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1 / 2)

昔日的同学和朋友,去世的去世,逃跑的逃跑,下放的下放,大家再没有了联系。

他美丽的妻子从小学西洋钢琴,在纽约音乐厅表演过,运动开始后,被安排去打扫医院的卫生,现在双手骨节粗大,冬天的时候红肿,又痛又痒,要泡在热水里才能缓解,再也不是那双能弹琴的素手了。

所有人都很绝望,他们不再谈论希望和未来这种奢侈的东西。

“我和我太太...我爱人,”唐医生改口,太太是旧时代的称呼,现在不能用,他得纠正过来。

“我们年轻的时候,在美利坚和瑞士都读过书,开着福特汽车游遍了欧美,见过美景,吃过美食。我们以为,日子会像我们预期的那样理想...可,可现在,我们的女儿慧慧,十二岁了,连块巧克力都没见过。”唐医生的声音充满了悲情,他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说话间仍保有一份理智。

江欣擦着眼角的泪:“唐医生,请您和您家里人一定要坚持下去,这样的好日子一定还会再有!”

她又说:“我叫江欣,在城北供销社上班。巧克力我们没有,但是您让您太太和女儿来,我请她们吃糖喝汽水。”

唐医生那双疲惫的眼睛看向江欣:“你...你为何...”

江欣心里说,因为我们都是同类,同类不应该互相戕害。

可是她说:“您是好人,好人应该受到好报。您受到这么多不公平对待,还能有医者的赤子心,一心为病人,光是这点,就值得人尊重。”

本来,他可以用手中的手术刀,刺向伤害他的人,刺向旁观不伸手的人,但是他没有。

尊重?唐启年怀疑。

可是最终,他把江欣写的那张“葆有希望”的病例纸放进衣袋里,慢慢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回到医院后头的职工宿舍里去了。

......

第二天早上,江欣准时去上班。

今天她们三个人都在,最近供销社又抓社员的思想动向,要每个人都学习最新文件,大家握紧拳头,发了一通誓,要拥护伟大的主席,挨个儿发表忠心言论。

早上学习完毕,接下来就是干活,把昨天那些锁起来的商品重新摆上架。

陆续有人进来,买烟的,买二锅头的,还有买文具的,到了公家和工厂的上班时间,人就少了。

江欣拿着对账单和水笔进去仓库,准备把后头新到的汽水和核桃点点数,再拿出来摆上。

夏天汽水卖得快,进货也频繁,就是品类太单一了。

这个核桃是河北来的,在新庆很少见,赵主任酌情进了一些,不多,先试试水。

“江欣,有人找!”王慧珠的嗓音传进仓库。

现在没有空调,供销社也没有风扇,一大早的,江欣就已经热的一头汗,她蹲坐在汽水塑料框子的边缘上,站起来:“来了!谁呀?”

出去之后,李水琴指了指门口那个瘦弱高挑的中年女人。

江欣看过去,女人的头发已经黑白交驳,粗大的双手和她瘦削的脸不相衬,很局促地放在前面,看她的脸,有生活的风霜,可看那五官,年轻时,定是个令人注目的美人。

她后头似乎还跟着一个小女孩,胆怯地抓紧她洗得发白的蓝色衣裳,露出半只眼睛,跟江欣对视上,又“咻”地缩回去。

女人见到江欣,尽力露出一个笑,牵着后面的小女孩,上前来和她说话:“您好,我叫关美兰。”

江欣立刻就知道这人是谁了,这是唐医生的太太,后头躲着的,就是他们的女儿慧慧。

“唐太...”,江欣差点就说吐噜嘴了,“关美兰同志,您好,我就是江欣。”

李水琴和王慧珠两人都看着她们,尤其是王慧珠,心想,江欣最近怎么都奇奇怪怪的,尽是跟一些没见过的的人打交道。

江欣拿了两瓶汽水和一些糖果饼干,让李水琴先记着,等会儿回来给钱:“琴姐,我去一趟后头。”

供销社后头有个棚子,棚子底下随意摆了张桌子和椅子,有事的时候可以坐下说话。

李水琴拿过账本,记下江欣拿的东西:“去吧,别太久。”

“关美兰同志,走吧,我们坐着说会儿话。”江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到了后头坐下时,唐慧慧终于露出她的面容,像关美兰,瘦得手脚骨头都突出了,个子跟不上,头发发黄,看着就营养不良,怎么都不敢相信这是个十二岁的少女。

江欣心酸,把汽水和糖果饼干推到她面前:“来,阿姨请你吃。”

唐慧慧低着头,不敢看江欣,又要躲到关美兰后面去。

关美兰把人按住:“大方一些,谢谢江欣阿姨。”

江欣就听到一声蚊子叫的“谢谢江欣阿姨”,她想笑,却发现很难笑出来。

“孩子从小就容易受惊,胆子小,让您见笑了。”关美兰没把那些年遭受过的恐惧说出来。

慧慧从五岁起,就经常在梦中被人拖起来,跟父母一起跪在地上被人批D,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这种畏畏缩缩怕见人的性子。

关美兰想,也是他们做父母的不对,没把孩子教好。

“我其实,随夫姓,从前的文件上,写的是唐关美兰。后来,就不许随夫姓了。”唐太太的坐姿,仍看得出一些旧时闺秀的教养。

“唐太太。”江欣很客气地称呼她。

“谢谢你,江欣,昨晚启年回来大哭一场,说有人告诉他,人生还有希望,不能放弃。”

“这些年,我一直都很担心启年撑不下去,太多人...太多人受不了,上吊跳湖的,每次他被拖出去,我都担心第二天领回来一具不知死因的尸体。”唐关美兰把尽量把身子挺直,眼里噙满泪。

“我也只是扫扫医院的厕所而已,真正受苦的是启年,那几年,他白天在医院上班,晚上被拉去检讨,通常快天亮才放他回来,根本没时间让他睡觉,只要他一出去,我每夜每夜都担心得睡不着。”

“尤其是这两年,他时常梦到已经过世的家翁,醒来就说自己是不孝子,连个碑都没办法给他们立,清明连上坟都不知道朝哪里拜。”唐关美兰的泪终究落下,“我们唐家的祖坟...也没了。”

打,砸,烧,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