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僵着手,半垂的眼睫乱颤,明明寒冬时节,他穿得也不多,孙婵却觉着他的头脸都冒着热气。
她挑眉道:“哦!这是你的聘礼……”
“我……身无长物,只有这些。”他的头垂得更低了。
孙婵接过盒子,置于案上,本打算目光随意掠过,却见边角处有一块翠绿的东西,被银票压着,十分不起眼。
她两指把那东西捏出来,是一块玉佩,鸽子蛋大小,周身剔透润泽,触手滑腻生凉。黯淡的日光下,可看到正面隐约刻了一个“庾”字。
孙婵见惯了好东西,知道这是块价值连城的好玉。只是上面有几道裂缝,表面有些磨损,昭示着这本该束之高阁的美玉,有个颠沛流离的过去。
她心下震惊,问道:“这是何物?”
“听说,是我到荀家时随身所带之物。”
孙婵更加感兴趣,把玉捏在掌心摩挲,“你竟能留下这玉?”
荀安的声音轻飘飘的,似乎触及了他尘封已久的,不愿记起的回忆,“留不住。我到荀家的第一天,便被夺走。”
“后来呢?”孙婵十分有兴趣听故事,想拉他过来一同坐在软榻上,被他不动声色躲了过去。
“后来,我无意偷听,知道他们放在何出。乡里人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不知道价值,他们不好出手。一次他欠了赌债,动了心思,要把这玉拿到城里去当了,那晚,我把玉偷了出来,藏好。”
他似云淡风轻,却在心乱如麻,不知把这事情如实相告,是否会被孙婵归为偷鸡摸狗之徒,一时攥紧衣袖,不知所措。
少女的神色并无异常,仍旧兴致勃勃地问:“那,后来呢?他们肯定不会放过你吧?”
“后来……我连夜,把玉藏到一颗树下,第二日他们询问,我只道不知。”
想也知道,无缘无故只丢了块玉,他们怎么可能会放过荀安?孙婵心里又弥漫了一阵悲凉,站起身,想要抱抱他。
不料荀安躲了两步,让她微抬起的手悬在空中,十分尴尬。
她又怀疑昨晚之举是否太心急了,如今的荀安简直变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谪仙,别说什么亲密之举,连搂搂抱抱也碰不得了。
孙婵冷着脸坐回软榻,荀安望着她,面上有些许愧疚,“婵儿,我……”
眼眶红红,似乎下一秒就要哭了,孙婵也不忍再逼他,昨晚之事,他应已在心中自责数遍,“好了,你只管去做你的正人君子,谁叫我喜欢你呢,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她合上了小盒子,起身放入一个柜子里,上了锁,收好钥匙,“东西我收下了,但是不够。”她试探般只拉了荀安的手,十指相扣,凝视着他,“我不在乎你有没有银子,不在乎你的身份,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对我好。你会爱我,重愈生命。”
“你把你自己,整个人,送给我当聘礼,就最好不过了。”
……
孙婵把扭捏的荀安送到武堂,本想牵着手走路,却被他坚定地拒绝。
事情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不能急,她呼了一口气,在武堂管事金叔处翻看账本。
金叔为她倒了杯茶水,在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她翻得仔细,并未发现什么问题,总账本上拨给武堂训练侍卫的款项大约每年五千两,侍卫有一百二十人,所有衣食住行、武堂维护、武师俸银,皆有名目可察。
前世孙婵婚后掌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家,对管账并非一窍不通,这账本细致分明,表面上绝无问题。
金叔其实有些神秘。对着谁都乐呵呵的,却一直没有成家,满头华发,耷拉着眼皮,干瘪的嘴总是上翘。面容是个良善可亲的老人。孙婵跟他没有过多的交流,却知道她爹对他极为信任,如果她爹藏了什么秘密,定瞒不了金叔。
她抿了一口茶,问:“金叔,你是从益州开始,便跟在我爹身边做事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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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是的,”金叔眨了眨浑浊的眼,似在回忆,“那是升平二十年吧,大梁发生了一场严重的灾荒,那个时候,好几个月都没下一滴雨,土地干涸得裂开,泥里能长出来的只有杂草。当时,老爷在任绥阳县令,我是主簿。灾荒过后,益州境内,属绥阳损失最小,老爷的功绩呈到朝堂,被提拔来京,我也跟着一道过来了。”
他叹了一口气,“那个时候是真的难呀,县衙里也没了吃的,全县人饿得奄奄一息。那年春天起便有些干旱的苗头,老爷当即号召县人,多种耐旱的甘薯,少种稻谷,后来全县靠着那些甘薯撑过几月。他还带着青壮,挖井取水,挖树根为食,到富户家开仓,分了囤粮。后来老爷到京城赴任,绥阳县的百姓一路相送三十余里。至今绥阳境内,还流传着文远公的美名呢。”
孙婵听得入神。她一直以为,她爹孙文远因着心地善良,也就是缺心眼儿,讨了先帝欢心,成了先帝的近臣。没想到他曾有这样的丰功伟绩。
“原来如此,”她凝望着账本上的名目,“先前府里会从穷苦人家买来孩子,从小训练成侍卫,为何……最近几年没有了?”
金叔笑了笑,“十七年前,老爷从益州来到京城,所有家底都要从头置办,因而前头几年,曾经买来男孩,从小培养训练。最近几年,侍卫已经足够,也不再需要新增了。”
老年人的眼睛像一口浑浊幽沉的古井,孙婵与他对视,只觉深不可测。
他的话并非准确,前世金叔告老还乡后,孙婵接过武堂管事之职,知道每年会有一批侍卫因各种理由自请赎身,需要新的侍卫填补空缺。
她抬眼,单刀直入:“金叔,除了这些侍卫,我爹是不是还训练了一批死士?”
她一字一顿,“在暗处,在京城众人的眼皮底下。”
金叔收了笑意,认真地望着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姐,她已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眼里盛着年轻气盛的光,他勾了干瘪的嘴角,似有些欣慰。
“若老爷没有告诉小姐,我也无可奉告。”
在他睿智的目光下,孙婵的小心思无所遁形,只得如实相告:“我的确发现了些苗头,去问了我爹,他平日里什么都不会瞒着我,对这件事,任我如何旁敲侧击,始终缄口不言。”
金叔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我想,这实在是因为,这是老爷平生所做的,最不光彩的事情。”
孙婵心里波涛翻涌,卷着账本一角,不安发问:“不光彩?是何意。”
“老爷是个面上嬉笑怒骂,心有天下苍生的人。若要他昧着良心做事,只有涉及小姐和夫人的安危。”
孙婵屏着气息,“是不是,与先帝有关?”
“先帝是个极有抱负的人。”金叔望向窗外,一群年轻的侍卫正在操练,吆喝声不绝于耳。
苍老的嗓音似在叹息,“德帝昏庸,亲佞疏贤,大梁的底子早就被挥霍殆尽。被挟持在御座之上的傀儡,到励精图治的君王,先帝收拢权柄、肃清吏治,可以说是,挽大厦于将倾,救弱国于即毁。”
……
美人端坐窗下案前,素手捏着小巧的瓷勺,把香料研成的细末从小瓷瓮中拨出,倒入莲纹浮翠釉彩大瓷碗,洒入少量清晨雪化在梅花上的晨露,长勺搅拌混合。
孙婵看着她把一团泥状物压进模具,片刻后拿出,把塔状的香泥置于细密的纱网上,放在窗下风干。
“真不是一般的麻烦。”她撑着下巴,略略无聊,但这副娴静美人图,很是赏心悦目。
元娘没说什么,只笑了笑,收拾了桌面,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有她先前制好的塔香,夹了一颗放入香炉,袅袅娜娜轻烟升起,浮动一室静谧暗香。
“你为什么要做这么多?”
孙婵接过元娘递来的暖茶,握在手心。
“长久不碰这些,都生疏了。也是长日无聊,做着来顽罢了。”
孙婵觉着她今日不同以往,隐隐含了两分喜色,说话时眼角眉梢扬起魅惑众生的弧度,问:“昨日沈公子落水,可是你去照顾的?”
她垂着纤长的眼睫,遮住眼里的一汪春水,勾唇笑道:“是。”
“那他……对你态度如何?”
“好多了。他相信我是国公府的千金,并为先前之事抱歉。”她抬起熠熠生辉的眸,“婵儿,谢谢你。我知道,依仗着国公府,以后我的路会走得一帆风顺,谢谢你。”
“不必谢我。”孙婵放了茶,把一张图纸摊到她面前,“我也不是白做了这个好人。”
这纸折了几折,摊开占了满满一张桌案,极为详细地描绘了京城的街市格局,其中用红墨圈点出十几处商铺。
“文和坊、长安坊、平安坊……还有东市西市,皆有我家的铺面,都是面临街市,人流兴旺之处。”
孙婵坐回椅子上,十指交叉在下巴前,“这是我家在京城所有的铺子,我想把这些铺子都送给你,当嫁妆。”
“这……”元娘十分惊骇,京城寸土寸金,连三品大员,也难购置下一座私宅。这些铺子地段极好,其价值是她无法想象的。
“不用紧张,这是个交易。你以兵部尚书夫人的身份,多多交游那些养尊处优的贵夫人,送她们些自己研制的胭脂水粉、香囊香料。待你在她们中有口皆碑,再说你要开个香坊铺子。你说,她们会不会都来光顾你的生意,你会不会赚得盘满钵满,短短几月内,便在京城设了十多所分店?”孙婵轻抚着指甲上元娘为她调配的蔻丹,鲜艳欲滴的大红色,置于鼻下轻嗅,隐隐有凤仙花的香气,“而我们孙国公府,把铺子送给侄女儿作嫁妆,没有人会非议。”
“以你的本事,妥善经营香坊不成问题,这应该也是你所愿吧?无论沈公子如何待你,你有自己的资产,便不需依仗于他。”
元娘何等聪明,马上想到要害之处,“你想把这些铺子,换成现银?”
第38章
十一月初十这日,难得阳光和煦,一扫连日雨雪积下的沉郁之气,连廊下的雀儿也欢快地叽叽咋咋起来。
孙婵觉着有些聒噪,闭了门窗,拿着书房里找来的,关于星宿八字玄学的书,坐在床榻前的椅子上翻看起来。
先前文昭玉说要在她这屋里挖地道,不那丫头是不是一时兴起,她不知从哪儿寻到块木板,盖在被掘开的土堆上,再铺上一层雪,待她走了,院子里也恢复了原样。
孙婵也就随她去了,所幸她已在谋划年后便和爹娘假死离京,把这屋子掘个底朝天也没什么。
没想到她还真有些毅力,隔几天便到这儿来拿着铲子哼哧哼哧地锄地。每次等她来了,孙婵只好先让碧茹和青蕈避出去。
今日天气明朗,文昭玉一大早便风风火火大步流星闯进她的屋子。
“你们先出去吧,我和婵姐姐有话说。”清亮的声音把孙婵从睡梦中唤醒,只见她脱了披风和披帛,扔到外间的软榻上,走进里间对着她的梳妆镜把满头青丝扎成一个花苞,往手心呵了口气,双手搓了搓,又迈着大步走了出去。
“等等,我前几日问你的事呢?”这丫头进她这屋子,简直如入无人之境,孙婵有些头痛。
“哦!我给忘了。”文昭玉走回她的床榻前,轻声道:“我那嫡表哥的生辰是,升平二十年的除夕,或许是卯时,我娘说的,她也记不太清了。”
外头的锄地声悉悉索索,合上窗子也无法阻隔,孙婵晃了晃脑袋,捏紧手中泛黄的书页,想着升平二十年……
升平二十年,这一年大梁境内发生了一场大灾荒,饿死了上万百姓,她爹孙文远因为救灾有功被提拔,一路平步青云。
升平二十年除夕,宰相府的嫡子诞生,然后莫名从众人面前消失,也许有人知道,却没有人敢提及。譬如美玉堕入尘寰,覆上一层诡异朦胧的面纱。
昨晚她问了她爹孙文远,他回忆半晌,道:“多年来也有几回,我曾听同僚议论,大都遮遮掩掩,讳莫如深。他们说……那孩子已经死了。相爷放不下他,只当他是失踪,不许任何人到他面前说一个‘死’字。”
“我想,那孩子该就是死了,相爷有些心疾,连带着傅祎也疯了,总认为他没死。”他吃了一大盘盐渍鸡爪子,吮了吮手指,“你是不是觉得,荀安与这事有关?先前我也查过,总是毫无头绪,知道荀安身世之人都已经死了。”
“哪个高门里没有些阴私?婵儿你别想那么多,就当什么也不知道,让荀安跟咱们一块离开京城,便省掉了这许多纠结。”他翘起五根短肥的手指,用掌心拍拍她肩膀。
也许只是傅祎疑心过重,宁肯杀错,不肯放过,荀安只是一个普通人家被拐卖的孩子。相爷她是见过的,长相和傅韫一般凌厉,全然不似荀安温和儒雅,总要看到相府书房里的画像,才能确定是否与荀安有关。
孙婵翻到一页,“男命温润,女命坚韧,凤随鸾和,宜室宜家。”手指顿在纸上,轻抚墨字,软了一颗心接受这来之不易的天公判词。
昨日俞氏请来的大师进门便好一通吹嘘自己的本事,为她和荀安合了八字后,却连连皱眉,说男方命格是天煞孤星,不宜成婚,气得俞氏当即变了脸色,把他请了出去。
俞氏向来最信这些神鬼之说,难免有些膈应,勉强笑道:“原是我糊涂了,这荀安的八字,想来是荀家人胡诌的,哪里做得准呢。”
孙文远也道:“没错,咱们就自己看书,与婵儿最相配的那个,就是荀安的八字!”
这会儿孙婵用了那相府公子的八字与自己相合,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虽说荀安不一定就是他,也算聊以安慰,冲刷了昨日那个大师带来的种种晦气之感。
孙婵合上书,放在案上,哼着曲儿为自己倒了杯热茶,后知后觉,一室清幽,似乎有些安静得过分。
软榻上的大红锦缎披风堆成皱巴巴的一团。
她放了茶,踏出房门,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那架梅树下的秋千轻微摇晃。
“昭玉?”她忽然觉得不妙,因为雪地里袒露了个两人宽的洞穴。
走近那儿,可看到周围的泥土只是浅浅一层,上有一堆凌乱的脚印,中间一人宽处通向深不见底的地下,扔下一支树枝,瞬间被黑暗吞噬。
gu903();她半蹲在雪地上,沾了些被昨日雨雪冲刷过的泥土,松软湿润,斜坡处的泥土上明显有几道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