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吞了吞口水,双手靠近她的腰肢,用力将她举了起来。
李蕴的脚忽然离地,一时惊慌,扭过头去,蓦然对上薛素的眼睛,一双微微上扬的,狐狸眼。她平日的妆容或许在眼睛上下了不少功夫,李蕴就从来没注意过,她的眼型其实这么独特。
“阿素!你在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周围的人窃窃私语,哪家的娘子有这么大的力气,竟把自己的夫君当众举起来了。
薛素的脸微微潮红,正要把她放下来,却又听见她的尖叫:“等等!等等!一清师兄!”
李蕴比人群高出半个身子,一览众山小,很快就在街角的小摊边搜索到了熟悉的光头,定是一清师兄没错了,他的光头李蕴从小摸到大,不知道为此挨了多少打,就是化成灰她都认识!
报恩寺弟子中,有个流传很广的挑战,谁能摸到大师兄的脑袋而不挨打,谁就能得到师兄弟们无条件的服侍,三天!
一清师兄刚正不阿,就算是全寺上下都宠着捧着的小师妹李蕴,也照打不误,不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一天她不管怎么招惹一清师兄,他都不会生气。
就是无相子把她捡回去的那一天。
李蕴被抱到寺中求医的时候,一清才九岁,跟在慧空身旁,采药晒药,已经做得很麻利了。
红色襁褓中青紫一团的婴儿,哭背了气,抽抽噎噎的,看见一清的小光头,忽然露出了无牙的笑容。
一清把她抱起来,她好像是哭得疲倦了,小脑袋靠在一清怀里,柔软的胎毛搔弄着一清的下巴。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懂得生的可贵。
一清正往糖人张的摊子挤,突然听见熟悉的呼唤,下意识四处去寻,却没见着那个捣蛋鬼。她从小就喜欢糖人张的糖画,每次下山,她就缠着自己要,总也吃不厌。
“一清师兄!一清师兄!”呼喊声更近了。
李蕴挣扎着下来,脸色已经红得晚霞一般,对着力大无比的薛素,她实在没什么话说,难道要夸她这个托举有力,让自己成功找到了师兄?
薛素也没说什么,李蕴快刀斩乱麻,拉着她就往人堆里挤,终于冲破重重阻碍,拍到了那个熟悉的大光头——差点。
“哎哟!师兄你怎么还打人啊?出家人脾气这么暴躁,真讨厌。”李蕴偷鸡不成蚀把米,揉着自己的脑袋嘟嘟囔囔。
一清黑着脸:“顺手。”手指却在微微颤抖,眼神闪烁,落在她脸上,舍不得挪开。
“师兄好像又胖了……哈哈,开玩笑开玩笑,看来报恩寺的伙食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哎,好想回家啊!”
“你留了封信就跑下山,师兄弟们找了几年,秦大娘常问你的下落,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叫人怎么答?”
李蕴红了眼眶,走上前牵住一清的袖角,轻声道:“平安不是有意不回家的……”
薛夙想,报恩寺的慧空大师是知道李蕴下落的,但她的身世经历太过骇人听闻,所以慧空大约并没有向弟子们提起过,李蕴正在宫里当皇帝。
“你——”一清叹了口气,“怎么,在外头受了委屈?”
李蕴破涕而笑,昂着头骄傲地说:“我是什么人?报恩寺的小魔头!还有谁能欺负我?”
一清无奈地笑了笑,薛素正要说些什么,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震喝:
“李蕴!”
李蕴猛然回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却又说不出为什么。薛素立刻转到李蕴前面,展臂将她护在身后。
剑光一闪,利刃破空的声音在薛素面前戛然而止,原来电光火石间她已抽出腰间软剑,挡住了袭击,然而软剑对上大开大合的重剑,根本抵挡不住,薛素的身子往后一沉,撞上了李蕴的肩胛,两人一起被逼退了四五步。
重剑刺穿了薛素的前胸,绽开了一朵血花,融入雪青色海棠缠枝纹披风中,那花仿佛有了生命般,艳丽妖冶,触目心惊。
“阿素!”
周围的路人见了血光,纷纷尖叫起来,四散落逃,灯火摇曳,一片混乱。
薛素不顾胸前伤口,仍立在当地,昂首蔑视来人,叱道:“章衡!你太放肆了!”
来人把重剑收回,剑尖落地,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出现裂纹,尘灰弥漫。他一身黑衣,松散宽阔,袖口衣角还有破烂的丝屑,头发很短,用铁簪皮弁束着,额前散落了不少碎发,遮住了眼睛。
李蕴扶着薛素,探出头来,正要破口大骂,却发现面前之人,是她曾经的宿敌——章衡。
章衡有一双乌沉沉的瞳仁,透不进一丝光芒,看起来像个盲人,但当他聚精会神盯住敌人的时候,简直就像一匹饿了半个月的狼王,吓得人丧魂落魄。
许久不见,他身上的杀气越发重了,不像个人,简直像是地狱里爬上来的煞神。
章衡刚从战场上下来,杀了无数敌,又餐风露宿一路奔波,只为尽快赶回东都,一行人正低调地穿街过巷,准备回将军府,章衡却在人群中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那个人,那个女人。
他几日几夜没合眼,脑中早已一片模糊,完全失去了理智,只记得,那人占了她的身体,害她魂飞魄散,长消于世。
她中毒昏迷两年,章衡以为她已经死透了,只是皇后不肯放手,没想到,京中传来了陛下再次临朝理政的消息。
章衡千里奔徙,战马累死了五匹,才在小年当晚赶回东都。
李蕴背心沁出一层薄汗,被章衡射过那一箭的伤口隐隐作痛,要说朝中三恶——夏侯汜、桓玠、章衡当中,她最讨厌谁,一定是章衡没错了。
当然不是为了那一箭!不是!
章衡眼前几乎漆黑,只听见那人色厉内荏地怒吼:“章衡,你不要太嚣张!当街行刺,明天我就革了你的职!”
李蕴护着薛素,心疼地要死,又给章衡记上了一笔。
眼前的黑暗仿佛破开一条缝,月光流淌进来,照亮了他的世界。
章衡手中从不离身的重剑,坠了地。
“李昭宁,你回来了。”
李蕴也没想到,章衡刺伤了薛素,却把自己“吓”晕了。他的手下立刻围了上来,虽然不知右将军为何突然当街出手,但就算是他杀了人,做手下的也得给他收拾残局。
于是他们抽出刀剑,将李蕴、薛素、一清团团围住。
薛素一扬手,临街小楼上接二连三跳下来黑衣金绣的蒙面卫士,反而将章衡的人围住了。
“绣衣侯!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区区长林军小卒,竟持凶器闹市出行,冒犯陛下和皇后娘娘,还不跪下!”绣衣侯亲口所言,章衡的手下哪敢不信,没想到一回京就踢中了硬茬。
李蕴这下是真的呆住了,绣衣侯可不是谁都能指挥得动的。辛夷说了,是以前的那个“李蕴”将绣衣侯重启,收归己用,她还头疼将来若解散绣衣侯,大约又会掀起惊天波澜,没想到绣衣侯现在在薛素手里。
可不是嘛,她昏迷两年,手底下哪还有能用的人?如果她是绣衣侯,她也会反水去投奔更大的靠山。
薛家,多好的靠山啊。
李蕴一下子意兴阑珊,扶着薛素的手渐渐松开了。
薛夙咳嗽两声,嘴角溢出鲜红的血迹。聪明如他,怎么会看不出李蕴的态度变化?
她一直想要实现先皇的抱负,想要大雍海晏河清,百姓安乐,可做一个好皇帝,没那么容易,李曜做不到,假的“李蕴”做不到,他,也做不到。
“陛下,绣衣侯虽非正道,但监察百官,若没有这些人,就很难抓到他们的把柄。吏治清明,只是一句空话,朝中大臣,谁没有做过见不得人的事?谁又是对陛下忠心不二,决不叛国的呢?”
李蕴看着她唇角的血迹,很想反驳她,可她的不信任和失望,完全来自于她这个皇帝的不作为。如果她能再聪明一点,再有魄力一点,也不至于到现在还不能明正己身,以“昭宁公主”的身份掌摄天下。
“若我说,我讨厌阴谋诡计,讨厌互相中伤,讨厌弹劾举报,讨厌不信任,讨厌不作为,我讨厌白日做鬼的贪官污吏,更讨厌黑夜潜行的绣衣侯!父皇想要的朝堂,绝不是依靠绣衣侯的淫威控制着的羊圈,我想把那些披着羊皮的狼赶出朝廷,更想让那些沉默却清正的白羊成为领头,让他们带领大雍,走向父皇所盼望的大同治世!阿素,我非朝中人,一辈子都做不了操纵风云的鬼手,我只是,想要实现父皇的愿望,而已。”
薛夙惊愕地看着她。
“太傅,总有一天,本宫会惩戒大雍所有的贪官污吏,会把公正廉明的能人异士引进朝堂,会让大雍的百姓,人人都有饭吃,人人都有衣穿。本宫,一定会实现父皇的抱负,让他看到我。”
第21章
薛素的伤不在要害,却也有一寸长,流了不少血,就算她私自将绣衣侯收拢,继续着血腥杀戮的监察,她也是为李蕴而伤,明面上还是李蕴的人。
为了不引起轰动,惹来京兆尹府的官兵,绣衣侯和长林军们如潮水般退散,带走了鼾声如雷的章衡,只留下李蕴他们。
一清从背筐里取出白绢和金疮药,默默走上前,要为薛素疗伤,却被她婉拒了。
雪青色的披风已经染了大半血迹,她面如金纸,好像随时会晕倒。一清也懂医术,此刻却有些奇怪,按理说,她的伤不该如此严重,出这么多血,好像伤口无法愈合,血如泉涌般,令人心惊胆战。
一清默默收回金疮药,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她的喉咙,有明显的突出。
他生性谨慎,从不多言,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也只是暗中挪了方位,从背后护住李蕴,绣衣侯说长林军冒犯了皇帝皇后,作女子打扮的自然不可能是皇帝。
那么,平安就是皇帝了,怪不得——
怪不得师父总是欲言又止,常常下山入宫,师叔也移情异志,留恋朝堂,再也不回老鸹山上的住处了。
原来,平安的来头这么大。
只是,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皇后并非女儿身,而是一个男人呢?
“师兄,你先回山上去吧。”
“平安,你——”
“我怎么了?”
碍着薛夙在场,一清不好当面戳穿他的身份,猜想到这样荒唐的闹剧会给朝廷带来无尽的麻烦,登时就缄口不语了。
还是等平安单独回了报恩寺,再告诉她吧。
“我先走了,你保重。”一清告辞离去,李蕴扶着薛素,往宫门处走。
薛素的身子死沉死沉的,一直向李蕴这边倒,她身材高大,李蕴本不算娇小,却被她衬得像个柔弱的姑娘。
李蕴心中莫名有些怀疑。
“阿蕴。”她声音沙哑,带着可怜兮兮的意味。
“不要说话了,等会儿伤口裂开,血会越流越多的。”
薛素嗫嚅着:“我只是想帮你,绣衣侯早成气候,若不加管制,恐怕会惹出更大的麻烦。我虽然是薛家人,可我的心,是向着阿蕴的……阿蕴,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往日威风凛凛、翻云覆雨的皇后娘娘,用着哀求的语气,一双明亮的眼睛遮上了阴翳,失去了神采。
她的唇瓣又干又白,早失了血色,声气断断续续,好像濒死的人努力抓住了身边最后一根稻草,不愿沉沦。
薛夙的身体,像只千疮百孔的布偶,处处缝补,却无济于事,早就被孔雀胆的毒性侵蚀得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甚至更加脆弱。
“阿蕴,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李蕴的心像被针尖狠狠扎了一下。
她心慌意乱,无法面对这样的薛素。
“我不生气。”李蕴抿着唇,神色纠结,“你不要再说话了,这件事,等你好了——”
她的话戛然而止,被彻底失去意识的薛素压在身下。
幸好还有辛夷和卜成仁,不然李蕴都不知道怎么回宫了。李漼看见浑身是血的薛素,惊得说不出话,卜成仁嘴角动了动,转过身掩着脸,不忍去看。
等他们把薛素送回正阳宫,请来太医,已是子时了。正阳宫上下向来低调,宫人几乎不外出,李蕴本想进去陪着薛素,却被正阳宫大宫女秋华拒之门外。
“陛下今日也受了惊吓,不宜劳累,娘娘就交给奴婢们照顾,请陛下放心。”
绣衣侯是薛夙的人,正阳宫早收到了消息,备好了一切,等着薛夙回来。
李蕴也不好坚持,只让她们好好侍候,便离开了。
秋华关上门,薛夙斜靠在软枕上,已经清醒了,脸上虽然还是没有血色,却看不出一丝痛苦。
“章衡回京了,陛下那边要加派人手,让你们去查他入伍之前的经历,怎么还没消息?”
“殿下恕罪,章衡此人捉摸不透,又有太后维护,他从军入伍之前的经历,无一人知晓,属下们也不知,他为何屡屡针对陛下,甚至悍不畏死,当街行刺。”
薛夙沉吟半晌,想起章衡倒下的最后一句话。
“‘昭宁’,‘昭宁’——”
他脑中灵光一闪,似乎明白了什么,冷哼一声:“鹰隼走狗,也敢肖想我的人?”
李蕴昭宁公主的身份,并未公诸天下,桓玠将第一道圣旨烧毁,这件事也只有寥寥数人知晓,那么身在敌对阵营的章衡是如何知道的呢?不,当时他还不是薛仪的人。
假“李蕴”应该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昭宁公主”的名号,那他口中念念有词的,应该就是现在的李蕴。
薛夙将这两人的往事思来想去,只记得李蕴曾被章衡射了一箭,恨他恨得要死,怎么都想不起来他们之前还有什么别的交集。
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他的心也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他从床上起来,披好外衣和大氅,并未叫人陪伴,一路潜行,在宫里漫无目的地胡乱走着。
屋檐下的冰棱承受不住,倏忽落下,砸在他的脚边,他抬头望去,重华宫破败的门庭就在眼前。
薛夙犹豫片刻,推门而入。
只是他没料到,重华宫里会有人。
“殿下,你来了。”卜成仁粗砾沉重的叹息如巨槌般落在了薛夙心头。
“每次只要殿下受了责罚,就会把自己藏起来,所以老奴在这里等等看,说不定能等到殿下。”
薛夙披散头发,素面朝天,已经恢复了卜成仁熟悉的旧时模样。
“你不该来这里。”
“殿下走了很多年了,”卜成仁摸着重华宫的廊桥,眼中流露出怀念,“当年殿下离开后,他们就把重华宫封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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