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衡摆了摆手:家都被人抄了,不必再提那些旧日称呼。
后来阿雀没了,属下真是忧心啊,怕您哪天走岔了路,或者走不下去了,那时候连个能叫您回头的人都没有。范扬自顾自地叹了口气,今日种种,属下都看在眼里,不敢过多干涉您的私事,只求您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对我说句实话您同这位薛护法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要是直言劝谏,闻衡自有一百种说辞来回他,偏范扬一上来就掏心掏肺,正问中了闻衡的犹疑之处,他反而沉下心来仔细思索了好半天,方才慎重答道:眼下应当还是朋友。
不知是酒可以让人变聪明,还是范扬在这方面格外敏锐,立刻追问道:也就是说,往后有可能不是朋友?
闻衡无言地盯着他,短短一瞬心里犹如天翻地覆,霎时纠结过千万遍,可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坦然道:是。
这掷地有声的一个字犹如铜钟落锤,敲得范扬两耳轰鸣,登时失态地抬高了声音:他是垂星宗的护法,是个男人!公子,你就不怕以后连江湖上都没有你的立足之地吗?
你喊什么?闻衡道,小点声,这客栈墙薄的跟纸一样,不隔音。别人本来没那个意思,万一被你喊得动了心,到时候看你怎么收场。
范扬被他训的脖子一缩,又觉得不敢置信:什么叫他没有那个意思?难不成只是您一厢情愿?!
闻衡道:青澜还小,对这些事懵懵懂懂,心里还是把我当兄长更多;我也算不上一厢情愿,还不到那个地步,这不是你非要逼问个答案出来,才把未来的事硬扣到现在。
范扬却不卖帐,硬邦邦地道:公子连未来之事都如此笃定,可见就是确有其事。
闻衡一想也是,他自己心里虽知道那只是隐约情愫,离钟情还有好远,可他的举动落在旁人眼中,却跟动心无甚分别。
他的沉默无异于默认,范扬愁得眉头紧锁:世上什么样的好女子没有,您怎么就非要认定一个男人?
人要活在世上,总得给自己找一个理由。
闻衡垂头看着桌面,平静地道:从家破人亡那一天开始,我活着就是为了报仇,刚上越影山时,每天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跟仇敌同归于尽上天待我凉薄,我也不留恋世间,总觉得只要杀了仇人,我这一生便也到头了。
后来在山谷里练功,这四年里逐渐想开了一些,除了仇怨,还有恩情,我要是报仇后侥幸未死,得逐一还清这些人情,才能心安理得地去见地下亲人。
范扬不防他忽然说起过去,听在耳中,只暗暗心惊。在他眼里,闻衡虽经剧变,但行事老成沉稳,在越影山拜师学艺也好,助他筹办鹿鸣镖局也好,完全看不出一点异常,谁能想到那些年里他竟常存死志,心底除了报仇便别无他念呢?
公子过去把自己逼得太紧了,范扬语气稍软了一些,感慨道,也是属下无用,未能替公子分忧。
你要是无用,我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同你解释这些话了。闻衡也叹了一声,前些日子我在论剑大会上遇见青澜,从我师兄口中得知他做过的那些事,那时才忽然发觉,这世上还有一个我不亲自看着就不放心的人。
这句话说的轻巧,分量却惊人。范扬心中咯噔一声,不必闻衡解释,也知道他这是对薛青澜上了心,已经将他视作了极重的牵挂。
哪怕他将范扬视为手足兄弟,闻衡也只有这一句交代。现下薛青澜尚且懵懂,他自己也未完全理清心意,说多了只怕轻待了薛青澜,是以不待范扬继续追问,闻衡便按着桌子起身,道:不说这些了,你且醒醒酒,今晚好生休息,明日再商量进宫的事。
范扬知道轻重,苦笑道:酒早就叫您老人家吓醒了,只怕王爷王妃今夜要给我托梦,痛骂我一顿。
闻衡笑道:你慌什么,要骂也是先来骂我。
两人虽都是玩笑,然而提及已逝的庆王夫妇,心中终究无限凄楚,因此都不多言。范扬将闻衡送到门口,见他进了房间,这才重重地叹了口气,关门回去继续发愁。
闻衡一进房间,就见薛青澜还保持着他出去时的姿势,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不知是在发什么呆。
他走到床前,举手在薛青澜眼前晃了晃,被他反应极快地一把抓住,然而眼神仍是散乱迷茫,雾蒙蒙地向闻衡望来:衡哥。
嗯,还认得人,醉得不算厉害。闻衡在他眉间轻轻点了一下,你换件衣服,我去叫人送热水上来给你沐浴。
薛青澜喝了一整壶荷花蕊,这酒虽甘冽柔滑,后劲却挺大。闻衡没有经验,看他面色微红,神志清楚,还当他只是微醺,于是放心地下楼要水。薛青澜也很听话,等热水来了,就安安静静地换衣服去沐浴。过了大约一刻,闻衡听见水响,片刻后稍重的脚步声从屏风后绕出,闻衡回头一看,登时啼笑皆非。
薛青澜光脚踩在地上,乌黑长发湿淋淋地披在肩头,一边走一边滴水,中衣也系得歪歪扭扭,轻薄布料一沾水便贴身,隐约透出肌肤颜色看起来不像是刚沐浴完,像被谁用一盆水泼了。
闻衡这时候也看出他醉得厉害了,拿起床边搭着的外袍过去将他囫囵一裹,躬身把人抱了起来,无奈道:我真是高估了你,怎么醉成这样?
薛青澜醉了就不爱说话,只昏昏沉沉地往他怀里贴。闻衡绕到屏风后,见浴桶旁正好有个长条案,便将薛青澜放在上头,将他裤脚挽高,叫他踩进浴桶里重新洗净脚底,又要去拿旁边的干布巾替他擦头发。谁知薛青澜格外黏人,这会儿搂着他的脖子不肯松开,闻衡叫他箍得动弹不得,只好俯身慢慢地哄他:青澜松手,就松开一下,我拿件东西就过来,好不好?回来再抱。
薛青澜醉眼朦胧,被热水一蒸,看人都是重影,手上却好似跟谁较劲一样,死死抱住闻衡,含混道:不走。
嗯,不走。闻衡耐心地一下一下顺着背,擦擦头发好不好?不然吹了风要着凉。
熟悉的体温和气息像一团柔软的蚕茧,将他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薛青澜坐在长案上,头顶堪堪到闻衡脖颈处,仰起头时,刚好能看到他的下巴和喉结。酒意昏沉,光线昏昧,这个瞬间忽然与他记忆里某一个场景微妙地重合了。
他突然微微战栗起来,闻衡若有所觉地一低头,却见薛青澜埋首在他怀里,含着哭腔似地喃喃道:我不要走
第70章酒醒
为什么是我不要走?
闻衡心头闪过模糊的犹疑,然而一时半刻想不清楚,他也无暇顾及,全副心神都用在薛青澜身上。
闻衡原本是侧对着他,一手扶在背后,一手空着准备拿东西,却被他这一哭唬得忙转过身来,端着下巴拭去眼泪,面对面地将人搂在胸口,低声安慰:不怕,我在这儿呢,谁也带不走你。
薛青澜思绪混乱,一时清楚一时糊涂,也听不大进闻衡说话,好在是不哭了,只默不作声地往他怀里钻,像个湿透的小动物。
闻衡挪不开步,就这么抱着他站了好半天,待他呼吸逐渐安定下来,才用抱孩子的姿势把人抱起来送到榻上,温声商量道:坐在这等我一会儿,把头发擦干再躺下,嗯?
薛青澜这会儿好像又不上头了,让松手就松手,然而还是不出声,就一双眼睛盯着闻衡来来回回地转悠。他瞳色偏浅,像两颗清透澄净的琥珀珠,这么看人的时候堪称宁静无垢,漂亮得不似凡人。
gu903();闻衡重新给他系了衣带,擦干腿脚塞进被子里,忙活得像个小丫鬟,还被他看得不自在,哭笑不得地道:光盯着我做什么?有话就说,又不是小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