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快喝,试试我……辛夷的手艺。”
薛夙端起汤碗,冲鼻的药味让他皱了眉,他从小就不爱吃药,但因为身体不好,吃遍了各种药材,就算长大了,他还是十分抗拒吃药。
他握着李蕴的手,眼里水光澄澈。
“不爱吃药?”
薛夙狡辩:“不爱喝汤。”
李蕴逗他:“如果汤是我做的呢?”
薛夙一脸不相信:“我知道你不会做饭。”
李蕴的脸“噌”地红了,捂着脸说:“你不想吃,那就不吃好了。”
薛夙笑了笑,把她的手掰开,对着她的脸吹了一口气,声音低哑迷离:“我爱吃。”
他说着暧昧的话,又把汤勺塞在李蕴手里,微微张嘴:“但要你喂。”
李蕴不好意思,啐他一声:“皇后你可真是原形毕露了,受了伤脾性大改,像个三岁小孩,自己吃饭,还要别人哄……”
“我不是要‘别人’哄,我是要陛下哄。”
李蕴瞠目结舌,但看着他胸前渗血的衣衫,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便拿着汤勺,一勺一勺地喂他。
薛夙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喝完了整盅药汤,眉头都不皱一下,等她喂完了,还意犹未尽地说:“陛下若是每日来哄我吃饭,恐怕这伤口明日就好了。”
李蕴白他一眼:“你做梦吧!”忽然又变得轻松起来,好似恢复了先前的相处方式。
“既然陛下不愿意,那不如,明日上朝?吏部年终考核,便在明日朝会了,届时京中地方共八百四十二名文武大臣,呈上勘报,他们来年的去向,都要陛下定夺呢。”
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李蕴不服气了,叉着腰道:“那皇后你就好好地躺在床上养伤,这点小事,就交给我好了!”
“真的?”
“搞不定他们,我就是王八!”
第23章
当李蕴真的面对堆成小山样的勘报,才知道这是个苦差事。
桓玠立在殿下,审视般的眼光在她身上过了一遍又一遍。
李蕴看了几本,发现每个字她都认识,就是合起来凑不成一个具体的官吏形象,有的政事,她连对错都分辨不出。
她看得眼皮打架,忍不住问辛夷:“太傅今天真的请假了吗?”
辛夷道:“这已经是太傅先看了一遍,简化过的勘报了。”
她在宫里诸事不管,楚缙可没有闲着,早就想到了吏部年终考核一事,与吏部上下连轴转了几天,才弄出这些简化了的勘报。
虽然这事本不归他管,但桓玠只会看李蕴笑话,恨不得勘报再诘屈聱牙些,他虽有僭越,但凭着皇帝皇后两座靠山,也没人敢弹劾他。
楚缙身体不好,因为这事忙累了,所以今天请了假。
李蕴哀呼一声,继续扑到勘报上,却怎么也看不下去了。
她敲着脑袋,忽然灵光一闪。
“这些京官都在京中任职,能立刻进宫吗?”李蕴指着分成一堆的京官勘报,问桓玠。
桓玠脑子转得飞快,以为她想走捷径,假好心地劝诫:“陛下,自古吏部考核,都是不能让官员们知道过程的。”
李蕴见他阻拦,心中暗笑,现在她是皇帝了,她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桓玠?一边儿去吧!
她清了清嗓子,对下面待命的吏部官员说:“今年既然是朕来主持年终考核,那就应该有点新意。虽然老祖宗传了规矩下来,但规矩又不是死的,现在朕想改改这旧规矩。何秀,去,下旨把勘报上这些京官召进宫!”
李蕴说完,往后一倒,坐在龙椅上不打算再看勘报了。
桓玠质疑:“陛下朝令夕改,如何让人信服?”
“‘朝令’的不是朕,朕怎么就不能‘夕改’了?桓相,你话也太多了,嗓子是不是干了?”李蕴奸笑着,向殿中宫女太监吩咐:“桓相口干,今天到散朝为止,不准给他一滴水喝!”
“你——”一向老狐狸的桓玠竟然被她堵得没话说了。
李蕴闭目小憩,直到慌张赶来的京官挤满东极大殿,这一个整衣冠,那两个通有无的,都以为自己的仕途出了什么大问题。
要不然皇帝怎么在年终考核的节骨眼上,突然把他们都召进宫?
辛夷把李蕴叫醒。
李蕴揉了揉眼睛,看着下面花花绿绿一大片朝臣,笑得不见了眼。
“众位爱卿,想必你们都知道,今日是吏部年终考核的日子——”
惶恐不安的京官们纷纷跪下高呼:“臣等知道!”
李蕴连忙站起来,做出虚扶的动作,让他们先起来:“大家不要怕,朕不过是想改改考核方式,光看你们的勘报,都完美无瑕,看不出什么不足和需要进步的地方来,所以朕想直接跟你们聊聊。”
她眉眼弯弯,众人的心又一紧。
“礼部尚书,于敬之。”
礼部尚书从人群里颤颤巍巍地走出来。
李蕴捏着他的勘报,瞟了几眼,笑道:“别怕,就问几个问题。”
“第一,于大人平日都做什么事,以冬月十三日为例,譬如你这天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当值,上朝之前吃了什么早饭,骑马还是坐车来皇宫,在礼部你都看了什么书,做了什么工作,给哪些下属安排了新任务,又指导了哪些下属的工作,散朝是在外头吃了饭再回去,还是回家同夫人子女一起吃,有没有什么额外的消遣?”
于大人满头大汗,思路差点跟不上李蕴的语速。
所有人都感到匪夷所思,吏部考核又不是京兆尹府判案,这样事无巨细,谁能记得住?况且,这和官员升降有什么关系啊?!
“臣下不知……不知陛下为何事无巨细,问及臣下行程……可否多嘴求问陛下,这跟臣下的考核有什么关系?”
李蕴指尖轻点桌面,于敬之摊开的勘报上,用朱砂笔做了一句批注:为人好事。
她选于敬之当“儆猴”的第一只鸡,跟他的官位、勘报内容都无关,纯粹是想引他问出这个问题。
试问一个平时就好事的人,遇着皇帝多事,并且事关己身,他会不会跳出来质疑呢?
有质疑是好事,最怕的就是一潭死水,就像她祖父那朝,暮气沉沉,掀不起一丝波澜,大雍肉眼可见地走了下坡路。
“于大人好哇!”李蕴击节叹赏。
于敬之大汗淋漓,忙称不敢,众人都以为李蕴这话是反讽,有的人幸灾乐祸,有的人忧虑重重。
李蕴诚心实意地说:“于大人问得很好,朕其实就是关心一下大臣们的日常生活,如果你们每日忙碌,不能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岂不是朕这个皇帝的过错?”
她这话一出,于敬之松了口气,昂头挺胸,拿出了礼部大员的风采,侃侃而谈,他们都是经过重重考核才入朝为官,记住一个月前自己的一天,根本不在话下。
“臣当天卯初起床,吃了夫人在巷中摊贩那里买的胡饼,足足吃了五个。卯时三刻出门,坐车到东华门下……”
他甚至连入宫门的时候,遇见刑部尚书骑马进宫,马屁股上有块巴掌大的白斑都记得。
刑部尚书辩解称:那是他新得的西域良马,品相极佳,白斑乃是特色。
李蕴听得津津有味,深感朝廷屈才,于大人若是去当个说书先生,肯定也很有前途。
“那第二个问题,于大人最想当什么官,觉得自己最适合做什么官?在朝中,于大人有没有要好的朋友?可以推荐对方,不论品阶,不论出身,说出你觉得他最适合担任的官职。”
这句话就很微妙了。
这不是伸手向皇帝要官做?还要带上自己朋友一起要,多不好意思啊——
“臣觉得,臣最适合做丞相,当然,臣最想做的,还是国子祭酒,既清贵又能少跟人打交道。臣有一位好友,就是刑部尚书,赵昶,臣觉得,他不畏权贵,胆大心细,最适合做御史大夫!”
于敬之被李蕴第一个问题打开了话匣子,第二个问题答得无比顺畅,超乎所有人的意料。
“原来于大人和赵大人还有私交?”
“他俩可是酒友,常在东城门内那家醉春风喝酒,于夫人还天天去捉他呢!”
被提名的刑部尚书赵昶一脸震惊,连连摆手,他可不想做什么御史大夫,不畏权贵是私底下跟于敬之吹的,他要真做了御史大夫,说不定还不如圆滑世故的于杰。
于敬之建议他去做御史大夫,难道是不满与他同姓的现御史大夫于杰?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李蕴满意地点点头,于敬之帮她开了个好头。
“第三个问题,于大人觉得,朝中哪些官位没必要存在,哪些部门需要增设官位,哪些部门有钱,哪些部门缺钱?”
这个问题一出,朝中大臣皆震惊哗然。
这可是个得罪人的坑啊!你说哪个官位不该存在,就是说该官员不称职,做了事跟没做一样;增设官位倒是好事,可这里面也有学问,说得对可能惹麻烦,说得不对更要惹麻烦;至于有钱和缺钱,这不是明晃晃地问他觉得谁贪污了吗?
“这个……”于敬之犹豫了片刻。
李蕴笑眯眯的,指向一旁的空处:“不妨事,你先到一旁想想,下一个,刑部尚书,赵昶。”
大殿旁忽然多了一桌一椅,上面文房四宝皆备,何秀又遣人搬了架屏风放在前面,李蕴指的就是这里。
于敬之步履沉重,走向屏风。
赵昶毕恭毕敬地站了出来。
他等着李蕴把上述问题重复一遍,毕竟他连答案都想好了,一定不会得罪人。
李蕴啜了一口热茶,身子后仰:“赵大人——”
“诶!臣在!”
“你觉得前一位于敬之于大人,他说得对吗?”
“……”
李蕴看他扭捏不语,感慨楚缙给的评语真是一针见血——外圆内方。要让这样的官场老油子说实话,根本不可能,但赵昶又是一个很独特的存在,他本人十分清正廉直,只是对上圆滑,有时候圆滑还不到点上,所以他在朝中的风评和在民间的风评截然不同,一直无法准确评价。
赵昶心中未尝没有苦闷过,他出身大家,祖上十八代都是做官的,自有一套密不传人的官场指南,但他本性耿直,心底不赞同指南上的说法,做得口不应心,所以经常把事情搞砸,得罪同僚和上司。
李蕴笑了笑,又道:“赵大人一时说不出来?没关系,那朕给你换个问题,在刑部一司,如果要从毫无背景的书令史做起,需要多少功勋、多少年限、多少打点,才能做到尚书一职?”
赵昶前一个问题答不上,这个问题他熟啊,张口就说:“这不可能,普通书令史大多终生与案牍为伴,复核各地送部的刑名案件,修订律法,掌核赦减、狱卒、囚衣囚粮、赃罚、赎罚,这些都是很简单的按章行事,无功无过,多是沿袭前任,再怎么打点,也做不到尚书一职。”
李蕴忽而严肃起来:“所以,这样就对吗?作为书令史,一味沿袭前事,不知变通,不知上进;作为一部主司,不懂正是千千万万件细碎的小事组成了刑部功能,书令史的工作虽不起眼,却使刑部门庭威严,百姓震慑信任;最重要的是,作为一朝天子,朕亦毫无作为,墨守成规,使各部各司一潭死水,使勤勉做事者毫无奖赏,使蝇营狗苟者尸位素餐!我李蕴,有过啊!”
第24章
李蕴说完这话,朝堂上下鸦雀无声,只觉得她一腔天真热血,像极了先皇李曜。
可李曜的结局是什么?是被薛仪夺权,病死在外,连亲笔写下的遗诏,都被他一手提拔的丞相桓玠撕毁了。
桓玠作为丞相,朝会的时候可以坐在一旁听事,此时正眯着眼,仔细打量李蕴。
从前他怎么没注意过,李蕴的脾气与先皇这么像。皇帝从前胡闹的时候,什么奇奇怪怪的话都说过,有的他听了,觉得有道理,便应允了,有的他觉得没道理,就让底下的人去弹劾,拖到最后不了了之,所以李蕴一直以为,自己是她的人。
可君与臣,自古就是对立的,尤其世家与皇权,此消彼长,不可调和,他为了桓氏利益,就不可能与李蕴上演君臣相得的戏码。
李蕴在他眼里,不过是个莽撞的孩子,当这个孩子拿着足以左右国家兴亡的诏书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将她毁灭。
不光是遗诏,更是精神上的毁灭。
她不肯屈服,带着风语营回攻,甚至险些成功,使桓玠平生第一次震惊失色。后来她出了事,销声匿迹,桓玠私下独处时,也感慨过,她一走,东都城又变成了往日沉寂的模样。
再后来,她就回到了自己的原位,成了高高在上的君王,却变了一副模样:天马行空、急功近利、自作聪明。
眼前这个李蕴,才是最初那个拿着遗诏,对他“威逼利诱”的孩子。
他忍不住笑了,这一笑,若春花绽放,秋水生波。
丞相的坏脾气,谁都知道,他笑着的模样,大家也记得很清楚,每次他笑,就会有人倒霉,只是这个笑,仿佛不太一样。
好似在迎接一个多年未归的老友。
众人齐齐打了个寒颤:丞相这样的人,哪还有朋友?
“陛下英明,字字珠玑,发人深省。”他似笑非笑,绕着指尖轻轻摩擦,云淡风轻的样子,总让人疑心后头接了个“只是”。
“只是,陛下说这话,想做什么?又想改变些什么?对你眼前这堆成山的勘报,有什么作用呢?”
果然,丞相的“只是”,虽迟但到。
李蕴就知道他会跳出来质疑,反问道:“如果朕一个人就把所有事情解决了,那朕养着你们这群朝臣做什么?吃干饭吗?桓相遇事,就只会问‘为什么’,难道不会多想想‘做什么’吗?”
桓玠倒也不生气,继续同她讲道理:“陛下天真热血,我们为人臣子的,却想得更多,若像陛下这般,自由散漫地问话,就把各部大臣们的功绩问清,将他们的去向敲定了,没有一个具体的规条律令,那底下的臣子如何审核下级官员的功过得失?”
李蕴完全不管是不是在朝堂上,就翻了个白眼,嗤道:“桓相,你当朕是胡闹,朕心中却自有一套道理,一个人的品性如何,通过纸张上的叙述是无法得窥全貌的,要真正接触过,方知对方根底。”
她接着说:“朕因病不朝已经两年,朝中也多了不少新面孔,这些人,未来都是朝廷的中流砥柱,对于他们的磨砺,自然要小心再三。譬如于尚书,他的记性是一绝,他对朝政的反思审视,对身边事的细致入微,在勘报上从未提及。官员考核,不光是考核他们的政绩,对于他们的为人,他们自身的渴求,也应该给予关注。做官,不能做只会拉磨的驴子,求变求新,求全求广,都是你们将来要做到的,朕希望底下站着的,是一群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行尸走肉。”
桓玠沉默了。
李蕴见他不再反驳,便接着考察剩下的官员,对于每一个大臣,她都能从不同的角度,提出不同的问题,有时候听起来风马牛不相及,仔细琢磨,却品出了其中奥妙。
她的考核,一直持续到宫门上锁,各宫燃起灯火,大臣们本以为会饥肠辘辘地回家,却在傍晚的时候吃到了御膳房送来的晚饭。
无人发现,端坐龙椅的君王并未用膳。
李蕴说得口干舌燥,嗓音微哑,一直坚持着。
她嘴上说着“不要这大雍江山了,逍遥度日去”、“干脆培养太子接任”的玩笑话,对朝堂大事,却比谁都上心,也比谁都能坚持初心,不忘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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