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与阿霖无关。”贺禄樊一字一顿道。
“……哦。”
偏偏是母神挑起的话头,怎么现在反而像自己在欺负她似的?委屈巴巴来一句“哦”,合着当年您没亲身经历?上三神界联审的时候,不是殿下执刀剃我仙骨?何苦要找梅霖来开脱!
“殿下除了杀我,还有什么其他事么。”
言下之意,他想送客了。
母神抿抿唇,“有的,但得等你死了。同一咒印的两道结界,由同一人破除效果最优,自戕最差。记得了?”
“殿下当真不懂‘人情’二字。”他的声音冷得像冰,颇具前世山神性情。“我与阿霖相爱,理当彼此帮扶,何来相杀之理?试问殿下,若杀父鬼可定四海太平,您会如何选?”
“我情愿自己死。”
贺禄樊仰在茶摊竹栅上,淡淡道:“是啊。我凭什么要用自己的生死,让阿霖承受痛苦。殿下,我杀过人,那是场噩梦,我不愿梅霖经历。”
母神取下一枚银簪,银丝雕饰成腊梅模样。“送给梅霖的,她之前喜欢。”
“请殿下收回去吧。阿霖不是您饲养的家禽,我也不再是您的研墨童子了。”贺禄樊拂袖离开,行至半路,才记起青菜忘拿了。在颜面与生活的抉择中,他还算心智成熟。
“殿下!你能别啃菜叶子了吗!”
这货飞升前是兔子精吧!不对,一定是妖兽饕餮!岂止神界一半口粮,要不是今天菜买的多,贺禄樊严重怀疑这位能把茶摊老板咽进肚。
梅霖照旧坐在门槛上,来往小姐掩面笑她个不停。矫情!陈年老松木,靠着最是舒坦。乘着夕阳灿烂,梅霖惬意地眯起眼……一大一小,是谁家爹爹牵姑娘出来晒太阳啊?貌似,好像,应该……梅霖的眼睛越睁越大,老贺!殿下!
第33章死局一
“贺郎,再去烧些热水。”梅霖用地引的脸试试汤婆子温度,问道:“烫吗?”
地引使者嘶地捂住脸,“刚出锅的东西,能不烫嘛!梅霖你改名吧,叫没心得了!”
梅霖又裹了层粗布,把汤婆子捂进被窝。用手探探母神额头,冰凉一片,摸不出温度。按理说,神仙饮风食露,啃几片菜叶子不成问题。偏今日娇气,还给整昏迷了。请来大夫,一搭脉,老先生便拱手请节哀。
没见识!
要再请那郎中把一把这屋其他人的脉,十成十能把老先生吓走。
“殿下醒了!”地引惊呼,揉揉被烫红的面皮,自觉不算太亏。舍身救神仙,千百年的戏折子都写不完他地引使者的英勇事迹。等到时候,鬼节红纸榜,满当当全是此段传奇……
“一边儿去。”梅霖打发他,用帕子给母神擦脸,“殿下好些了?肚子疼吗,要不要吐出来?”
母神不说话,半阖的眼睛缓渗出银砂。
“咱家有姜么?”贺禄樊问。
梅霖诧异回瞪,要姜干嘛?嘟嘴指向案板旁的一块儿白色硬块,虽说年份久远,但也算有不是。
过了半晌,贺禄樊端来一碗糖水,甜味中略带辛辣。“殿下,稍微喝些吧,暖暖胃。”
母神闭眼,翻身背对着他,抽噎道:“你不是我师父,别管我!”
“多大了,还耍孩子脾气……”
说完,连贺禄樊自己都是一愣。疯了吧!敢对殿下说如此放肆话,而且还是自然而然脱口而出!完了完了……
梅霖赶紧补救:“母神殿下十五飞升,可不还年轻着!老贺就爱天天装沉稳,他管我也跟爹管闺女似的,您别介意。”
母神背影没给答复,只是肩膀微抽,淡月色的神光愈发浅淡。她快把自己团成了个球,想来肚子还是不舒服,却死也不肯喝姜汤。
“那个——”地引插话,“看殿下腹痛也像是老毛病了,要不咱们用鬼灵阵问问父鬼殿下?说不定有什么仙药能治,肯定比咱们用凡间土方好千百倍不是?”
二人赞同。
“殿下,”地引往母神旁边凑凑,“父鬼殿下话费可贵,能报销一下吗?”
极力克制的瘦肩终于不可遏地颤抖,低啜也转为大哭。
“完蛋了”三个大字直冲进三人脑海。但凡让父鬼知道媳妇儿被他们整哭了,忘川渊底无间火海都不够给他们小惩大戒。
又是细碎银铃声,夹杂诡异咯咯笑声。“原来你也能感受到啊,果然殿下的心魄在你这里。”阿朵指尖绕着一条花蛇,蛇头尚能看清花纹,蛇身已变成蜿蜒鬼气,“装什么善心,我要是你,送到面前的天魂,吃都来不及。白费力气度化,呵,你有秃驴的能耐么。”
说着,隔空锁住地引使者的喉咙,“差事办得不错。可惜要与母神较量,我还得借些鬼气。”
“大、大人……”地引十指去扣脖颈,明明想要舒缓窒息,却仿佛是要把自己掐死。“小鬼对您、忠心可鉴……上有老……下有小……鬼气还、还不及梅霖……”
“扰月丝!”白袂翩跹,梅霖尚为感受到后背抽离感,红丝已在母神手中化作一道雷鞭。干脆斩断无形鬼手,霹雳间抽在阿朵身上。然而并无预期黑烟涣散,反而消失得干干净净。
幻身咒——那颗蛇头才是真身!
未等母神反应过来,阴森笑声又起。“殿下怎么会喜欢你这蠢女人!”阿朵突然闪现在贺禄樊面前。
“虽然我很想现在就杀了那个女人,但玉面还是更想先取你的命。”鲜红的长舌留连贺禄樊的耳廓,“差点忘了,你也有个钟情的傻婆娘。生离死别,我最喜欢看了。”反手格开梅霖,拎起贺禄樊的衣领,莞尔道:“听说母神费尽心思布了个大阵,就是给贺大人留的,不能枉费了。”
“澜止召来!”母神赌上十成灵力,神剑方起,便有将老宅毁尽的架势。
阿朵将贺禄樊挡在身前,“你敢吗?如果是父鬼殿下,你便敢一剑捅死两个,换作他就不敢了吗!”
第34章死局二
趁着母神恍惚片刻,鬼气卷席贺禄樊奔驰而出。几乎在阿朵踏出宅门的同时,母神跌跪在门边,一手捂着心口,面色森白。
地引使者刚想挣扎爬起,左右逢源开脱一下,脸就招来梅霖鞋底。
“站住!”梅霖拾起扰月丝,大有拼命架势。方才还如惊雷的神器,此时却只如寻常红绳,软塌塌地瘫在梅霖手中。即便注入鬼气,也丝毫没有反应。
“殿下,求您救救贺郎!求您帮帮我吧!”她把红丝捧到母神面前,声音已经完全哽咽。“阿朵鬼王向来无情,贺禄樊会死的!”
母神顺着锁骨下的一道伤,剖出金珠。魄珠盘桓在扰月丝上方良久,二者不见有任何反应。母神失笑,泪再次淌下来。“贺禄樊凭什么不能死……”
“因为,因为……”梅霖语塞。
母神摇晃站起,右手执火,将伤口的血止住。“因为我还在。”
“拿好魄珠,把这叛徒收拾干净,等结界打开后去城门下。”母神挽过一个剑花,入夏长安漫天飞雪。隐雷滚过,不见踪影。
梅霖、地引四目相对,皆是哑口无言。直到又一道雷惊下,城楼处隐约晕开一个巨大光圈,把半个长安城笼于其下。
“梅姐姐我错了!都是阿朵逼我的,我实在没办法,我不想魂飞魄散!”地引使者一把鼻涕一把泪跪行到她面前,“大敌当前,您留着我,好歹也能防着其他鬼魅捣乱。再不济,你把镇魂符拿着,”地引掏出大把黄纸,“都是父鬼殿下传下来的符文。城墙的结界声势浩大,必定要通晓三界。有符多少不伤自家人。”
梅霖掂量着贺家宝刀,心里不知踱了几个来回,终还是狠不下心。
受迫所为,无奈之举……
勉强原谅了吧!
“关于结界,阿朵和你说了多少?”梅霖故作严肃,把扰月丝系在刀柄。这样,大概也能求个平安吧。
地引抹干鼻涕,规矩作答:“鬼王大人哪瞧得起咱们,不过就吩咐我跟着你们,其他的什么都没说。就连阿朵大人的魂蛇,我也是见了母神殿下之后才反应过来。其他有关贺禄樊的,我是一丁点都不知道,真的!”
“锁龙柱有什么传说?”
地引眼珠一转,倒背如流:“锁龙柱又叫镇鬼咒,当年父鬼亲设。相传无论是何恶鬼,都可镇压。之前有鬼推测,此柱临忘川而建,可观三界景象,故而镇压的应为谪仙。其实不然。柱下魂灵在魂书库中并无记载,但却有鬼气。神仙没有前世今生,鬼魂方有怨气魂魄,偏偏二者都放到了那位身上。除了上任父鬼,别无旁人可能。一千年前,父鬼与母神合力降伏,但据说并不顺利,最后还是母神的师父,大义凛然、临危不惧……”
“说、重、点!”
“殉池。”地引使者委屈巴巴盯着梅霖,“老先生的魂魄一份散在锁龙柱,一份在结界,另一份据说由神界保管,不过魂书库也有他的灵识。总之……整个魂魄碎成渣了。”
城墙光晕又扩一层,凡人虽看不见,但孩童哭闹声渐起。
还要再等等。
梅霖的心魄乱得厉害,明知自己去只能是捣乱,可又仿佛飞蛾扑火的本能。怎么偏偏……偏偏贺禄樊身负结界,偏偏自己只是个普通小鬼!
“姐,咱们还不走?”地引往前膝行两步。
“母神的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梅霖不自信地望着城楼,碎成渣的魂魄附在她的贺郎身上。
“牛人啊!”地引比出拇指哥,“替母神挡过飞升雷不说,自己也只与登仙有一步之遥。咱们用的、神界记的阵法啊、符咒啊,不知道多少都出自老先生手笔!父鬼殿下亲自供了整一千二百年的牌位哩!”
梅霖默默点头,“真厉害。”
“结界开了!”
她顺着地引使者所指眺望,神光已不满足于笼罩长安,一击光柱穿透云霄。隐约可见诸神待命,滚雷数声,震得梅霖耳目懵聩。
“走吧。”梅霖握紧唐刀。
无论前路几许,我都想站在你身边。更何况,还有父鬼母神呢,一定不会有事的!
阿朵踩在城墙石檐,隐约已有石砾碎裂。贺禄樊一路挣扎,好在此刻鬼气漫入筋脉,终于消停许多。即便三界传颂的母神师祖,投胎成凡人,一样没用。
阿朵不屑轻笑,“母神,为了贺禄樊布下颠倒生死的幻阵,您还当真是偏爱人间。不过白费了,您猜猜贺禄樊现在是想求生,还是想求死?”
“扔吧。”
“你舍得?他身上有你师父的魂魄,只要跌下去,嘭,什么都没有了。韩黎淑,你舍不得!”阿朵狞笑,“无论你如何掩饰,女人都不可能骗过女人,你爱的是他!殿下暖了你这块寒冰千年,根本就是浪费时间!”
“暖不化……”母神哼笑,“人丑废话多!”
冷剑执神火,将阵法八门点燃。炽热火红与结界外霜雪相碰,长安笼于白雾。
阿朵见胁迫不成,只能先弃了贺禄樊,召出鬼蛇扑向母神。墨黑鬼气蒸腾,蛇腹被炙烤得滋滋作响,依旧匍匐蹿来。
“幼稚。”霜寒扫来,炽焰烧脆的蛇皮在瞬间冻硬,支乍在半空。
“天真的人是你!”阿朵迎火而上。
离火炙烤万物,她却安然无恙,甚至周身萦绕的鬼气更加浓厚。不可能!银针擦过母神眼尾,划出浅淡红痕。澜止回收,在二人相隔一寸时将阿朵格开。剑锋霜华却已不见,俨然普通铁剑模样。
“看,你的剑都认出来了。这是谁的鬼气,不用我多说了吧?”放肆红唇抿过银针,裹挟墨色再次冲向白衣。
“不敢出手了?你不是不在乎他吗!”
母神持剑的手微微颤动,薄唇动了动,未吐一字。
魂蛇蜿蜒爬起,迅速凝结数丈身长。“母神大可挥剑斩我,只是殿下没有魂魄镇身,每一刀落下,殿下离散魂就更近一步。亲手害死自己的夫君,母神也不是很介意吧?毕竟千年前你就杀了养你教的师父,为了苍生,神君大义凛然啊!”
“闭嘴!”
乌云滚滚之下,长安城外渐现火光。
“梅姐姐,他们应该在上面,咱们也过去?”地引揩汗,殷勤地给梅霖扇风。
梅霖迟疑,“殿下让我在城下等着……”
“我说姐姐,这事儿能一个字一个字的记吗?殿下那是叫你赶过来,是让咱们帮着把贺大人接好。现在人在上面打得不可开交,咱们乘乱偷摸抢人就行了,省得贺大人再摔一下子。万一咱们接不住,啪嗒……”
梅霖拽过地引使者衣裳就往上冲。
“哎,我还没说完呢!”地引一个趔趄,脸比脚先挨地。长阶漫漫,梅霖飞奔的每一阶都留下地引音色各异的叫唤。
好不容易上来,梅霖叉腰喘气,还没缓过劲儿来,就又被地引使者一嗓子吵背过去。
“贺大人怎么了这是!”
梅霖杵着佩刀,诧异问道:“贺郎?”
立在墙头那人纹丝不动,烈风下衣袍摆动,摇摇欲坠。
地引使者上前扶人,拉着粗布袖口求援:“母神殿下!贺禄樊眼神儿不对啊,怎么整呐!”
“铮——”
寒剑破风,澜止刺入蛇身,黑烟裂散。又是幻影!母神不甘心回望,鬼影迂回后撤,步伐虽乱却顺着阵门,丝毫不留破绽。天阵,鬼境的人怎么会清楚?
“禄樊!”
银针与长剑交锋之刻,梅霖的惊喊分出神君一半精力。“怎么了!”母神避开针尖,闻声便见红衣与黑袍扒拉在城墙边,刚立在上面的贺禄樊此刻只能看见被两鬼攥紧的手。
魂蛇重新凝聚,纠缠母神无法脱身。澜止再次劈砍,效果堪称徒劳。
“母神歇歇吧,”阿朵放肆勾笑,“殿下灵息与全鬼境相连,你有自信耗尽整个鬼境的鬼气吗?”
“冲我来!把迷咒给贺禄樊解开!”
“凭什么?”一簇毒针乘风打来,“两情相悦,凭什么就比我的仰慕高出一等!”
“你有病吧!”母神转身闪过,回以一记劈砍。灵力破开重重乌烟,眼见就要碰到阿朵衣角,浓厚鬼气又一次凝结,如盾挡开。
无路可退,无法可进。
身后又是一声哭喊:“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