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不仅仅是大雍皇帝,她还曾是太傅楚缙的小跟班,先皇李曜的小女儿,这两人的政治智慧,一直在潜移默化地熏陶着她。她出身市井,长在佛寺,听惯了各种各样的人在神佛面前的祈求,她好像一面镜子,能照见人心,看见真实。
这也是朝廷上下,第一次真正见识到李蕴的治国能力,第一次看见她澄清吏治、选拔人才的决心。
这一年的吏部考核,足足进行了三天,全都由李蕴一人主持,她从东极大殿考完最后一位在京的官员,踱着步子,吹着小曲,慢悠悠地往景仁宫去了。
盖因除夕宫宴,就设在景仁宫。
李蕴进去的时候,丝竹管弦,歌舞升平,薛仪坐中间,薛素坐左边,右边剩下个金黄色的座椅,底下一溜儿浓妆艳抹,面目模糊的宫妃。
她盯着那个金色龙椅不动。
薛仪身边的大宫女紫荆款款走来,板着脸说:“陛下,请你就座吧,宫宴马上就要开始了。”
她看不惯薛仪处处压她一头很久了。
“哟,朕的位子呢?朕怎么没瞧见啊?是不是太后老眼昏花,忘了安排了——”
“放肆!”薛仪拍案而起,“皇帝你除夕宫宴迟到,已是大不孝,进门不先请安,反而阴阳怪气,指责起本宫来了?!”
李蕴冷笑:“朕只知道,朕是九五至尊,万人之上,理应坐在中间,先有国后有家,先论国礼而后论家礼,太后你怕不是僭越了。”
薛仪气得喘不过气,捂着胸口一直喊“心慌”,她毕竟年纪大了,再加上平时就暴躁易怒,气涌上头就不管不顾,御医已经多次劝诫,让她少生闲气,然而李蕴怎么会放过给她找不痛快的机会呢?
李蕴不管她,让她自己“哀嚎”,在一溜儿宫妃里找了几遍,都没有找到姜月的身影,倒是在皇后下边一位看着个肌肤胜雪、花容玉貌的女子,她眉眼间皆凝着一层冰霜似的,愁眉不展,冷淡疏离。
这个应该就是贵妃江映雪了。
至于老熟人孙溶儿,她坐在江映雪下首,两弯细眉,衬着那柔弱不能自抑的脸蛋儿,好像下一刻就要以泪洗面,对你倾诉衷肠了。
李蕴打了个寒噤。
皇后一如既往,国色天香,大气雍容,只是她坐在那里,似乎还不如贵妃有存在感。
难道是因为她没站起来的原因?
李蕴又想到秦大娘说的一句人生箴言:大房任劳任怨,小妾吃香喝辣。
她就站在大殿中央,大有一副薛仪不把座位还给她,她就不入座的架势。
薛仪想到这两天李蕴在东极殿装模作样,假意考核,其实在拉拢人心,宫外已经有人在夸她勤政爱民了,若再让她继续下去,薛仪数年心血,必将毁于一旦。
“皇帝,大雍以孝立国,若连皇帝都不能孝顺父母,谈何立信?不过是一个座位——”
李蕴打断她:“大雍并非以孝立国,大雍的今天,是百姓们各行其是,官员们各司其职,共同造就的。朕身为帝王,所作所为都将被人议论,让人效仿,若有人藐视君威,不论这人是谁,就算是母后你,朕也不会轻饶。”
“你——”薛仪差点被她气得升天。
李蕴这两天才想清楚,薛仪不过是只纸老虎,薛家不听她的,章衡对她的忠诚不过尔尔,剩下的呢?没有了。
是的,就像有人特意清除过一样,朝中薛仪派系的大臣愈来愈少,剩下的都是中立摇摆者,薛仪要指挥他们做事,还得付出代价,并不像外界看来威势磅礴,不可逼视。
前朝的变化早就影响到后宫了,要不然,薛仪这两年也不会蛰伏宫中,而是逼宫夺位了。
她气归气,李蕴还是要把自己的位置拿回来,派了人客客气气地把她请下来,坐在了右边。
李蕴坐在中间,感觉良好,又看了一眼各宫嫔妃,觉得甚是糟心。
“太子呢?”
“太子称恙,未能赴宴。”
前几天还活蹦乱跳呢,她才不信这才三天不见,他就生病了,便直接下了口谕:“传朕口谕,让他和姜娴妃一起过来,除夕夜一家人不在一起过,多不像话。”
一家人。
薛夙自嘲似的笑了笑,以酒杯掩饰了苦涩。
不多时,盛装打扮的姜月就和李漼一前一后进来了,只不过他们身后跟着一群宫人,各个手里都捧着带盖的盘子。
李蕴饶有兴趣地问:“阿月,这是什么?”
萧凤皇一听见她叫“阿月”,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但自己的心血不能白流,只能硬着头皮把一个盘子掀开。
红红的一大块肉,配了青菜,远远的似乎还能闻见血腥气。
“呕——”李蕴忽然恶心作呕,抚着胸口要吐。
第25章
薛夙紧张地站起来,狠狠瞪了萧凤皇一眼,李漼从萧凤皇身边跑过来,一下一下帮她拍背。
萧凤皇黑着脸,觉得委屈:“陛下,妾身给大家做了一道菜,是用生牛肉煎至三分熟,味道鲜美,健康营养,不过就是卖相不大好,陛下先试试吧?”
李蕴连忙摆手,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反应这么大,只是觉得腹中不适,什么东西顶着喉咙,恶心干呕,又什么都呕不出来,看见这血淋淋的生牛肉,腹中更是翻江倒海,一下子呕了出来。
这下殿内更是哗然。
有些年纪大的宫人觉得陛下的动作莫名熟悉,却想不出哪里不对劲,或许是陛下长得太秀巧,低头干呕的姿势有点像怀孕的妇人。
生**洁的江映雪拿出帕子,捂住了鼻子。
“陛下,妾身真不是有意的——”
薛夙高声呵斥:“闭嘴!”又转身派人去请御医来。
萧凤皇扭着手中的帕子,满心的怨念、愤懑。
李蕴吐完,觉得好多了,欣慰地看着李漼,开心道:“父皇没什么事,你先去坐下。阿月,你也坐——”
这时,沉默已久的孙溶儿突然出了声:“溶儿听说,有些没做熟的牛肉里头,是有虫子的,人吃了不过几天就没了,姜良人这是——”
她意有所指,李蕴又不是听不出来,而且李蕴已经当着所有人称姜月为“娴妃”了,她还不识时务,硬要以“良人”相称。
李蕴叹了口气,道:“阿月没什么坏心,只不过想给大家多加一道菜,你们不喜欢,不吃就是了,剩下的盘子里都是什么?”
宫人们把盖子掀开,里头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但都是奇形怪状,看不出用料,叫人害怕。
萧凤皇的脸略红了红,她一个千金大小姐,平生连厨房的门都没进过,其实捣腾出这么些新奇的菜肴,已经超越她的极限了。
像蛋糕、蛋挞、沙琪玛这样的小点心,她只能凭着有限的认知慢慢摸索,这么些天,她都在弄这些东西。
俗话不是说嘛:要想抓住一个人的心,得先抓住他的胃。
她不想抓李蕴的心,但跟宫里人搞好关系还是没错的,她又没有金银财宝可以直接送,只能从细节入手,虽然没什么成果,但很明显的是——李漼对她的奇怪菜肴很有兴趣,连着几天都往玉芙宫跑,跟她一起做菜,两人的关系又亲近了不少。
这不,李漼为她辩解:“柔妃娘娘不想吃就不要吃了,母妃她只是好心,想让大家尝尝鲜。”
李蕴继续打圆场:“对啊对啊,大家都先坐下,除夕宫宴开始吧。”
歌舞再起,又是一派和乐融融,李蕴正看得高兴,殿外通传,顾太医来了。
薛仪阴阳怪气地嘲讽道:“大好的除夕团圆夜,却叫人看病,晦气!”
李蕴是半点憋屈都不想从薛仪那受的,立刻就反唇相讥:“太后方才还说‘心慌’呢,人老了什么病都有,可得上心了,要不要让顾太医顺便瞧瞧?”
顾太医捏着她的脉,奇怪地瞟了她一眼,然后下意识看向薛夙。
薛夙道:“陛下,你身体不好,且静心凝神,让顾太医把脉吧。”
李蕴嘟囔两声,闭嘴不言了。
顾太医思来想去,实在觉得蹊跷,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不敢直说,只能硬着头皮说:“陛下身体没有大碍,只是肠胃不调,臣开两服药,喝了就好了。”
李蕴笑道:“朕身体可好呢,能吃能喝,对了,辛夷,昨日你做的酸米冰酪好吃,这些菜太油腻,我想吃些酸甜解口的。”
顾太医连忙道:“陛下,酸米冰酪性属寒凉,暂且不能吃。不光是冰酪,所有寒性、发性的东西,都不能吃。”
李蕴狐疑:“朕觉得身体挺好的,一听‘酸’字就流口水,什么都能吃得下,怎么什么都不能吃了?”
顾太医头顶冒汗,背心也湿透了,急得不知说什么好,幸而薛夙及时发现他的异状,说:“顾太医,本宫身子也有些不适,你同本宫到偏殿来,为本宫把脉。”
薛夙带着顾太医走了,李蕴偷偷吐了吐舌头,放松下来,想起来一件事,问李漼:“怎么你方才没来?”
李漼撅着嘴,委屈道:“除夕宫宴,从来就没有请过东宫。”
李蕴安慰他:“不妨事,朕明年把除夕宫宴挪到东极殿去,只请漼儿喜欢的人,好不好?”
李漼喜笑颜开,不过眼角余光瞥到面色铁青的薛仪,立刻就端起了太子的架子。
从薛仪掌后宫起,东宫就一直不受待见,不管是前重华宫,还是现在的东宫。李漼对薛仪,敬畏中带着不屈,不曾把她当做亲人,自然也就不会失望。
孙溶儿见状,又动了心思,道:“听说近来太子殿下与姜良人孺慕相亲,关系甚好,不知殿下以前会不会想念生母,偷偷探望呢?”
李蕴举着杯子正准备喝酒,辛夷忽然伸手把她的杯子拿走,小声道:“陛下,顾太医说不能喝。”
她兴致缺缺,又听见孙溶儿挑事,便道:“柔妃你难道是耳朵不好使?朕已经册封姜氏为娴妃,与你位份相当,她年纪比你大,又是太子生母,你理当唤她一声‘姐姐’,怎能如此无礼?”
薛仪冷笑:“皇帝封妃,经过本宫的同意了吗?你有册封的金印吗?”
李蕴一拍手,笑眯眯地说:“母后说得对啊,朕正要同母后说呢,皇后掌管后宫,五年有余,从无过错,母后是时候把金印还给她了。”
“‘从无过错’?呵,笑话!她上不敬本宫,下不恤嫔妃,未能劝诫皇帝雨露均沾,延绵子嗣,令得后宫六年无出,只有一个出身卑贱的皇子,这不是她的过错,难道是本宫的过错么?!”
“后宫无出,跟皇后有什么干系?”李蕴疑惑,指着下面的嫔妃,“难道不是跟她们有关系?后宫不宁,若是皇后的责任,那封妃难道不是皇后的权力?说句不好听的话,太后娘娘的手伸得太长,既要皇后的权力,又不肯担皇后的责任,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皇帝这是在求本宫,还是在威胁本宫?”
“朕在跟母后讲道理。”
薛仪这下算是看清了,这个“皇帝”口齿伶俐,长于诡辩,比桓玠还能气人,更不要说她荤素不忌,有时连市井粗话都说得出口。
她好面子,总想在道义上压倒对方,却没想到来了个比她还会讲道理,还爱讲道理的对手,这个对手,还是个混不吝的,根本不怕她的赫赫威严。
薛仪没法子了,只能败下阵来。
紫荆从后殿把金印取出来,放在了李蕴面前。
李蕴把盒子打开,查验了一番,笑嘻嘻地说:“皇后怎么去了那么久?朕可给她备了一份大礼呢!”
此时的偏殿,顾太医跪在地上,薛夙立在殿中,闭着眼睛,昂着头,喉结滚动。
良久,他哑着嗓子问:“你说的,可是真的?”声音里竟然带着一丝惶恐和酸涩。
“虽然脉象不实,但往来流利,如盘走珠,臣敢确定,是‘滑脉’无疑,已有两月,只是,陛下她——”
李蕴怎么会怀孕呢?
天底下,或许只有薛夙一人,知道她腹中的孩子是怎么来的。
薛夙想起两月前的那个月夜。
慧空大师连夜进宫,手里拿着一本满是灰尘的古籍,对他说,有了救活李蕴的办法。
“平安下山之后回来,曾在佛前发誓,要忘记一个人。”
“我知道。”
“她那时已经显怀,终日惶惶不安,既恨肚子里的孩子,又恨自己下不了狠心去落胎,这个孩子,让她所有努力毁于一旦,风语营中,已有人怀疑她并非男儿身,他们忠于大雍皇帝,却不会忠于大雍公主,一旦她的肚子显怀,隐藏一年的身份就会败露,攻入东都皇宫,夺回皇位的计划就会化为泡影。你知道,她为此付出了多少……”
薛夙将手覆于眉心,捏着紧皱的眉头,不知如何回答慧空。
他要说,他全都知道,就是因为全都知道,才毁了李蕴的清白,妄图以此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吗?
李蕴与他相交的时候,不知他就是假太子,薛夙却知道,她是真公主。他带着不轨的目的,一步一步朝她靠近,却把自己深深陷了进去,并甘愿沉沦。
就像幼时初见那般,他一清二楚,自投罗网,她懵懂不知,守株待兔。
他害怕李蕴攻入皇宫的时候,薛仪把他指认出来,这样,她就会知道,正是因为他,她才流落民间,从云端跌落污泥,不知父母,不知名姓,失去了本应属于她的地位与荣耀。
他爱李蕴,爱得发了狂。
于是他骗她去喝酒,酒到浓酣时,捧着她的脸,问她:“李蕴,如果我要你放弃争夺皇位,你会吗?”
李蕴酒量不浅,还很清醒,笑道:“薛夙,你是不是喝酒喝傻了?我怎么可能放弃帝位呢?我下山来,就是为了皇位,为了告诉薛仪,我是李蕴啊……你是一个好人,生得俊俏,人也聪明,知道我是女子,也没有嘲笑我不自量力,将来我登帝位,你就是丞相啦!桓玠那个挨千刀的,毁了我的诏书,真讨厌,我要让他出家做和尚去,呵呵……”
她嘟囔着,又灌了两杯酒下肚,两腮飞起红云,眼神迷离朦胧,两瓣红唇开开合合,诱人采撷。
于是,薛夙俯首,吻了上去。
第26章
慧空大师给出的方法,出乎薛夙的意料。
“若非为了平安,贫僧是不会来找你的。当年你狠狠伤了她,她怀孕产子九死一生,醒来就把你完全忘了,想来也是佛祖庇佑,不忍她郁郁终生。那冤魂缠住平安,你又不由分说,灌她喝了孔雀胆,那毕竟是平安的身子——”
薛夙忽然道:“可那不是她,我宁愿她成为行尸走肉,也不愿旁人拿她的身体作妖。”
慧空念了一句佛偈,叹道:“世间痴儿女,竟执迷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