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眉目疏朗,仪形瑰伟,广袖翩然好似从画中走出,若与萧岑同站一处,任谁见了也得感叹一声,“好一双璧人!”
只可惜了福薄缘浅,一生难遇良人,不过想来,也与他自己平日里并未行善积德有关。
安乐侯不着痕迹地拿眼偷觑旁儿稳坐如山的储君姑母——璘城公主殿下,暗自长叹口气,竟无端生出了少许“同病相怜”的心思。
然似此般念头不过一瞬,俄而他复甩袖转身,大踏步朝院里走去,一面与朝中诸同僚告罪,一面仍摇头苦笑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稍等!!!”
“安乐侯留步!事已至此,不妨替将军收了殿下的‘贺礼’再离席?”
“对......对!!!你不说孤倒是忘了!来人呐!上礼!”那憨太子此时被人拿肘子一碰方才反应过来,赶紧扬手让早前候在厅外的人缓步上前行礼。
“今儿个站在诸卿面前的,皆为东宫乐人。正逢父皇爱臣大喜,故......孤特命之以舞助兴,愿卿二人相扶相持,白首到老。”
此话若放是在和乐之景下面来说,则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可眼下新郎倌孤身一人苦撑场面,定南侯却踪迹全无,生死未卜。怎么听都是一种讽刺了。
“殿下这是来砸臣的场子吧?定南侯突然失踪与谁有关......想必您也是心知肚明。”
“难道不是他违抗诏令私自出城,才会惹祸上身吗?都使大人一张巧嘴,惯会颠倒黑白,怪不得能哄得父皇对你高看几眼。”
这太子与楚临秋并肩而立,看似淡然,实则掩在袖中的手心都已经出汗了。
因为确是他派人在萧岑回宫的路上拦截,试图令其赶不及吉时成礼,从而便神鬼不知地搅和了这场亲事。如此,不仅能看楚临秋的笑话,更是利用纹有“飞鹰”图样的刺客令这二人相互猜忌,关系降为冰点。
一箭双雕,岂不乐哉?
然而令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这姓楚的非但一眼看穿他的企图,还神情平静宣之于口。
齐太子同他站在一处,总感到自己被匹恶狼盯上,不知不觉间便已汗湿黄衫了。
“九商呐,良辰美景当前,还是好好欣赏妙极舞姿吧,至于其他的......咱们择日再谈。”
话说回来,院里的这几名舞者,确是能力非凡,其一动一静,一刚一柔均恰到好处,再辅以快如急雨的战鼓之声,一时之间竟令人仿佛置身战场。此番场景,使得在场的文人们都觉得有一股血气直冲脑门,更别提将领们了。有人早已按捺不住激动之情,竟兀自折了木枝跑到院子里与他们翩翩共舞。
太子殿下见状也不阻止,反而指着其中一人笑里藏锋道,“你看他们,滴酒未沾,就已醉得一塌糊涂了!”
“这几位想必是手痒了,过过干瘾也好。”
话音刚落,只见那本在包围圈中连续旋转的舞者,竟冲破重重阻碍,举剑朝楚临秋直直刺去。起初,众人以为是设计好的动作,因此并未阻拦,反倒拍手叫好。
第六十章维护
楚临秋所带来的护卫在那一瞬间,面色都变得极为难看,他们食指微动,互为对视一眼,身形一晃便要挡在主子跟前,不想被人横臂拦住去路。
楚临秋站在原地不闪不避,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一般。他的神情一如往常,双眸微敛紧紧盯着那处剑尖,在心底默默计算着时刻。
终于,在他即将数到“一”的时候,那柄剑堪堪停在了他的喉头跟前,只消再近半寸,便能令他血溅当场。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住了,他们一同转头看着这番诡异的画面,不知该作何表示。片刻后,太子殿下才如梦初醒高喝一声,“好!!!”
这才算打破了令人窒息的静默。
“好什么?!大胆贼子,竟敢在我萧府撒野,还妄图行刺我夫人!!!活腻味了不是?!”
“这......这声音是......萧侯?谢天谢地谢天谢地!新郎倌总算来了!咱们爷也用不着纡尊降贵与一头看着就烦人的牡鸡成婚了。”
“嗤!这会儿现身有什么用?吉时早过,不能全礼,否则会大祸临门的。”
“什么?真有这么邪门?”
“可不是呢......”
周围人的议论,无一例外都飘进了萧岑的耳朵里,令他额头青筋凸起,眼尾亦被激得有些发红。
昨儿夜里,他确是被一个不知为何会出现在青楼女子放出的假消息所吸引,从而不得不提前出城去寻祖父旧部,商议虎符的去处。
但在发现被诓骗了以后,他就立即斩杀该女子,并提着头颅在林间策马狂奔,试图赶在吉时前给京中那些人一个“惊喜”。
可谁成想,到底是东宫谋士棋高一着,在前往西锦门的途中埋了专用于对付刺客的硕大捕夹,竟将他座下宝马前肢夹得得嘶鸣一声便径直朝前扑去。
萧岑毫无防备翻滚下来撞到了树干,只觉得喉头微甜,险些呕出血来。
也正因为如此,憋了一肚子气紧赶慢赶还是迟了的他,又怎会看得惯那副洋洋自得的嘴脸?
更何况,那人还敢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欺辱他将要“明媒正娶”的夫人!
想到这一层后,萧将军便以廊柱为支点,直接斜着飞起一脚,把几乎抵在楚临秋喉珠处的软剑踢掉,紧接着又顺势将肩上的布包甩到地上,冷哼一声道,“殿下不妨命人打开看看,这是什么?”
“什么?”齐太子被对锐利万分几要杀人的眸子这般直勾勾盯着,心里难免生出些许异样的感觉。他自知其中有诈,可在众目睽睽之下,却又不得不强打精神命手下以剑尖挑开黑色布包。
一颗青丝散乱、满面血污的女子头颅,就这样骨碌碌地滚了出来,正停在殿下的脚边。
“啊?这......这......殿下啊!!!大喜的日子,定南侯却从哪带来这么一个玩意儿,刻意制造恐慌,意图不轨,使您受到惊吓!!!依律当......当......”
“拿下......给孤拿下!!!”
“怎么着?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非是萧岑不愿忍耐,而是东宫此番着实对他二人欺辱太过。
他又何尝不知事情闹过了以后不好收场?可到底少年意气,莫名执拗偏要为自己争口气。
不过,他若提前自己今儿所为,竟给漠北军日后险些全军覆没及爱人九死一生埋下祸根,定会重新选择强忍一时。
“对不住,当下这礼......算是行不成了。”
“无妨,还来得及。”
纵使萧岑百般遮掩,楚临秋还是一眼看穿了其埋藏在心里不起眼的愧疚之情,遂无视院内众人各色不善的目光,拽着那人的腕子径直走回前厅,对着还端坐于主座的璘城公主规规矩矩叩了三次首。
“敬拜高堂,生恩在怀。”
“这......”萧岑从未见过有人成亲还自己高念诵词的,因而一时有些愣住了。
待他反应过来后,却又被楚临秋牵着转了个身,对面站着,“夫夫交拜,及尔偕老。”
“......”萧岑的脸“腾”的一下便红了,他在证婚人莫名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倾身过去环住楚临秋的肩头,于之耳边轻声说道,“夫人,这不做数。他日,为夫定补偿你一次全礼。”
“好。”
许是为了应和他这句话,定南侯府北边的院里,竟毫无预兆地响起了一阵如泉水叮咚的鼓声。
萧岑带来的人此时分居两列,手持系着红绸的木槌,正伴着不知从哪儿飘来的绕梁琴音根据律点上下翻飞。
这回并非杀气凛然的《入阵曲》,唱的却是《诗三百》里的小调,中有二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正和出了萧岑此刻的心境。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呃......”萧岑颇为窘迫地用手挠了挠后脑勺,突然抬眸直视楚临秋讪笑道,“楚大人,萧某一介武夫不知情调,闹了洋相。不知你可愿......多多包涵?”
“将军说的是哪里话?楚某自是欢喜得很。”话虽如此,但楚临秋眸中却仍有冷冽之色一闪而过。
“啊......这......礼、礼毕!!!新人入、入洞房,一世合欢好。”已经看愣有一段时间的主婚官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匆匆忙忙命喜婆拉着红绸牵引新人转过帘子要往里屋而去。
不料又被阴魂不散的太子所阻挠,“且慢!!!你二人反了天不成?竟不把孤放在眼里!”
“我母为璘城公主,依礼制当称殿下一声‘表兄’。兄长,方才之事,算我初来乍到,不知礼数冲撞了您,还望海涵。”
萧岑搂着楚临秋背向宾客站着,头也不回一副张狂的样子,直把东宫气得七窍生烟,险些厥倒过去。
他广袖一挥,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身边幕僚及时拦住耳语几句。这人只侧耳倾听一会儿,便已神情狰狞,浑身颤抖,又过了片刻,索性转身离去,竟连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头颅也不理会了。
这萧岑眼见碍事的人终于被自己气跑,便赶忙转过身去扯着楚临秋的衣袖把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确保其安全无虞后,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随后竟当着众宾客的面一揖到底,“夫人受惊,是萧某之过。”
“听闻那贼人假借萧某及漠北军的名头,于归雀大道献礼意图行刺,幸而我妻聪慧机敏方能化险为夷,否则为夫......真是百死都不能辞罪。”
第六十一章合卺
萧岑今时满身疲惫与狼狈踏过前厅,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竟在璘城公主跟前毫不避讳一口一个“夫人”称呼自己,仿佛在宣示主权。
且观他面色一派坦然,目光沉静,像是打心眼里就这样认为一般。
楚临秋见状暗自发笑,他完全无视众人投射过来的鄙夷视线,亦不轻易戳其幻想,只倏地抬手接过部属递过来的甘醇佳酿,与自己新上任的“夫君”轻轻碰了下杯,说道,“将军无事便好。今儿是你我大婚之日,天地同庆,切莫让不相干的人坏了兴致。来,楚某先干为敬。”
说罢,他便仰头一饮而尽。末了还嫌不够似的,竟伸出舌尖舔了舔自个儿隐隐有些发白的唇瓣。
直把萧岑看得口干舌燥,头晕耳鸣。
只见他一把钳住楚临秋的手腕,突然倾身靠其肩头轻声道,“楚大人你......不胜酒力还是悠着点。若是不小心醉了,萧某一介武夫弄疼了你,概不负责。”
而这一幕,自然不出意料落入了堂中天子亲信的眼里,无形中替萧岑挡去了一场本不必要发生的灾祸。
至于东宫那位,可没有这么好运了。
......
“你受伤了。”
“嗯?”一直到楚临秋执起自己的手,萧岑还没反应过来,他直愣愣地低头,盯着两指间破有些蜿蜒的血痕,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自己挥剑的时候似乎是碰了一下。但他方才光顾着生气了,一时竟没有觉出疼来。
楚临秋也没有再说什么了,只是即刻吩咐家仆去取用具,而后就这么站着给人包扎。虽然只是个小伤口,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处理得十分认真,仿佛在对待自己最为珍贵的瓷器。萧岑一时间竟看得呆了,他在震惊之余还有些窃喜自己被这么对待,暗想抛开一切外在不讲,楚临秋果真是个温柔的人。
若他这温柔能只对着自己一个人......
萧岑晃了晃头,将这不切实际的念头驱出去,然后朗声道,“看来今日不宜宴请,贵客请回吧。诸多怠慢之处,还望海涵。改日萧某定与夫人重设宴席,向诸位大人赔罪。”
主人家都这么说了,宾客们也不好多待,不出片刻便纷纷告辞离去了,最终竟只剩下几个恋恋不舍的将军。其中一个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碍于当家主母尚在此处,也就不甘不愿地闭了嘴,少顷,便被同僚拉走了。
楚临秋依旧在专心对付萧岑手上的伤口,仿佛超然世外,丝毫不受周遭嘈杂影响,更是连目光都未分给旁人半分。
那雍容高贵的璘城公主见状,心中自然是对儿子名正言顺的夫婿满意万分。只见她款款上前,把手按在楚临秋的肩膀上,清了清嗓子开口正欲说些什么,却被萧岑有意无意格挡住视线。
“阿檀,母亲这些年忙着与你父置气,疏远了吾儿,心生惭愧。如今见你觅得良配,也就能稍稍放下心来了。”
“临儿的生母与我......罢了,不提也罢。”
“若你二人能时时和睦,相敬如宾,这......才是对往生者最大的慰藉。”
虽然公主殿下欲言又止并及时移开视线,但萧岑还是从中嗅出了一股陈年往事非比寻常的气息,譬如母亲竟与楚临秋亡母有旧,而自己生长二十余年却懵然不知?再譬如,原来自己这便宜夫人果真大有来头,只怕廿载之前亦曾被养于世家豪绅府上。
不料世事无常,钟鸣鼎食之家终有没落一日。楚临秋于是就......自觉接触了真相的萧岑,那颗心没来由抽动了好几下,他不时抬眼偷觑身旁的楚临秋,对其愈发动了怜爱之情,甚至还主动伸手与之十指相扣,直把楚临秋弄得一头雾水。
二人心思迥异,就这么在公主殿下柔中带刺的目光注视下,一前一后转过珠帘,进了烛光交映、幕影重重的上房。
其实,直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定南侯也没从方才“意外”中缓过神来,他的胸口依然剧烈起伏,仿佛下一刻便要回去将人胖揍一顿。
最后,还是楚临秋走到桌边,亲手斟了一杯酒递到他手上,才勉强拉回他的神智。
“侯爷,往事不可追,悔亦无用。可今日的仪式,还未到最后。”
“合卺?”
“正是。”
看到这小小的酒樽,萧岑总算有了点笑模样,他手腕翻转,轻轻晃了一下,便抬头问道,“你的呢?”
“我喝这一杯。”
“那我的呢?不对......哎,我都气糊涂了。”萧岑把酒樽又重新递回到楚临秋手上,随后与他一同坐在桌边,互望彼此。
“咳......喝了这杯酒,你就是我萧家的人了。”
“嗯。”
“楚大人,你不说些什么吗?”
gu903();“侯爷。”楚临秋垂眸看着手中的这杯酒,难得有点语塞,他看得出萧岑对今后的生活万分期待,甚至开始尝试放下心中仅存的那点芥蒂,将自己摆放在重要的位置。从他今日在外人面前不加掩饰地维护自己便可看出。可自己心上的枷锁比他重,永远做不到像他这么潇洒。但对着萧岑灿若星辰的眸子,他又说不出任何煞风景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