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星一眼就瞧见了他肌肤的白。
在这样的深夜里,周遭所有人都睡得很沉,唯有逐星一人瞪大了双眼,想惊叫,却又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她实在是没有办法形容此刻自己看到的这一幕。
眼见着光幕里的年轻男人再一次掀了被子下床,走到了桌案边,开始调试案前那些瓷碟里的颜料。
那间屋子很亮。
总有圆圆的东西在散发出极其明亮的光芒。
而屋顶上,像是剔透的晶石雕琢成如簇的花朵坠下来,里头仍有微黄的光芒透出来。
那间屋子里的许多东西,逐星从来都没有见过。
无端会发光的晶石和透着光的像是浑圆的珠子,逐星亲眼看见他可以控制它们的明暗……
那里,是什么地方?
他又是什么人?
逐星心里感到害怕,但同时,她又忍不住仔细地去打量光幕里那个正提笔画画的年轻男人。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样好看的人。
身为皇家别院里的小宫女,逐星也有幸亲眼目睹过一些跟随圣驾来到这里的皇亲国戚,或是少年将军,又或者是年轻的臣子。
其中不乏有长相出色之辈。
但却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此刻逐星在光幕里瞧见的这个人。
可他的穿着却很奇怪,不像是大魏的衣装,也未曾留有发髻,反而是一头稍显蓬松的乌浓短发。
他的眼前戴着一副金色的框架,中间镶嵌着的透明晶片在微黄的光芒下偶尔闪烁着一丝光影。
他为什么要在眼睛前面戴那个东西?
逐星看不明白。
他像是分毫察觉不到她的存在,只自顾自地低头在宣纸上描画着。
逐星注意到他的手指很修长,指甲也修剪得整齐干净,此刻他握着笔,看起来尤为专注。
他在纸上一笔又一笔地描画着,逐星也忘了恐惧,渐渐地开始认真地盯着他手里的动作,注意着他纸上的痕迹。
起初,逐星只是见他描摹出了一个女子的轮廓。
她像是忽的了然。
啊,他一定是在画他喜欢的姑娘!
拥有吃瓜本性的逐星在皇家别院里见惯了被挪到这儿来的宫妃的那些你来我往,她作为一个嘉御园的洒扫宫女,已经吃了好些年的瓜,看了好些年的戏。
这会儿她也不免开始自顾自地吃起陌生人的瓜来。
过了好一会儿,等到逐星快要昏昏欲睡的时候,她都习惯了同屋的宫女那不小的鼾声。
但当她打了一个哈欠,定睛再往光幕里瞧的时候。
她整个人都清醒了。
那纸上女子的轮廓已经变得足够清晰。
可无论逐星怎么看,那画上女子的五官,都像是她自己。
???
逐星甚至还揉了揉眼睛,又仔细看了一遍。
慕云殊的工笔画也同样画得很出彩,而此刻,他笔下的这幅画里,少女的模样已经显露分明,那赫然便是《燕山图》里,穿着殷红嫁衣的逐星。
慕云殊盯着画上的女孩儿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他脸颊微红,把干透的画卷卷起来,收进了画筒里。
再一次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关掉了所有的灯,重新闭上了眼睛。
无知无觉,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终于沉沉睡去。
而逐星眼见着光幕里忽然变得一片漆黑,所有的影像已经完全消失。
就好像方才她所见的一切,都不过是一时的幻象。
可……真的是幻象吗?
逐星眨了眨眼睛,又皱了皱眉。
难道她现在其实已经睡着了,然后刚刚的一切都是在做梦?
逐星伸着被子里的手,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
好的,不是做梦。
逐星揉了揉发痛的大腿,心里惦记着刚刚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她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会看到这么奇怪的光幕。
而那光幕里生得比神仙还要好看的年轻男人,又为什么……会画出她的模样?
这一夜,有的人睡得很香。
但有的人心里却始终惦记着自己夜里看过的神秘光幕,一夜未眠。
这一觉,慕云殊直接睡到了天明。
他发现,自己昨夜睡着之后,再没有做过任何梦,也没有再见到梦里的逐星。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慕云殊坐在廊下的石桌前,默默沉思了许久。
脑海里骤然再回想起前日,梦里那个身穿殷红嫁衣,在他眼前渐渐变得透明,最终消失不见的姑娘。
难道,她真的就这样消失了?
慕云殊忍不住猜想。
仅仅也只是这么一想,他就变了脸色,手指也渐渐蜷缩起来。
《卞州四时图》和《燕山图》全都铺展在他眼前的桌上,旁边茶盏里的青绿的茶叶在散着热气儿的茶水里浮沉。
阳光仍然带着夏日里最热烈的温度。
老槐树下的小孩儿玩着自己的小汽车,偶尔偷瞄一眼坐在那边的年轻男人。
“奶奶,殊哥哥好像不开心……”他超小声地对自己身旁正在扫落叶和槐花的老妇人说。
贺姨闻言,抬眼往那边看了一眼。
她摸了一下自己的小孙子的脑袋,“玩儿你的去。”
午饭后,贺姨又端来了乌黑的药汤,“少爷,喝药了。”
慕云殊心里装着事情,此刻他的心情极差,这会儿更是连一句话都不肯说,他抿紧唇,片刻后接过贺姨手里的那碗药一口气喝下去。
口腔里是他最讨厌的苦涩味道。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颗糖。
那是一颗淡绿色的薄荷糖。
她好像很喜欢这种糖。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又想起那个女孩儿来。
撕开糖纸,慕云殊把那颗糖喂进嘴里,可甜丝丝凉沁沁的味道这一次却并没有能替他很好地中和口腔里残余的苦。
他的眉眼间始终压着一缕烦躁。
那是无论多少颗糖都没有办法消解的情绪。
直到这夜,他在睡梦中再一次入梦画中世界。
雕梁画栋,琼楼玉宇。
慕云殊认出来,这里的一切,似乎就是他那幅《庐溪初雪图》里的皇家别院。
《庐溪初雪图》虽是描绘庐溪的初雪。
但庐溪却是皇家别院的庐溪,背靠着庐溪的皇家别院才是这幅画里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慕云殊很清晰地记得自己所描绘的这幅画里的一切,也还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当初是如何画出这幅图的。
这是魏氏一朝系列的最后一幅画。
也是最为耗费他心力的一幅画。
当初创作这幅图的时候,他二十三岁。
当慕云殊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时,他立在那儿,眼眉微扬时,却又忍不住在下一刻蹙了眉。
为什么她总是会出现在魏氏系列的画作里?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关联?
此刻夜色已经渐浓,逐星被总管罚了独自一人扫嘉御园的一大片地方,她扫了一整天,到现在方才停下来。
她坐在凉亭的台阶上啃着馒头。
嘴里什么味道也没有,简直味同嚼蜡。
她想起鸡腿的味道,咬馒头的时候就更用力。
真的好久都没有吃过肉了……
逐星耷拉下脑袋。
直到她听见了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逐星以为是总管,心里想着这个老太监怎么还没睡,但她又很迅速地站起来,拿起了被她仍在地上的扫把,抬起头露出笑脸,“刘总管……”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眼前这个忽然出现的人,哪里是那个长得一副尖酸刻薄相的刘总管,分明……分明是她昨儿夜里在那道诡秘的光幕里见过的那个年轻男人!
就好像突破了时空的界限,存在于不可能触碰到的边缘境地里的人忽然这样活生生地立在她的眼前。
逐星瞪大了一双眼睛,满眼的不敢置信。
她手里啃了一半的馒头掉在了地上,扫把也从她的指缝间掉落。
逐星眼见着她面前这个好似凭空出现的年轻男人忽然伸出手掌,那一刹那,他手指间有淡银色的光芒忽然显现。
然后,她就瞧见他手里多了一只……烧鸡?
荷叶包裹着烧鸡,露出了一只看起来很肥美的鸡腿。
逐星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指了指他手里的那只烧鸡,又指了指他,半晌都没说出一句清楚的话来,“你……”
逐星险些怀疑自己是看错了。
“有点凉了。”
慕云殊有点不满意,这只烧鸡是这别苑里的膳房里留存的东西,可此刻正值深夜,到那儿去也没有什么热腾腾的东西可吃了。
他刚想收回手,却被她一下子抓住了手腕。
他低眼看她。
逐星也望着他。
她蓦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像是有点不知所措。
直到慕云殊把那只烧鸡递到她眼前。
逐星吞了一下口水,几乎是没有什么犹豫,下意识地就接了过来。
夜风微凉,宫灯摇晃。
在这样寂静的嘉御园里,坐在台阶上的女孩儿啃了半只烧鸡,才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她忽然抬头望向他。
“你是神仙吗?”
她用那样一双明净的眼睛望着他。
如果不是神仙,他又为什么会住在那样的地方,如果不是神仙,他又为什么会凭空变出一只烧鸡?
如果,他不是神仙……又为什么会长得这样好看?
逐星望着那样一张漂亮的容颜,忍不住心神微晃。
慕云殊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她这样问自己了。
他只定定地盯着眼前的这个女孩儿半晌,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多了一分安宁。
此刻的慕云殊或许不会知道,那原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心情。
他忽然俯身,摸了摸她的脑袋。
后来,慕云殊在她的身旁坐下来,长腿交叠着,他的手肘撑着膝盖,手掌又撑着下巴,看着她把一整只烧鸡吃完。
他的眼底有了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
一伸手时,他将手里的纸巾递了过去。
逐星是第一次瞧见这样柔软的纸,就如同在上两幅画中所表现的那样,她也好奇地把这张纸巾翻来覆去地摸了摸。
直到慕云殊捏了她的脸颊一下。
她捂住自己的脸,抬头望他。
慕云殊伸着修长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嘴唇,简短地说,“脏。”
逐星的目光落在他颜色稍淡的嘴唇,又很快将视线移开,然后她微红着脸,用手里的纸巾擦了擦自己的嘴巴。
下一刻,坐在她身旁的年轻男人就从衣兜里掏出一颗糖果。
他撕开了糖纸,动作很自然地将那颗淡绿色的糖果喂进她的嘴里。
逐星的嘴里忽然多了一颗糖,她眨了眨眼睛,又看了看他。
她也说不清此刻自己心里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但总归……会令她忍不住弯起唇角,偷偷地笑。
可慕云殊望着坐在自己身旁的这个女孩儿,脑海里却渐渐地浮现出在《燕山图》里,那个在阳光下消失不见的她。
他捏着糖纸的手骤然收紧。
于是这夜,逐星听见她身旁坐着的他忽然开口:
“我不相信没有解决的办法。”
他说,“逐星,我总会找到的。”
月辉仍然浅淡,夜色仍然浓深。
逐星没有听懂他的话。
但慕云殊,也不需要她听得明白。
当这夜过去,慕云殊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窗外还是灰蒙蒙的一片。
今天,是一个阴雨天。
但这一天,慕云殊却等来了已经许久不曾回家的他的父亲——慕羡礼。
京都的那个大型墓葬,已经让他在那儿停留了好几个月的时间。
他为什么会忽然回来?
当慕云殊被叫进慕羡礼的书房时,他抬眼便见那个中年男人正拿着一只放大镜,在专心看着桌面上的东西。
他好像又瘦了许多,还晒黑了一些。
当慕云殊打量着他,走过去的时候,慕羡礼适时抬头,一见是慕云殊,他原本严肃的面容上,瞬间柔和了不少。
“云殊啊,这两天身体怎么样?”他连忙关切地问。
慕云殊摇了摇头,“我很好。”
顿了一下,他又问,“父亲怎么突然回来了?”
说起这个,慕羡礼看向慕云殊的神情便又多了几分复杂。
他朝慕云殊招了招手,“来,过来,看看这幅画。”
慕羡礼所说的那幅画,只是当时在京都打印还原的样本。
“这是从京都的那个墓葬里挖掘出来的。”慕羡礼说。
慕云殊随着他手指所指的方向看去,在看到桌上的那副图时,他顿时愣住了。
漆黑的眼瞳里像是流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愕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