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1 / 2)

玉兰四月底就回家属村了,只是日日不出门,知道她回来的人就少。

这人本来就长相普通,不高不矮,最大的特色是那把充满柔情的嗓子,这回回来,她不像原来一样哭诉,人和她说话,她也爱理不理的,天天都待在家,而自她回来后,小周脾气也日渐暴躁,和邻居矛盾四起,家属楼的人和他们一家关系比原来更差。

后来渐渐地有人传出,玉兰的嗓子哑了,说起话来像是鸭公嗓,骇人得很,所以她变得不爱哭了,但见到她的人,都说她现在瘦得可怕,被她双手抓住,如同被一双铁爪抓住,说话时,一双眼睛怨毒地盯着人看,孩子夜里见到她,都怕得哭起来。

江心只知道她回来了,再见到她是在程菲的扫盲班上。

玉兰听说村小开设了扫盲班,让周水发替她去报了名,小周本来不同意,觉得她如今嗓子毁了,丢人现眼,何况这个扫盲班都快结业了,可又糟心玉兰夜夜在他面前嘶哑地哭,像只聒噪的乌鸦,吵得他和儿子周大宝都不能睡,就去找后勤给她领了课本。

后勤的人本着善意,劝他一句,说现在只剩一两个月的课了,怕跟不上老师讲课的内容,可以等下回,说不定九月份还会再开班,重头学会更好。

小周又开始轴起来,一听人家说玉兰可能跟不上,在人家办公室就咆哮开了:“你是不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爱人?觉得她就一定学不成?非得等到九月,谁知道九月你们还开不开班!”

后勤的人憋了一肚子火,把几张纸丢到他面前:“自己填表!”

玉兰和江心有过过节,她至今记恨那两巴掌,很自然地就选择了小程知青的课堂。

程菲和江心把常用字词压缩在前几个月讲完,现在已经到了计划中的“文字赏析”阶段,扫盲班的同学虽然不能全然领会其中的意境和美丽,但也大略能知晓一些意思。

可偏偏玉兰不懂,程菲讲苏轼和普希金,让大家齐声诵读黑板上的诗,她也张口瞎读,混在一众同学中,有点像滥竽充数里的南郭先生,通常讲了课就要小考一场,这样才能知道扫盲班里的盲,到底扫得怎么样,老师教得如何。

玉兰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到考试时,自然就露出了马脚,程菲只知道有个新来的学生,但不知道是玉兰,更不知晓她的品性如何,于是就在课堂上批评了她两句。

这下可捅了玉兰的心窝子了,她从老家回来,嗓子就哑了,本来心里就老觉得人家看不起她,时刻盯着她看笑话,如今来了个面嫩的小程知青,这又不是家属村的人,说不定是什么臭知识分子下乡来混日子的,被说了两句,自尊心发作,认为老师针对她,竟然在课堂上又哭了起来,原来那把属于美人的嗓子,现在跟破锣一样,嘎嘎刺人耳朵,她周围的人都不得不走开了一些,生怕沾上这人。

程菲上课这么久,刚开始和同学们是磨合了一下,但还在一个正常的范围,来了个不讲道理的玉兰,向来斯文的她,一下子还真束手无策起来,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学生大哭,哭得要把屋顶都掀了,尴尬地站在讲台上,那张清秀的脸局促不安。

有几个嫂子在底下劝玉兰别哭了,别耽误大家上课,她实在要哭就下课再说。

“是呀,以前听她哭,还说能听两句。现在这嗓子,难听得膈应人。”

“怎么回娘家一趟,嗓子还破了,这是做了什么孽?”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其实家属村的嫂子们平常都挺厚道的,口角归口角,当人的面儿揭伤疤的还是少有,这么几年,也就个玉兰,让大家懒得费心去顾及,不喜欢她的话当面儿就讲了。

而玉兰被周围的人一说一问,哭得更大声了,聒噪惹人厌的哭声,把隔壁班的人都吵到了,江心班里的学生无心上课,个个伸长脖子,想看看隔壁班发生了什么事,江老师只好让大家安静,自己跑过去看,一见是玉兰,眉头紧皱,她怎么来上课了?来了又折腾个什么劲儿?

程菲看到江心,跟看到救命稻草一样,上前去抓住她的手臂,想让她来处理这个棘手情况,可江心也不想沾一身骚,就出去找村小那个后勤负责看大门的男同志,让他把人“请”了出去。

玉兰被请出去,课堂清净了,大家说了两句,又继续上课,程菲有些没了心情,后头的课讲得稀稀拉拉的,再不像平常的激情,明显是被影响了。

结果第二日后勤就收到了周水发玉兰夫妻的投诉,说要举报扫盲班这两个老师。

对江心的举报是她多管闲事,不是她班里的事情她也管,居然还让人把积极学习的学生给赶了出去。可她丈夫是营长,她自己本身也不是个好惹的,小周和玉兰对江心的要求是,让她当着家属村同学们的面儿给她道歉。

但是对程菲知青的投诉就严重多了,说她看不起军属,说她讲旧社会的诗人,不符合新社会的面貌,是反//动派,如果部队不管,就要到镇上的革委会去举报她,要让她上台做检讨,剃头游街,要改造她的思想!

一开始说江心,柴主任还能听几句,可说到小程知青,他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这个小程知青如果真有这个思想倾向,姚政委和他都跑不掉,就是他们两个反对原来家属村报名的那两个高中生,极力支持发表过文章的程菲来当老师的,那个同意书上还签着他俩儿的名字,若情况属实,被告到革委会去,他们部队虽是拿枪的不好惹,可鲁师长也会很为难。

好在他也不是那么不顶事儿的人,好说歹说把小周夫妻劝走,让下属去了解个大概,自己也回家打听了一番,大家把情况一对,整个办公室都被气得牙疼,这对夫妻可真牛,倒会把他当枪使!

柴主任在办公室走了两转,眼珠子一溜,贼笑两下,跑去报告姚政委了,小程知青是他们俩儿一起决定的,而且这女老师一直住他家,他们俩儿不是很聊得来,互相欣赏,走得很近吗?连他这个不爱听八卦的,多少都听到了点美人英雄、红袖添香的绯闻,美人遇难,不得让英雄发挥发挥。

柴主任一到姚政委的门口,立马就把周水发玉兰夫妻来告状的事情汇报了。

不过他是这么说的,先是重点说这俩儿投诉的人是江心,小程知青只是顺带的,但小程老师的罪名略微严重一些,又不敢说太过了:“哎呀,政委,这可怎么好?江嫂子那头,不用咱们出手,她自己说不定就能解决了。可小程知青多难过啊,一个年轻女同志,在这里又无亲无故的,咱们还是得处理啊。”言下之意就是,他们得拉偏架。

姚聪看着眼前这个自作聪明的柴主任,笑一声,再看他一眼,又笑,双手交叉抱在脑后,看着他,表情有些冷,把柴主任笑得莫名其妙,只好挺直身姿,等待领导指令。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一个后勤主任,连这些事都处理不好吗?”姚聪脸是笑的,说出来的话确是不客气,“小柴,主任当久了,就不知道怎么和群众相处了是吗?”

柴主任怔住,没想到会得到一个这样的反馈,人家说偷鸡不成蚀把米,他想把小程知青的难处往姚政委耳朵里传,没想到反被训斥一顿,只好捏着鼻子检讨自己:“政委说得对,是我没好好思考,没做好工作,我回去反省。”

道了歉,柴主任拿着帽子回到办公室,坐下摸下巴,倒是没把姚政委的训斥放在心上,反正他每个月总要挨一两顿训,就是,这姚政委和小程知青到底是个什么说法啊?

哎,这男的女的,真复杂。柴主任一个大老爷儿们没想出来,只好得出这个结论。

江心那晚让人把玉兰“请”出去,就知道他们夫妻肯定要闹出点幺蛾子出来,她特意和霍一忠说,柴主任那儿如果有什么动静,要第一时间回来告诉她。

霍一忠摸摸她的脑袋,好笑:“你对人家动手的时怎么就不担心,现在还怕人家找你麻烦?”

“麻烦麻烦,不就是麻人又烦人嘛。”江心摊手为自己辩解,“这就好比我自己好好走在路上,突然冒出个人,往我身上泼了盆泔水,我不烦吗?何况小周玉兰夫妇就是牛皮糖,沾上就扯不掉,洗不干净,烦人得要命。”

“行,我替你看着。别怕,他们绝不敢到家来找咱们麻烦,这回无论如何我都替你挡回去。”霍一忠让她放心。

江心就笑嘻嘻地把眼前的牛肉全都夹给了他,丈夫对外开始强硬,对内开始柔软,受益的可是她和孩子。

这件事,柴主任没搭理玉兰,但和小周说了:“你可以去举报小程知青,但小程知青也可以举报你们家。”

“举报我们什么?”周水发不服气,“我和我爱人根正苗红,贫农出身,又红又专!”

“小周啊小周,你们出身是没问题。可思想觉悟不够啊,尤其是你,作为有职位的干部,不配合部队工作,你爱人在课堂上大哭,影响集体上课,影响扫盲班工作,你不劝着反而还纵容她!”

柴主任也光棍起来,半是无赖半是威胁,“程知青也可以向部队举报你,你别忘了她还在市里报社发表过文章,她有文化会写字,还能写信到市里去,把你们夫妻做过的事儿登报登出来,到时候影响一大,部队说不定就直接把你开除了!”

周水发一听,居然还能举报他,觉得柴主任蒙他,竟然说今天就去镇上,非得要个说法。

柴主任摆手:“行,你们想去就去,我不拦着。不过我先和你说,到时候如果你被撤职回去,每个月是不会有补贴的,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这个倒不是开玩笑的。

“那江心呢?她又怎么说?她还跟不跟我们道歉!”周水发还记着这件事,他们可是有着“新仇旧怨”的宿敌,弄不了小程知青,难道就还弄不过江心?

柴主任抬头往天上看,忍住白眼:“那你自己看着办,但是大家同事一场,你别怪我不提醒你,江嫂子那支笔,写的字怕是比小程知青的还多。你可以去试试,是小程知青好惹,还是江嫂子好惹。”

可小周那个轴性子,还非要去碰一碰这条线,跑回去和玉兰说了,说马上换鞋子要去镇上举报,两个人都举报!他就不信邪,这世上就没个说理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