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华略一矮身,道:“辛姑姑好,这是顾太医为陛下开的药,都放在正阳宫了,皇后娘娘吩咐我一日三餐按时煎煮,亲自送到陛下手上,督促陛下喝药。”
辛夷笑着说:“辛苦秋华姑姑了。”她伸手去接,秋华却下意识避开,朝殿内张望片刻,道:“陛下审完了么?还是请陛下先喝药吧。”
她如此护着那些药,辛夷也能理解,皇后娘娘是一个治下严明的人,他吩咐的事,定要一五一十完成,不能有半点弄虚作假。
“审完了,正有些恶心,你这药来得及时,进去吧。”辛夷领着秋华进去,向李蕴禀明了情况。
李蕴隔着老远都能闻见食盒里浓郁的药味,捏着鼻子摇头,可怜巴巴地说:“朕的身体很好,不需要吃药,倒是皇后操劳,要多补补。”
秋华把药汤端出来,呈到李蕴面前:“陛下,你身子不好,为免娘娘心疼,还是喝了这碗药吧。”
李蕴一听到薛夙的名号就头大,接过药汤,仰着脖子,视死如归,一口气把那些药都喝下去了。
“啊啊啊啊,苦死了!”李蕴扇着口中药味,整张脸苦得挤在一起,说完又要吐。
秋华忽然从食盒里又取出些梅脯,眼疾手快地塞进她嘴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温声道:“这是娘娘亲自采摘腌制的,陛下吃了就不会苦了。”
李蕴嘴里含着梅子,眨了眨眼。
梅子酸溜溜的,她吃过是不想吐了,可就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皇后怎么样了?”
“回陛下,皇后娘娘正在预备新春赏赐给王侯大臣们的节礼,无暇顾及后宫纷争,请陛下代为处理。”
“哦。”李蕴也没觉得奇怪,高高兴兴地去了。
从粉儿房中搜出来的布包已经呈上来了,辛夷正要查问司衣司主事,一直旁观李蕴审案,毫无存在感的紫荆姑姑突然发话:“陛下,这是兰宁绢,类纱孔大,为各宫主子不喜,所以采买较少,只有……毓秀宫才有份例。”
她不说,有些明眼人也看出来了,李蕴沉默片刻,又想起那个光风霁月的孙晔,深感遗憾。
孙溶儿若是有她父亲一星半点的坦荡磊落,也不会因李蕴废她妃位,就迁怒他人,意图毒害娴妃和太子。
紫荆说罢,有些呆滞,她也不知是怎么了,鬼迷心窍地就指认了孙溶儿,明明孙溶儿受太后摆布,与她同属一个阵营,孙溶儿出事,对她们绝无好处,可她就那么站了出来,脱口而出。
等她回过神来,李蕴已经下旨去毓秀宫拿人了,身旁的小宫女推了推她,紫荆方才恍然,赶忙起身离开了玉芙宫。
太后娘娘若知道了这事,定要将她打个半死。
此时内殿的萧凤皇幽幽醒转,看见身边小声啜泣,抹着眼泪给她擦汗的丹柳,听见她自言自语:“娘娘你可不能有事啊,玫瑰糕还没吃够本呢……还有陛下的那么多赏赐,成双成对的多好看啊,以后丹柳不拦你了,随便你拆开赏人……”
萧凤皇一时无语,心中却多了一分柔软,在她眼里,丹柳只是个侍女,可在丹柳眼里,自己是她的贵人,是她的天。以前她只觉得丹柳聒噪、傻气,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却觉得她这份真心实在难得。
她们在这波光诡谲、危险重重的深宫中,彼此依靠,纵然有些许摩擦,些许的个性不合,可丹柳待她至诚,她也应该报以真心。
萧凤皇这人,其实是个理想主义者,一朝穿越,她以为自己从此和小说女主一样,能够呼风唤雨,叱咤风云,后来当了几年皇帝,见识了宫廷和朝堂的残酷,屡屡碰壁,寸步难行,心中不免生出滔天的怨念,恨薛素杀了她,但她的底色是善的,富贵人家娇养长大,或许共情能力有点差,又过于天真,把战争的后遗症想的太简单,才指使沐安水淹幽都。
两度徘徊生死,让她成熟了不少,竟也开始反思,自己占了李蕴的身子,那么李蕴本人呢?如果她没死,她肯定不想让一个陌生人掌控她的人生。
她来之后,受李蕴遗泽不少,辛夷忠心于她,薛素替她打理后宫,太傅楚缙时常指点她,就连桓玠和夏侯汜,提起从前旧事,也会有几分感慨。她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个重情重义、任侠豪杰的女性形象。
就算是在姜月身上重生,她也一直受到李蕴的照顾,李蕴虽然奇奇怪怪的,还可能是个替身——
等等,替身?
她用过的身体她清楚,身高、体型、声音几乎完全一样,脸上也没有任何易容的痕迹,天底下哪有这么神奇的易容术?
萧凤皇躺在床上,将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串连起来,得出了一个匪夷所思却又十分合理的答案:薛素给她下毒,是为了把她从李蕴身上赶走,她在死去的姜月身上复活,现在看到的李蕴,其实是被她占过四年身体的真李蕴。
李蕴是一个善良的人,她对自己很好,也很适合做皇帝,或许,她应该放下那些可笑的想法,好好在古代活一回,为了她自己,也为了姜月。
萧凤皇终于想通,睁开眼睛,声音嘶哑:“傻丹柳,你给谁哭丧呢?”
第31章
孙溶儿被带到玉芙宫的时候,素衣披发,满面决绝,步履从容,像是早就知道了自己会有此下场。
她衣衫单薄,肩上还有雪花,冷着脸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笔直,此时竟有了几分孙晔的风骨。
“溶儿,你为何要自毁前程,做这样的事?”
“陛下原来知道,我们也有‘前程’?”孙溶儿嗤笑一声,反问李蕴,“我原以为,陛下是没有心的,我们这群宫妃,从青春少艾等到年华不再,都没能等来陛下的垂青,我们也是人,也想要幸福安稳的生活,也不想每日活在算计之中!可陛下,给过我们机会吗?”
李蕴语塞,她的后宫注定只能是摆设,可又怎能跟她们解释呢?
“溶儿,你是自愿进宫的,没有谁逼过你。”李蕴思前想后,斟酌着说。
孙溶儿目眦欲裂,愤懑难平,她指着李蕴,高声叫喊:“是啊,没有人逼我,是我在逼我自己,我想要权势,想要富贵,想要留住我曾经留不住的一切东西,我有罪,可这罪孽却是陛下造成的,是你给了我做梦的机会,又亲手打碎了它!”
李蕴苦口婆心地劝她:“你在宫里衣食无忧,地位尊崇,就算你想要出宫,甚至想要再嫁,朕都能帮你,你去毒害娴妃,只会徒增杀孽,又有什么用呢?”
“虚伪!恶心!”孙溶儿蓦的站起来,表情凶狠,“我最讨厌你这副伪君子的模样了!明明是你毁了我的一切,却要扮好人让我来感激你,你曾经对我那么好,转过头却变了脸,要把我身边的一切夺走——玉珠,妃位,我仅剩的尊严!我就是想要个孩子,就是看不惯姜月和太子母慈子孝的场面,就是看不惯你对皇后那般关心,对我却不屑一顾!”
李蕴被她的歇斯底里吓得说不出话来,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既觉得愧疚,又觉得惋惜。
“溶儿,你变成今天的模样,是我的错,若娴妃肯原谅你,朕会派人把你送到报恩寺后山,结庐而居,带发修行,若你有一天想通了,尽可下山嫁人。”
李蕴说完,浑身似乎没了力气,颓丧不已。
忽然,李漼从内殿走出来,眼睛盯着孙溶儿,显然已经知道了一切,他挥舞着双手,扑进李蕴的怀里,软软的一团,让李蕴多少有了几分抚慰。
李蕴低声问他:“怎么出来了?”
李漼的小手拉住她的耳朵向下扯,凑近了小声说:“母妃说,她愿意原谅柔妃娘娘。”
“哦?是她亲口说的?”李蕴诧异,姜月脾气时好时坏,她都有些拿不准姜月的心思,没想到这次她竟如此大度,轻易饶过了孙溶儿。
“嗯。”李漼点点头,想起姜月听到谋害她的人是孙溶儿的时候,那满脸的震惊和不可思议,还听到她小声嘀咕,说什么“自作孽不可活”、“早知道不戏耍她了”……
他不懂这些话背后的意思,直觉姜月同孙溶儿之间,有过什么故事,却也不想深究。
这宫里,有太多秘密了。
李漼在李蕴怀中坐了一会儿,看她亲手拟了圣旨,让人将孙溶儿送到报恩寺清修。
孙溶儿被逐出宫清修的事情很快传遍了后宫。
薛夙闻言,只是笑了笑,感慨李蕴其实很有国母风范,若能母仪天下,定能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过若是他的后宫,大约不会有这么些杂七杂八的人让她烦心。
他笑过,忽的一愣。
薛仪听说孙溶儿被逐出宫的事,气得茶盏都没拿住,掉在了地上。
紫荆跪在她面前,恐惧过后,是无边的平静,好像等待已久的这一日终于到来了。
“紫荆,本宫自认待你极好,你跟了本宫二十多年,从未亏待过你,你不想出宫嫁人,本宫就把你留在了身边,富贵荣华,享之不尽,为何你还要背叛本宫?!”
“不想出宫嫁人?”紫荆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自嘲似的笑了笑,她哪是“不想”,而是“不敢”。
她若嫁了人,夫君子孙,都会变成太后的傀儡,再没有安稳的日子,整日提心吊胆地活着,那样还有什么意思?
“太后娘娘,紫荆跟了你二十八年,自认忠心耿耿,从未有过异心,但紫荆真的累了,很想了结这一切。”
薛仪完全不能理解紫荆所说的“累”,她只会破口大骂,拿起手边的东西狠狠砸过去,发泄她心中所有的不忿。
一块碎瓷片划过紫荆的脸庞,鲜血如注。
她晕了过去。
“太后宫中的紫荆姑姑被罚去浣衣局了?”身着一袭粉白宫装的女子立在红梅树下,素指纤纤,指尖蔻丹红得热烈,似火似霞。
“回娘娘,是的,听说还破了相,十分狰狞。”
“这等腌臜事就不必多说了,”女子用帕子掩住秀鼻,微微皱眉,风流情态若西子捧心,说出的话却残酷无情,“娴妃吃了两份毒旱莲,竟然还活着,本宫都不知该说你们是草包,还是说你们是蠢货了。”
她身后跪倒了一地宫女太监,瑟瑟发抖。
“按家里的规矩,不成事的奴婢,留着也没用。”她挥了挥手,众人的心如坠冰窟,彻底冷透了。
江家的规矩,是桓夫人从桓家带来的,办事不力的奴婢,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第二日清晨,连夜奔波从报恩寺请来慧空大师的何秀回来了,马车直接从宫门穿过,向玉芙宫奔去。
李蕴坐在萧凤皇床边,百无聊赖地数着床帐上的粉蝶,李漼趴在一边看书,小脑袋一晃一晃的。
萧凤皇觑着李蕴的下巴,完美无瑕,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想法,心虚地想:“要是现在跟她坦白,她说不定就得把自己赶出宫自生自灭了,还是先瞒着……”
李蕴不知她的心事,只道今天娴妃过于安静温婉,还以为她不舒服。
“你放心,我师伯……啊慧空大师回春妙手,肯定能把你完全治好。”李蕴替她掖了掖被子,不小心碰到她的肩膀。
萧凤皇猛地一缩,警惕地盯着她,好像以为她要对自己图谋不轨似的。
李蕴笑了,这才是真正的娴妃嘛。
“李蕴,我——”
“诶?你不叫‘陛下’?叫人听见了不好,乖,好好躺着——”
“慧空大师来了!”何秀从门外连滚带爬地跑进来,一脸邀功的笑容。
萧凤皇闭了嘴。
李蕴站起身,在殿中徘徊了两圈,整了整衣裳,问何秀:“朕今日是不是过于威严了?”
何秀拍马屁功夫一流,笑道:“不威严,不威严,慧空大师要见了陛下,说不定还会把陛下当作自己的师侄呢!”
李蕴脚下一个趔趄,简直要疑心何秀知道自己的底细了。
说话间,慧空已经入了殿,他一身灰衣,朴素得发白,还有许多补丁,脸上亦是风霜沧桑,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李蕴的岁月,停在了十八岁,她到现在,还不觉得自己已经二十四五了,也没想到,慧空的面貌,老了这么多。
“陛下。”慧空双手合十,作了个揖,“别来无恙。”他说完这话,眼底已有泪花,只是垂着头,无人看见。
“大师别来无恙!”李蕴连忙上前扶着他,笑道:“此番因祸得福,能再见到大师,真好啊……”
慧空到底是出家之人,贪嗔痴都是浮云,很快控制住了情绪,只是李蕴对报恩寺上下来说,实在太特别了些。她从小就在自己膝下,娇俏爱笑,虽然调皮捣蛋,却也是惹人怜爱的活泼,并不讨人厌,更何况她大多数时候,是个极其懂事的孩子,连吃一份糕点,也会把大半留给他和师弟。
寺中都是六根清净的出家人,难得有了她的笑声,才使得这修禅问佛的岁月,不至于太过枯燥。
“陛下且等稍后再叙旧,贫僧先为娴妃娘娘看病。”慧空大师听她嘀咕个没完,知道她兴奋难抑,连忙替她打了住。
慧空给萧凤皇诊过脉,草拟了一份药方,李蕴叮嘱辛夷亲自去太医院抓药,丹柳眼巴巴地看着那药方,李蕴笑了,挥挥手让她跟着一起去。
殿中便只剩下了李蕴四人。李漼过来同慧空见礼,端了一杯茶送到萧凤皇床前,道:“母妃,喝口水润润嗓子。”
萧凤皇笑着,欣慰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慧空看着两人,神色悲悯,再看李蕴,她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还不知眼前这个唤旁人“母妃”的孩子,便是她九死一生,冒险产下的亲生骨肉。
第32章
宫中少有人知,太子李漼其实比娴妃姜月更早入宫,当时陛下言称与太子生母失散了,后来过了一个月,才从宫外带回来一个女子,说是走散的太子生母。
其实细看太子的容貌,与陛下真有九分相似,尤其一双又圆又润的杏眼,剩下的那一分,则更像他的“养母”皇后娘娘。
李漼是慧空亲自接生的,不过三个月就断了奶,李蕴把他背在身后,带他下了山,再入朝堂,后来养在了宫中,一天天长大。
慧空喟叹一声,只觉众生皆苦,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李蕴的失忆,李漼的懵懂,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太子殿下灵秀可爱,贫僧一见便觉有缘,贫僧这里有一串念珠,赠予殿下,望殿下平安康健,承欢父母膝下,长乐未央。”
慧空把手中念珠取下来,递给李漼,李漼看了李蕴一眼,见她满面喜悦,一副鼓励的表情,才放心接下慧空的礼物。
“多谢大师。”
李蕴欢喜道:“漼儿啊,其实慧空大师是太傅的师兄,你理当唤一声太师伯。”
李漼便敛衽行礼,乖乖地唤了慧空一句“太师伯”。
慧空鼻头微酸,只勉强笑着,受了他的礼,转头看着李蕴,见她气色甚佳,长吁一口气,道:“两月之前,贫僧也曾受皇后娘娘之邀入宫替陛下诊脉,只不过彼时陛下长睡不醒。现下有空,不如让贫僧再替陛下探一探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