对夏星行很照顾,但他仍有着许多上位者的通病——专治,□□,不容人反驳。
正如之前他不同意夏星行去参加英语竞赛一般,他厌恶着所有脱离自己掌控的事情。
夏星行想过很多种可能。当自己坚持这次的选择后,也许他和谢非墨的交际就到此为止了。
就如两条相交的斜线,一旦过了那处交点,留下的便只有渐行渐远的彼此。
但他没想到的是,谢非墨看向他,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
如万年冰山崩裂,如初春冰雪消融,他的那个笑温柔又包容,似乎还夹杂了许多夏星行看不透的东西。
“好。”夏星行听见谢非墨这么说,“我会帮你的。”
随着谢非墨的这句话,后台陆续走出些穿着工作服的人,拎着电脑和一块巨大的显示屏。
他们把电脑置于演讲台上,又娴熟地拆解下数据线,把电脑和放在演讲台正中间的显示屏相连。
事态发展超出了想象,夏星行有点迷茫地看向谢非墨。
“利用广播台是个很不错的方法。”谢非墨温柔地回望他,“但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不是吗?有时,更强硬的手段才能带来更直接的效果。”
说话间,谢非墨背后的显示屏已经开始亮起微光。屏幕上晃动的人影,分明是苏明桦和已经下台的周武。
周武未经修饰的声音从音箱中传出:“这么做,我能有什么好处?”
苏明桦晃晃手里的控诉信,似笑非笑:“一个名字,三千。”
周武摇摇头。
“五千?”
周武还是摇摇头。
“一万。”苏明桦皱着眉头,“一万块,两个字。周老师,这么好的生意哪里找?我可是看自己人才介绍给你的。”
周武显然有些意动,他看看苏明桦手里的控诉信,沉思了片刻。
他说:“夏家可是不好惹的,我得知道你背后是谁。”
“呵。”听到这话的苏明桦反倒笑了,“老师,你真觉得夏家会为夏星行出面?”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苏明桦一脸势在必得地把控诉信往周武方向一推,“没夏家首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啊。”
“不可能。”周武想都不想就否认了苏明桦的话,“夏星行那是夏家唯一的继承人,夏家不可能不管他的。”
“唯一的继承人?”
苏明桦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那你的消息可太延后了,老师。”苏明桦说,“你还记得你们班吴垠在家校通讯簿上留的是什么名字吗?”
家校通讯簿是用于沟通家长和学校的渠道之一,周武想了半天才想起吴垠在上头留的名字:“韩......韩雅倩?”
“提醒你一句吧,夏家那位走失多年后来回来的小女儿。”苏明桦眨眨眼,“叫夏雅倩。”
这话已经说得很到位,其中的信息不用深思就明晃晃地摆在周武面前了。
对于夏家那位走失多年的小女儿周武也略有耳闻,确实也听到过夏家因心怀亏欠在大女儿去世后一度想把公司交给她的传闻。
夏星行虽说是长子,但在学校的表现他也都看在眼里,确实不算个太优秀的继承人。
如果苏明桦说的是真话的话......
周武想到夏家对夏星行可以算得上冷淡的表现,眼神闪了闪。
“我需要知道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周武说,“你那份投诉信有几分真东西在里头。”
“七分真三分假吧。”
“那能真把夏星行打下继承人位置的料呢?”
苏明桦很坦然:“没有。”
“那这买卖风险未必太大了吧。”周武皱着眉头,“高校老师的职业前途可不止这一万。”
听到他的话,苏明桦反倒放下心来。
讨价还价,这才是买卖的第一步。周武已经上钩了。
“你可没有选择的权利哦,老师。”苏明桦把手撑在讲桌上,翻身坐了上去,用一种居高临下地面对周武,“我听说周老师你已经得罪了谢家,现在在H市可不好混呢。”
“这......”
“周老师以为,本地能和谢家抗衡的有几位?”
周武不再言语。
苏明桦所言不虚,他早就没了退路。
沉思许久,周武最终还是掏出上衣口袋的笔,俯身在投诉信上洋洋洒洒地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而至于投诉信上的内容真实与否,全然不是他会考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