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衡道:中原武林存续何止千百年,其中关涉到多少人,仅凭阁下一句轻轻巧巧的刮骨疗毒,就要将这些人的身家性命都弃之不顾,未免太过荒谬。
庆王闻克桢与万籁门柳氏所出长子,七年前从保安寺出逃,拜入纯钧派玉泉峰长老秦陵门下,化名岳持。冯抱一忽然道,堂堂王府世子,跟江湖草莽打成一片,闻衡,你莫不是忘了自己姓什么,真当自己和他们是一样的人了?
闻衡像是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讶然失笑道:怎么,阁下原来竟不是要斩草除根,而是来劝我改邪归正的?
在说这话之前,怎么不先想想,我变成江湖草莽是拜谁所赐?逆党余孽尚且不够,还要再给我冠一个乱党贼寇的罪名么?
冯抱一看着闻衡深邃的眼眸,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数十年前另一个英武青年。父子血缘真是一件奇妙的事,分明是两个不同的人,可当正面相对,那种掩藏在温文眼神之下、桀骜难驯的气质却如出一辙。
当年庆王世子的病弱名声传遍京城,事发后又有许多人在其中阻挠,我小看了你,没能及早结果了你,反而叫你逃之夭夭,如今想来,真是一桩败笔。他倏尔转开眼神,在夜风里长长地叹了一声,癣疥之疾,竟酿成心腹大患。
尖啸风声陡然大作,闻衡身体本能先于意识做出反应,飞快地朝左一避。冯抱一出手如电,劲风旋至,正擦着他的脸颊扑过去,这一下要是中了,闻衡非登时被他击得头骨碎裂不可。
昔时之因,今日之果,闻衡反应更快,闪电般腾身翻掌凌空劈去,眨眼间贴到了冯抱一近前,七年前我父王不明不白地死在宫中,庆王府一夜之间满门覆灭,阁下倒是很会恶人先告状,我还想请教你,究竟是什么心腹大患,竟令你们怕得连脸面都不顾,只敢暗地里向功臣勋贵痛下杀手?!
冯抱一呼地一掌直击闻衡胸口,脸不变色,冷冷地道:闻克桢犯的是谋逆大罪,死有余辜!
好一个谋逆!闻衡向后退了一步,左掌变拳,咣地击中冯抱一竖起的右臂,返身又是一脚跟上:若我父王果真犯下了大逆不道的罪行,七年来为什么不曾昭告天下?为什么连审都不审,就急匆匆地要杀人灭口?此案究竟是谋逆还是莫须有,阁下自己心中清楚,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冯抱一变拳为爪,抓向闻衡肩头,森然道:你既然这么想知道,那就到地下去问问你的爹娘罢!
两人各不相让,正如热水倒进了热油锅中,一触即炸,拳影掌风齐出,尘灰碎瓦乱飞,两条身影在月光下缠斗得难解难分,一时之间耳边惟闻风声呼啸,气浪奔涌,盖过了底下兵刃相接的声音。
此人不愧为大内高手之首,其武功之高,远非韩南甫等人可比,甚至连顾垂芳都要让他三分。而闻衡初出茅庐,虽然声名不显,实力却足以跻身中原武林前列,自司幽山初战至今,几无败绩,甚至前两次与九大人交手,都自觉尚有余裕。然而他这一次对上冯抱一,一是仓促之下毫无准备,二则心绪激荡难以自抑,再来临阵经验不足,竟处处被动受制,冯抱一的威压犹如在他身边四面筑起了铜墙铁壁,无论他怎样冲击试探,都难以找到一丝可供突破的缝隙。
一般说来,双方对阵时,尤其对面还是个深不可测的大高手,畏战恐惧之心人皆有之,纵然不十分明显,但动手时往往会下意识地躲避得多一些,先保证自己能全身而退,再想反击的事。然而闻衡处于这样的窘境之下,却像毫无恐惧之心一样,五六十招里招招竭力进攻,几乎是逆势而上,不要命地追着冯抱一打。
他早年间以弱打强的经验十分丰富,深知快攻破敌远比严防死守来的简便。冯抱一的武学造诣显然胜过他一截,今夜两人交手又来的如此突然,唯有先声夺人,在气势上强硬地压倒对方,才能令对手有所忌惮,选择保守地谨慎周旋,从而为自己榨出一分胜算来。
冯抱一目无下尘,在他眼中,闻衡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年轻的毛头小子,前面的几次试探已大致摸清了闻衡的实力,见闻衡招式愈急,嗤笑道:不自量力!
两人相去数尺,他倏然发招,一股巨力顿如排山倒海,迎面直扑过来。闻衡躲闪不及,避无可避,只得抬手硬与他对了一掌。
这一下便似单手抵住一块从山上滚落的巨石,闻衡自右臂至肩颈霎时青筋暴突,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他死死咬着牙,双颊肌肉紧绷如铁石,额角豆大冷汗沿着鬓发不断滑落,却朝冯抱一露出一道犹带血气的笑容:话不要说的太满
这笑容莫名刺眼,冯抱一看出了他已支撑到了极限,只需再施两分力,就可将闻衡右臂当场折断。然而前一次不见面的交锋当中,闻衡单凭一己之力破局,还重伤了一名大内高手,到底给他留下了不小的阴影。这小子心机深沉,武功又高,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冯抱一虽然可以稳站上风,却仍然心怀警惕,不敢完全如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轻视他。
闻衡此言既出,冯抱一立时警觉,心道果然如此。这一霎他心神不再专注,掌力也随之一滞。闻衡等的就是他这稍纵即逝的迟疑,左手握着不知何时捡回来的海棠树枝,正手上撩,一招雪重折竹迅捷无伦地破风而去,正中冯抱一右眼。
纵然那只是一根树枝,可真气灌注其上,远比剑更锋利。刹那间血花四溅,冯抱一半面被血,惊极怒极痛极之下掌力尽吐,砰地将闻衡横推出一丈多远,断喝道:你从哪里学来了这一招?!
闻衡被他一掌打得右肩关节错位,手臂软软地垂落下来,这痛楚并不比冯抱一轻到哪里去,可他脸上笑意却丝毫不减,仿佛挑衅一般轻声道:看来阁下记性不差,你还没忘记脸上那道伤是怎么来的。
第86章蔽月
托便宜师父宿游风的福,闻衡以前在山谷中与他过招切磋时,总是秉持着攻其薄弱的意识,专朝他右侧断臂处下手,却总被宿游风用同一招反手打回来。久而久之,闻衡吃够了教训,便在他原先掌法的基础上加以改动完善,创造了一式左手剑法,专门用来在右手不便时回击对手,这就是雪重折竹。
当年宿游风千里追杀冯抱一,两人决斗之时,宿游风被冯抱一废了一臂,冯抱一被宿游风伤了左眼,最终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宿游风对这一战印象很深,常拿来跟闻衡念叨,师徒两个模拟如何拆招,然而练来练去,却发现这招几乎无解除非拼着舍去一臂,以雪重折竹回击。
冯抱一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最后竟会栽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崽子手中。闻衡好像是上天专门派来克他的,正如上次意外折戟一般,这次失手也是莫名其妙,他明明全压盘制了闻衡,可还是被那小子抓住了极细微的疏漏,一举翻盘。
宿游风他声音中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嘶哑道,你竟认得他
闻衡朝他欠了欠身,坦然地直视着他,平静道:家师托我向阁下问好,许久不见,甚为思念。
冯抱一身居内卫之首,位高权重自不必说,甚至足以左右帝王圣命,若说世上还有什么让他畏惧的人、忌惮的事,闻衡也只能想到他出身的昆仑步虚宫,还有曾追缉他以至两败俱伤的宿游风。
鲜血从指缝间不断涌出来,不知是疼的还是真被闻衡猜中了,冯抱一的手指正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仅剩的一只眼掩藏在阴影下,目光阴寒得像是结了冰,恨不得当场扼断闻衡的喉咙,又被他方才的几句话震慑心神,一时间别无动作,竟与闻衡僵持住了。
正在此刻,背后风声凛冽,一柄长刀自他头顶阴影倏然斩落,斜擦着冯抱一的衣角急速掠过,寒光如练,仿佛一刀劈开了夜色,却是薛青澜到了。
这一刀虽然从后方来,却并不算隐蔽,冯抱一轻易就能察知闪避,出手的人也没打算一击即中,然而其中浓重的警示威胁意味令人无法忽视。
他站在屋脊向下看去,庭院中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人,全是他带来刺杀的内卫。而方才的打斗声早已惊动隔壁鹿鸣镖局,隔壁宅院角门打开,已经有好几个镖师正提着灯闻风赶来。
刀锋被月光勾成一条细长直线,薛青澜挥刀指向冯抱一,刀尖稳稳地对准了他的鼻尖。他不像闻衡那么端得住,打斗了这么久,眼底早已杀意毕现,冷冷道:带着你的人滚出去。
冯抱一单只独眼转向他,又移向闻衡,心内飞快地盘算。闻衡武功绝佳,只是缺乏临阵经验,要压制他容易,强杀他却很难。而且有薛青澜和范扬这些帮手在,他要是消耗得太多,杀了闻衡恐怕也很难全身而退,更别说还有个躲在暗处的宿游风虎视眈眈。这一伙人都邪性得很,看似薄弱,实则每一个都是难啃的骨头,与其硬碰硬,不如暂且抽身,再想个更周全的办法徐徐图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