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还赤急白脸起来:“人早三四年就升营长了,我还能骗你们不成!”
霍家人一听这话,三四年前,不就是他娶了新媳妇,回来带霍明霍岩走的那一年吗?
好啊,感情还防着他们老霍家的人?
霍家人义愤填膺起来,觉得受了霍一忠的欺骗,老三升职级了竟然还瞒着他们家里人,上回让他给霍真弄进军营去,他百般推卸不肯伸手,是不是他第二个老婆拦着,还不让他给家里寄钱,把他的工资捏得死死的,老三才不敢告诉家里自己升职了,而且他自从二婚之后,也不像之前,每个月都给家里寄钱,这个反骨老三,白养他十几年了!
这么一联想起来,于是霍家所有人都开始动手写信给霍一忠,他们老霍家还没分家,定要霍一忠每个月把工资寄回老家给父母养老,还要拉扯家中的侄子侄女,总不能把钱都花在他第二个老婆的身上!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信,霍一忠只是皱眉,信里说了许多江心不好听的话,他看完信,收起来,藏在抽屉深处,没让江心知道,但见着临近年关了,还是给老家寄了钱和票,完全够两老和老大一家过个丰足的年。
江心年底算钱的时候,看他随机用钱的那个信封瘪了下去,猜着应该是给哪个困难的战友或是家里人寄去了,他的工资,他有权处理,就没有多想。
没想到过年前霍老爹和霍老大又来信了,说他娘生病了,让霍一忠最好过年前回家看看老娘,信里一改咄咄逼人要他给钱的语气,而是卖起了可怜,说霍老娘在病中如何思念他和霍明霍岩两个孙子,想让霍一忠带孩子回家看看她,一家人一起过年,也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这回就连霍大姐都在里头夹了两张纸,不过她没有说让老三带着媳妇孩子回来,就说明年开春想送孩子去上学,需要学杂费二十元,家里实在手头紧,想找老三借点钱,三年后等手里松快一点就还给他,另外一张纸是借条,借款人上歪歪扭扭写了霍大妹三个字,还摁了红色的手印,这已经算是一张正式的借条了。
霍一忠这么多年都没被爹娘惦记过,从前的事,心里再失望,对爹娘始终抱着一种近乎赤城的期待,何况他也有几年没回老家了,只是年前肯定来不及,如果明年有假期,他还真想回去看看,于是霍一忠就把这封信给江心看了。
江心白天和几个嫂子去屯里换些腌羊腿和腌牛肉,准备一家人过年吃的,走了一整日,雪天路滑,身上还背着东西,走起来就特别辛苦,晚上回到家,吃过饭,早早关上大门,烧了热水泡脚,舒服得长叹一声。
她接过霍一忠递过来的信,五分钟就看完了,先把霍大姐的两页纸拿出来,说:“过几天邮递员来了,就给大姐寄二十五块钱,多的就当是给她几个孩子的过年红包了。”
江心对霍大姐的印象还不错,当初她跟着霍一忠去长水县老家,也就霍大姐一人诚心认为,无论如何,得给第一次进门的弟媳吃顿饭再走,还偷偷把被关着的霍明霍岩放出来,江心记她的好。
至于另外的信,江心多看一眼都觉得碍眼:“你想回去就回去,但不能把霍明霍岩带走。”她泡完脚,拿毛巾擦脚上的水,眼睛没有看霍一忠。
霍一忠就知道她定然是不高兴的,可他也有点虚荣心,觉得自己好像是有些光宗耀祖的意思了,往日里爹娘和大哥大姐抛下的那个十二岁男孩儿已经长大,现在还当了军官,锦衣不能夜行,否则在外头拼命有什么意思呢?他就想找时间回去一趟,最好把水灵老婆和两个养得胖团团的孩子也带回去。
江心和他生活在一起三年,又岂能不知道他想什么,霍一忠成熟起来的时候很成熟,天真起来又过分天真,总之她拒绝:“我不去,你自己去问问,霍明霍岩要不要和你一起回去?”
大人决定就行,问孩子做什么,霍一忠认为没必要,只要说服江心,孩子们就是一声令下的事。
“心心,你想想,我们一家现在过得这么好,总得回去让他们瞧瞧。”霍一忠一个人回去有什么意思,当然得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回去,让人看看,军功娇妻幼子,他霍老三确实是有出息,有本事了。
江心还是摇头,穿好鞋子,指挥霍一忠把她的洗脚水拿下楼倒掉,霍一忠倒了洗脚水回来,江心已经窝在沙发上看起小说来,那封信散在桌上,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想继续刚刚的话题。
对于江心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行为,霍一忠有些气恼:“那毕竟是我娘,她病了,我总要回去看看她。”
江心看着书的眼神都没抬起来,冷哼一声:“遗弃未成年子女的父母,我看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看望的。”
何况他们只是让霍一忠带着孩子们回去,又没叫上她,她江心可是拿着刀和他们对峙过的,霍老爹霍老娘那两张贪得无厌的嘴脸,霍明霍岩两个这样小的孩子被饿成排骨,江心一旦想起就作呕,这个坎儿她过不去。
这话把霍一忠说得喉头一梗,他原先是带着几分对回忆的迷离,对江心倾诉了他爹娘从前逃荒时对他干过的事,但没想到现在她竟把这件事这么轻飘飘地拿出来说,无视了他在其中的痛苦,霍一忠心里拉起了防备线。
江心始终没有抬头,她以前对离异父母就是有许多期待,以至于后头不断失望,失望积累到一定程度,所以才冷下心,让自己去面对自己不被重视、不被爱的现实,如今她理所当然地认为霍一忠也必须要做到如此坚强,去面对自己血淋淋的童年和过往,所以她要求自己,不论前路多艰辛,都不能回头。
霍一忠一夜都没说话,江心那夜累得厉害,也没顾及到他的情绪。
邮递员来家属村的时候,江心把二十五块钱交给了邮递员,让他帮忙寄回给长水县的霍大姐。
霍一忠回到家,江心把这件事和他说,把邮递员手写的回单也一并交给他,霍一忠接过来,当时没说话,半晌才开口:“过了年,如果没有训练,我想带着孩子们回去一趟。”
爹和大哥在信里说娘病重,他当儿子的,总得回去看看。
江心看了他一眼,这才发现他的不对劲,也不唱反调了,就说:“那你问问霍明霍岩什么意思吧。”
现在这两个小鬼头很有主意,江心日常陪着他们过招,有时候有趣,有时候心累,有时候也会不耐烦,霍一忠若是真愿意带着两个孩子出去一趟,她独自一人在家,说不定还能过两天安生日子,让他也知道一人带着两个孩子出门在外是个什么感受。
可惜霍一忠一提出这件事,霍明就马上摇头:“爷奶家吗?我不去!”委屈先不说,只要说起爷奶家,霍明就记得和弟弟抢饭吃的事情,说着又贴近江心,生怕她妈也让她去,狗腿兮兮地给江心夹菜,“妈,我不去。”
霍岩倒是问了一句:“爷奶家有弟弟妹妹吗?”他年纪最小,到哪里都是当弟弟的,听说外公外婆家里有个比他小的妹妹,恨不得马上就到人家面前当哥哥。
霍一忠摇头,他的大哥大姐结婚早,生的孩子比霍明霍岩都大。
霍岩就没了兴趣:“那不去了。”
霍一忠脸色有些阴沉,这些话自然不是江心教的,毕竟霍明古灵精怪,她记得吃也记打,谁对她好对她不好,霍明心里门儿清。
霍岩怕霍一忠,见他爸板着脸,黑眼珠子转一圈,声音小下去,问:“妈去吗?”他依赖江心,遇到什么事都和江心说,每日都要妈抱着,亲亲面孔才肯起床,离开他妈就不行。
江心也摇头:“我不去。”
一家四口,三比一,霍一忠本来就黑的脸更是沉得跟锅底一样。
江心也不理他,长水县那头要是要钱,一个月十几块钱加一些票,她倒是可以松松手,霍一忠想怎么给就怎给,可让她去面对霍家的人,她实在没有这个心思。
霍明是最旗帜鲜明和她站在一起的,母女倒是挺同心。
要过年了,林秀寄了两条裤子来给两个孩子,江心让他们试一试,把裤腿改一下,上身就合适了,给林秀回了信,寄了两个孩子新拍的照片给她。
也真是没想到,两人的的信件往来就这么维持下来了,不是因为霍一忠,而是因为两个孩子,林秀甚至还在信里和江心讲,她要去相亲的事情,只是江心觉得这事儿不归她管,回信的时候就忽略过去了,后头想想,怕林秀是让她来探探霍明霍岩的意思,可这两个孩子对这件事丝毫没有兴趣,他们一心只念着过年,等忆苦思甜哥哥回来,要一起去放鞭炮。
那次对话后,霍一忠和江心二人就有些冷淡了下来,他觉得江心是在逃避和他家里人相处,也没和他站在一起,一家人就是个集体,本就是要齐齐出席这些人情交往场合的。
江心觉得霍老娘是否真的生病都不知道,如果真病得这么急,早就该发电报来,而不是寄一封慢吞吞的信,何况霍大姐在信里可一个字都没提到让他们回老家去看病母的事儿。
过年之前,孩子们可以放开了撒野过寒假,可大人们就得准备许多事情,本来就忙,这件事就没拆开来讲,两人含含糊糊地过着,霍一忠在脑子里过了一下明年假期的安排,而江心却完全没有这个打算,她已经借了芳芳用过的书,给霍明霍岩提前预习下学期的课程。
除夕那日,鲁有根何知云一家三口在省城过年,姚聪和高奇功到食堂陪着留下来的士兵吃饭,忆苦思甜回来了,还在霍叔叔和江婶婶家吃年夜饭,贴春联包饺子,拿着几个红彤彤的小灯笼串门,带着两个长高的小土豆在门口拍手放鞭炮。
1976年要过去,江心比以往两年都要兴奋,仿佛过了年就有一番新天地。
霍一忠和姚聪已经谈过话,看样子,老鲁不会再回来,他们目前等安排,在没有命令的日子里,先把手头的日子给过好,其他有的没的,多想无益。
趁着孩子们在外头玩,江心挽着霍一忠的手臂,亲密依偎,让他说明年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