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全左右瞧了瞧,恭谨地微微躬身,旁的倒是没有什么。只是长乐宫这半年来皆是静寂沉沉,娘娘只盼着殿下早日过去作伴,也好为宫中添些人气。
沈惊鹤眸中划过一丝了然,他思忖片刻,回道:还请公公替我向娘娘传个话,只说皇儿将手中杂事处理好后,便去长乐宫到娘娘跟前尽孝心。
德全自然千好万好地应下。送走德全后,沈惊鹤将偏殿中自刚才起就皆震惊不已的宫人尽数招到正堂,负手悠悠开口。
我离开之前,却是有些话要同你们说清楚。
流落民间的六皇子回宫不久后便一跃成为皇后名下的养子,这件事宛如暴风骤雨一般洗掠了整个宫中与朝堂。惊骇的纷纷议论与质疑声遍布了宫内外每一个角落,甚至连民间街坊近日都在口口相传这件皇家的新鲜奇事。
三皇子那头倒不见得有什么大动静,却是大皇子一派的臣子们率先跳出来反对。批评着不合礼制的奏章如同雪片一般纷纷呈上了御案前,朝堂之上亦不时有人梗着脖子再三苦口劝谏。令人惊异的是,皇帝这次的态度却是前所未有的强硬,直接少见地以铁腕压下了所有反对的声音。
旨意已传,祭祖已毕,任是旁人再如何扼腕叹息跳脚不已,也改变不了已成定局的事实。
近日来的朝堂仿佛正盘桓着乌云风雨,本已僵持良久的两派势力仿佛都在暗地里有了微妙难言的变化。众臣之中,那本就摇摆不定不曾站队的更是彻底熄了早早归附于某派的心思,只是收敛了动作静悄悄观望着后来的时局。
薄暮冥冥,霞光大片铺陈在流云间,深深浅浅的胭脂与烟紫二色被信手泼墨在渐渐昏沉下去的天际。
沈惊鹤手捧书卷坐于正堂内,心思却并未放在手中卷帙上,只是若有所思地望向菱花窗外。
今日是他在倾云宫待的最后一日,明日一早,他便将带着自己挑选过的家什和唯一的侍从成墨,离开这座见证了自己在宫中最初几个月生活的偏殿。
是的,偏殿数十宫人中,他最终只决定带走成墨。
几日前的记忆仍然清晰,正堂内,那群战战兢兢却又暗自满怀期许的宫人是如何希求着能随他一步登天,在听得他宣布决定时又是如何的如丧考妣灰心丧气,犹历历在目。
他看着他们溢于言表的失望,却只是不改面上淡色。
他自然知道这些月来,宫内的宫人作为多少人的眼线忙着暗中窥伺传达着自己的状况,只不过懒得在这些不入流的手段上多费心思计较罢了。如今他不使出手腕惩治他们便已罢,要再将这群从一开始就未真心归顺于自己的宫婢带到长乐宫,想来当真是嫌自己的命长。
沈惊鹤将书卷翻至下一页,随意扫了一眼,侧首望向貔貅小炉上依依升腾的轻烟,叩指等待着。
今日已是最后一晚,那位自己等候已久的客人,怕也是时候该登门了吧。
透过半开的菱花窗,沈惊鹤余光瞥见一名穿戴明显比普通宫人讲究上不少的面生宫女正走进院门,嘴角登时意味不明地一勾。
倒不必再劳烦他继续费心等待。喏,该来的人这不是找上门来了么。
通传过后,锦心掀起青缎帘子迈进正堂,却是与早早垂手坐于主位的沈惊鹤正对着打了个照面。她的神情不由一怔,显然是没想到这品貌气度都极为出色的六皇子竟像是一早就知道似的,正手持书卷稳坐着,泰然自若地直直瞧着她。
然而锦心毕竟跟在徐贵妃身旁服侍多年,也可谓是见惯了风浪,不过几息之间,就已调整好神情姿态。她规规矩矩一躬身,只是眼角那原本隐隐流露出的一丝考量,已被她慎而又慎地收起藏好。
见过六殿下。奴婢乃贵妃娘娘近旁伺候的锦心,娘娘得知殿下明日就要搬至长乐宫,担心初换寝殿会有甚不适应之处,特派奴婢来请殿下去正殿叮嘱几句。
沈惊鹤笑容更深,面上自然地流露出一派惊喜而稍稍有些手足无措的表情来。
早就听闻贵妃娘娘向来体恤众人,如今才知这话儿果是十成十的真。先前先是往我这偏殿中送了不少吃食家什,如今又特意派人来如此关照,倒真叫我受宠若惊。
锦心听得沈惊鹤如此说道,竟是片言不曾提到初入宫时对他的刁难,当下不由更是暗暗心惊。
沈惊鹤却仿佛没看到她微变的神情,只是冲她一点头,笑意明朗,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少年意气。
那便有劳带路了。
踏着一路隐隐甜香走入正殿,沈惊鹤垂眼压下一瞬间浮现上眼底的讽色。在这倾云宫中业已待了月余他都没能踏入这座殿门,却反倒是在临走的前一天有幸一睹贵妃的芳容。
锦心将他领入正殿后,便自觉退到徐贵妃身旁垂首谨候。沈惊鹤面露好奇地轻瞥着两旁雕梁画栋,殿上主位一道目光投注于自己身上,若有若无地打量着,他却仿佛毫无所觉。
当他终于回过神来,将目光望向正中时,这道打量的目光也倏尔随之消失。他清朗一笑,上前一步拱手道。
见过贵妃娘娘,娘娘凤体万安。
徐贵妃眼中满含慈爱的笑意,招手将沈惊鹤唤至自己身边。她细细地看了看沈惊鹤的面容,望着那张与皇帝年轻时几乎如出一辙的脸,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暗色划过。
锦心,快过来帮本宫看看。本宫怎么好似方才小憩时睡迷瞪了,一晃眼竟见到几十年前的陛下站在面前!
徐贵妃以袖掩唇,低声娇呼道。
锦心连忙从一旁笑意盈盈地迎上来,打趣道。
莫说是娘娘您,便是奴婢方才见了,也恍惚觉得瞅见了少时的陛下呢。
言罢,又转身面对沈惊鹤一礼。
咱们娘娘自打得知六殿下要进宫的消息,便一直心心念念着您。可惜前些时日始终凤体微恙,这才来不及与殿下好生一叙。如今好不容易身子利索了些,殿下却已要搬出咱们倾云宫了。娘娘这几日都没能睡成一个好觉,只念叨着非得与殿下见上一面,心头一块大石方能重重落下。可见咱们娘娘对殿下您啊,可是爱重得很呢。
徐贵妃含笑听完锦心的话,才嗔怪地斜了她一眼。美目流转,又将视线移回。
别听这丫头嘴碎,本宫平日里就是太惯着她了。你与其他几位皇子一般皆是陛下的龙嗣,本宫自然是要多费心照看一二。徐贵妃伸手拢了拢鬓发,不经意间,又将话题轻巧一转,要带走的东西可都拾掇妥当了?长乐宫也清静了大半年,宫里头难免有人手不足的时候。你走的时候,本宫再挑几个伶俐的宫人随去伺候着你吧。
沈惊鹤一旁垂手,悠悠然听着这主仆二人你来我往,一唱一和,心中只觉二人演技较之前世梨园戏苑里的伶官还要高上一筹,直令人叹为观止。如今听得徐贵妃话锋一转,将话题抛到自己身上,不由眉头一挑,心知重头戏这才要将将开锣了。
他提起精神,难得感到几分兴味,决定尽职尽责地陪着她们将这出戏好生演下去。
皇儿自是明白娘娘一片苦心,心中更是不胜感激。只是他皱了皱眉,面上局促地显出几分难为情来。
徐贵妃听得他隐有推拒之意,心中一紧,一把握紧手中绣帕,略带疑惑地蹙眉,只是如何?
沈惊鹤深呼一口气,待得面上的不自然消解下来了两分,这才转头恳切看向徐贵妃,一拱手。
皇儿不敢瞒着娘娘,还只盼娘娘听得后,切莫因此将皇儿笑话了去。沈惊鹤抿了抿唇瓣,犹豫着开口,皇儿自小长在民间,往前过惯了苦日子,却是却是不太习惯身边鞍前马后跟着那么多人。
他又忐忑地低下头,面上强自按捺着一抹羞赭,许是皇儿天生便没有这富贵命吧
gu903();徐贵妃听得他的话声,手攥着帕子愣了半晌,这才勉强笑着随口安慰了几句。她心中惊疑不定,一时竟不知这六皇子是当真如此没有出息,还是拿这番话来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