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着在贺家常备的那双拖鞋,开门的瞬间霎时抓紧了衣角,半仰着头看贺清栖,眼神错愕中又带着惊喜。
不再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模样,洗尽铅华后仿佛又成了贺清栖曾经深深迷恋的邻家姐姐。
可惜贺清栖已无暇注意她的美,头顶灯光洁白,倒映出贺清栖清澈无暇的眼神。
她的情绪换了个人牵动,眼前这个人也就成为了平日里再常见不过的有点姿色的女人。
没什么特别的。
贺清栖的心如冬夜里不起波澜的湖水一般平静,声音也沉静地很。
“有事么?”
方萱遥的心倏尔一痛,咬了咬唇,眼底浮现出苦楚,纵使她早就清楚贺清栖的心已经不在她身上,可是每次面对,还是忍不住地难受,随即心里又泛起自嘲。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沉呼了口气,她喉咙滚动,眼神不再是炙热,示意了一下屋内:“方便我进去么?我们……聊一聊好么?”
贺清栖拒绝地毫不犹豫:“不方便。”
心霎时陷入谷底,而后是不算峰回路转的反转。
“你也算是我前任,还是出去说吧。”
她不以为然道,表情毫无变化,不经意间流泻出的些许高傲不在意让方萱遥不觉晃了下神。
她定定地看着灯光笼罩下的贺清栖,容貌依旧明媚俊俏,目光坦诚清明,仿佛回到了过往的那些日子。
贺清栖兴高采烈地和自己结了婚,然后洁身自好地面对每一个人企图接近她的人。
包括卓知微。
如今她的爱护体贴却属于了另一个人。
不知道深夜时,卓知微会不会也被她紧紧抱在怀里,被她撒娇一般蹭来蹭去,可是她是真心爱贺清栖的,不会挣脱她的怀抱,也不会不耐烦穿上拖鞋走向客卧。
方萱遥迟滞地眨了眨眼,咽下哽咽:“可以。”
如果曾经卓知微可以为了她快乐,不让她为难,只遥遥地看着她,那自己也可以。
她对贺清栖的爱绝不输于卓知微一分,方萱遥抿紧了唇,泛起轻微苍白。
“那我穿个衣服。”贺清栖毫不留恋地关上了门。
却没有问她是否也需要一件。
她也只穿了一件短袖。
空荡的走廊又只剩她一个人,方萱遥的心空空的,怔怔地望着门,双手摩挲自己的手臂,无意识抖瑟了一下。
泛起苦笑。
……
夜深人静,漆黑的夜空点缀钻石一般闪着光的星,秋风摇曳绿化带不知什么品种的矮树,树叶簌簌作响。
昏暗的路灯摇摇晃晃,贺清栖双手插着兜,和方萱遥漫步在小区里。
“需要陪你回家拿一件衣服么?”
贺清栖侧目问。
其实她早就发现她穿得有点少,但又不愿自己的衣服沾染上旁人的味道,更何况这个旁人还是方萱遥。
微微知道会生气的。
于是便有此一问。
方萱遥感受一下周身温度,妥协地迅速:“……好。”
这下两人都着装完毕,偶尔会看到半小时一巡逻的巡逻车。
习惯了炮火连天的城市,忽然回到安静祥和的家乡,方萱遥有种莫名的安心,像是雏鸟回归巢穴。
轻轻叹了口气,稍稍抬头问:“最近过得好么?”
“……挺好的,一切顺利。”
方萱遥默了默,还是没忍住:“一切顺利是指和卓知微么?”
贺清栖略有些诧异,侧目看她,却承认地坦荡:“没错,我们在一起了。”
方萱遥瞳孔骤然,倏然捏紧手指,心脏似乎也被捏地发疼,有种喘不过气的窒息感。
她垂下头,堪堪挤出一个笑容,笑容有些苦涩,言不由衷地点头:“那挺好的。”
说完,又低声重复了一遍:“挺好的。”
“我也觉得。”贺清栖气死人不偿命道。
抿了抿唇:“你呢?”
“怎么突然去了非洲,还不打算回来了?”
方萱遥一怔,叹了口气,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渐渐占据了爱情失意的痛苦。
“想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吧。”
她眼里含着些微的笑:“毕竟我上辈子错地那么多……重生了我第一反应是想要补偿你。”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可是你不需要。”
“我就想,我能不能把这份愧疚投放到别人身上?至少,他们是需要我的。”
“我看过别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我做志愿者,看过因为战争流离失所的人,也曾目睹有人死于伤口感染,这些都离我们的人生很遥远,虽然略有耳闻,可是当亲眼见证,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感受,那一刻我便做了决定。”
“我身无长物,了无牵挂,就算是死了,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方萱遥轻笑一声,其实她恨不得自己死了,然后忘了贺清栖,忘了那一切。
她不由得痴痴地看着身边的女孩:“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为我感到难过么?”
贺清栖的脚步明显乱了一瞬,却不答话。
她也不知道。
只是望着夜空,披散的头发被吹地有些凌乱,半遮半掩间有一种夺人心魄的美。
很有味道。
方萱遥知晓不会得到她所要的答案,失落了一瞬,紧接着视线便捕捉到这样的画面,随即苦笑:
“你知道么?”
“知道什么?”
“其实我是怪过你的?”
贺清栖眼底忽然浮现出疑惑,带着无语的那种,忽然站定。
她被气地笑出了声,眼睛睁大指着自己:“怪我?”
“合着是我的错?”
方萱遥咬住下嘴唇,半晌才道:“是我的错。”
“但是……大概人就是这么贪得无厌,死不悔改,其实恃宠而骄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你以前对我太好,让我更加贪心,想要更多。”
“我怪你离开地太早,为什么不再多等我一小会儿,说不定我就醒悟了呢?”
气氛忽然冷凝,贺清栖的脸冷了下去。
“你醒悟不了。”贺清栖断言,看着她的兴趣都没有了,忽然觉得自己跟着出来真是个错误。
瞧见不远处有个凉亭,加快脚步走了过去,坐下。
方萱遥也跟着她,在旁边隔了一个身位的位置坐定。
“十年。”贺清栖冷漠的侧脸忽然勾勒出讽笑:“然后我死了。”
方萱遥愣了愣,随即知晓她是指什么。
她忍不住问:“那如果那时我迷途知返,我及时打住,你还会原谅我么?”
会么?
贺清栖不由想。
会吧。
或许她还是会尝试一下原谅,毕竟那时这个人是唯一踏足过她的爱情世界的人,她站的地方是贺清栖视线离不开的地方,她代表着执念与妄想。
可是后来的她是一切,唯独不是爱情,执念了却了,就什么都不是了。
贺清栖无比清楚这一点。
等那些滤镜、光环消弭,这个人就只是一个她爱过的女人。
爱过,仅此而已。
所以最后,还是会离开吧。
这是她们逃不过的宿命。
可是作为最佳女友,贺清栖绝不会给前任留下一丝一毫的念想。
她决然道:“不会。”
贺清栖开始回忆起那些年她的丧偶式婚姻,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下,顺手也帮方萱遥回忆一下。
至于会不会刺痛她,就和贺清栖没有关系了。
她抬头望着夜空,语气平静:“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
“什么?”
“我们结婚纪念日。”贺清栖叙述着:“是我们结婚的第八个年头,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准备了烛光晚餐,可是等啊等啊,你一直都没有回来。”
“等到我在沙发上睡着了,我那时整颗心都凉了,知道你一定是忘记了,发泄般给柴旭他们发了条信息。”贺清栖顿了顿:“大概内容是,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我决定再也不当舔狗了,那时还只是发泄。”
“栖栖。”方萱遥隐忍浮现痛处:“你别这样说自己。”
贺清栖若无其事地瞥了她一眼,懒得再纠正她的称呼了,只是继续道:
“大概十二点钟吧,你终于回来了,我很惊喜。”
方萱遥瞳孔骤缩,显然也是回忆起来,她喘息几声:“别……别说了。”
语气慌张不知所措,似乎不愿面对那些血淋淋的现实。
她对贺清栖的伤害,从身到心,彻彻底底,哪里是几句对不起可以弥补的?
贺清栖的话语就像是刀子,直直插进心里,却偏偏又慢又钝,连个痛快都不能给她,插进去后心头汩汩淌血,飞溅出的血液渐渐被冰冻。
她死死地咬住了牙,回忆起那一切。
后来贺清栖兴高采烈迎了上来,她总是喜欢对她做一些亲密的动作,亲一亲或者抱一抱,却被她一把推开。
贺清栖本就迷迷糊糊,一下失去重心,跌坐在了地上,头“砰”地碰到了茶几上,疼的眼眶生理性迅速地浸满了眼泪。
然后她说……
她说的话到现在贺清栖都还清清楚楚,她讽刺笑了一声:“那时你说: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个样子,我是你的妻子,还是一个飞机杯?一个发泄工具?”
“登时我就清醒了。”
“那时我爱你爱地失去自我,把自己的尊严碾碎扔进尘埃里践踏。”
“所以我为什么要再次跳进火坑,用我的时间去赌一个没有结果的爱情。”
说完,贺清栖转头。
目光清凉,疏离不堪。
“方萱遥,我贺清栖自小天不怕地不怕,从来没有什么是我得不到的,所以我死不放手,撞了南墙也不愿意回头。”
“是你教会了我人生的这一课,放手,我学会了。”
“谢谢。”她目光真诚,由衷地道谢。
方萱遥默了默,指甲几乎陷进了肉里扔浑然不知,牙齿被她咬地打颤。
半晌才颓然低下头:
“对不起。”
贺清栖摆摆手。
也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不接受。”
第82章
忽然刮了一阵风,刮起路边枝繁叶茂的树木,耳边是风呼啸而过的声音,贺清栖目光淡淡,眸底淬了冷意。
脸颊的线条在月光下更为流畅,光洁皮肤泛着清凉光线,像是暗夜里的一颗星辰。
她漫不经心地瞥了方萱遥一眼,便插着兜毫不留恋长腿迈开。
方萱遥孤零零坐在凉亭里,眨了眨眼,莫名抖瑟一下,天地间找寻不到自己的痕迹。
她抖了抖眼睫,仓皇望天,不知道哪里飘来的乌云遮住了万籁俱寂时的那颗星,搅得人心烦意乱,空气仿佛也变得稀薄。
方萱遥捂住心脏,微俯着身子勉强呼吸,那种沉重却随着渐凉的风愈演愈烈,心跳渐渐加速,在胸腔中仿佛开始百米冲刺的最后阶段。
这就是她想要的么?
说了句蠢话,然后引得那个人的目光更加绝情,一句“我不接受”便是她此行的终点?
不是,不可以!
她倏然抬眸,望着贺清栖的背影,握紧了拳头。
“贺清栖!”
贺清栖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方萱遥快步跑向她,散落的头发随风飘舞。
她不是为了让贺清栖不快的,她希望贺清栖幸福,哪怕是另一个人给她的。
攥紧了手指,那股疼意顺着四肢百骸一直蔓延回心里,方萱遥的呼吸骤然变得沉重而急促,几秒后,又归于平静。
她强忍住不让自己哭出声,那个样子的告别实在太难看,她希望贺清栖的记忆能定格在她最美丽的时刻。
于是勉强勾起一抹笑,嗓音却随风打颤:“你要好好对她。”
“也要好好对自己。”方萱遥的喉咙带着些微的铁锈味,吞咽一下,目含泪光继续道:
“不要再像和我在一起时,只知道一味地付出,却连身边那个人是人是鬼都看不出……你被保护地太单纯,遇事多问问你哥哥他们,他们是你的家人,总不会害你。”
方萱遥顿了顿,忽然垂眸苦涩一笑:“当然,或许卓知微永远不会让你有这样的感受。”
“毕竟……她那么爱你。”满腔皆是心酸。
贺清栖闻言,猛得回头,眼睛倏然睁大,今天的第一次正眼看她。
她敏感地从对方的只言片语中捕捉到了些东西,这些东西让她心里打鼓,雀跃的鼓点让她心生急切,喉咙忍不住耸动一下。
“你说什么?”
“你怎么知道?”
“你为什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一连串的三个问题问地方萱遥的眉梢愈发苦涩,她急切的情绪暴露了内心对卓知微的在乎,世界上有什么是比亲眼看着自己的爱人移情别恋更痛苦的事情。
甚至,那是她亲手促成的。
方萱遥有时也会忍不住想,假如那时那个人不是卓知微,如今又会不会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结果。
说到底,是她自作自受。
方萱遥咬了下嘴唇,低敛住眉目,目光悲哀地反问一句:
“我又怎么会不知道?”
“她爱着的,是我的妻子。”
她轻笑一声,笑容中带着些许讽刺,讽刺的不知是卓知微还是她自己。
“她自以为掩饰地很好,可是知道的人会懂,那样的眼神也曾经出现在我眼里,所以我对它敏感至极。”
“她喜欢遥遥望着你,像是看着一颗遥不可及的星星,而看到我的时候,她震惊,痛苦,然后还带着,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