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举当然遭致了很多大臣明里暗里的不满,因而便有人忍不住插嘴打断他的侃侃而谈,“楚大人,下官以为,此事您应该避嫌。”
“为何?”楚临秋故作疑惑,便是要引出接下来的一句,“西川叛党打出的旗号是......”
“诛奸佞,清君侧。本官算是听明白了,赵大人是打心眼里默认......本官就是这个‘奸佞’。”
“你们呢?也这么认为?”
“......”所有不小心触及到他尖锐目光的人,均不自在地撇开了头。
“满朝文武是否都认为楚某该死?只要交出楚某,便能平息方尹的怒火?”
“胡说!谁说你是奸佞?谁认为你该死?根本无人会这么想,楚卿,你多虑了。”
“臣,有罪。”楚临秋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在天子忍不住要拍案而起的时候,才慢腾腾的起身,当着众人的面,再次趴伏了下去。
第一百零二章争执
武安帝看着跪于下方固执的青年,面色也不太好看,甚至隐隐发青,他觉得楚临秋自上回清和殿那事之后,就变得有些古怪,行事愈发捉摸不透。
譬如现在,他的反应就有些过激。一般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不是早前有人多嘴多舌,就是对自己心存怨怼。
思及此处,武安帝非但没有发脾气,反而愈加温柔地问道,“卿今日这是怎么了?你......何罪之有啊?”
楚临秋不急着回话,而是不慌不忙地叩了三次首,仍旧高呼:“臣有罪。”
“臣品行不端,能力短缺,非但无法替陛下分忧,反致朝野上下人心浮动,颇有怨言。实在......无法再厚颜占着这个位置,故恳请陛下收回成命。”说罢,他竟从怀中掏出象征同知枢身份的虎头印信,摆在一旁的地上。
“胡闹!”武安帝随手抓起身边的摆件直接掷在地上,险些拍案而起,“楚九商!你在发什么脾气?对朕不满借题发挥?朕已经焦头烂额了,你能不能让朕省省心?”
“臣有罪。”
“你有罪你有罪......再让朕听到这三个字,你就即刻从这儿滚出去罢。”武安帝不耐烦地摆摆手,“得了得了,此事勿要再提。你今日不是为了西川而来吗?卿,朕眼下正需你分忧。”说罢,他便沉着一张脸示意严正上前把人扶起来。
“卿大病未愈,还是不要跪太久为好。若是在知书堂出事,定南侯又要提刀来找朕算账了。”
“陛下说笑了。”楚临秋闻言微抿了抿唇,眼中难得露出点笑意,忍不住为自己的“夫人”辩解起来,“侯爷只是不明就里,兼之护臣心切,难免口不择言......咳咳,还望陛下勿与他一般见识。”
“怎么?朕还能真计较不成?”武安帝随意瞥了他一眼,似真似假地说道,“你做的出格事也多了,怎么不见朕与你一般见识?”
“陛下,臣......”
“坐下。”眼见楚临秋又要惶恐不安地从座上起身,武安帝急忙抬手制止了他的动作,“说说罢,平叛迫在眉睫,你枢密院可有举荐?”
“臣以为,金老将军战功赫赫,经验丰富,正是平叛的不二人选。”
楚临秋就这么随口一说,连眼波都没有动一下,可群臣心中却是泛起了千层浪。
须臾便有人愤而出声,“陛下,臣有异议!”
“哦?涂卿有何异议?”武安帝神色淡淡,几乎看不出任何情绪,因而被他一双鹰目盯着的人,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回陛下,金将军年岁已高,耳鸣目昏,上马尚且迟缓,如何行兵布阵?臣以为,定远将军元思南可担此重任!”
“元思南乃宋阁老之甥,出了名的只会纸上谈兵。周尚书真认为他有能力胜过身经百战的金将军?还是......别有所图?”
“楚大人!你误会下官了。元将军年少有为,曾独自率军奇袭于山路击杀荆河暴民数千......”
“运气好罢了!”楚临秋忽而高声打断他的滔滔不绝,随即微微侧身,对天子说道,“西川乱党已连下二城,沿途府官均已叛降,陛下若不早下决心,恐事情将愈发难以收场。”
“废物......一群废物......”
武安帝目光一转,无意中再次瞥见战报里的内容,顿时心书扫落于地。
“朝廷每年下发的食禄不知凡几,竟养出了这么一群废物......楚卿,即刻传朕之令,众将士若有擒得叛党者,无需带回,一律就地格杀!朕赏千金!赐百户侯!”
“臣,遵旨。”
“陛下!宰相大人来了,在门口侯着呢。”
“让他进来。”听闻这个消息,武安帝稍微往里敛了敛自己的怒火,但神色依然阴沉,以致其余人被迫把心吊在嗓子眼不曾放下。
“宋卿来了?可是有何良策?”
“陛下,老臣老远就听见里头在争吵,怎么了?是我们的楚大人......又与谁意见相左了?”宰相大人别有深意地瞥了一眼不动声色稳坐如山的楚临秋,为了面上好看假意劝道,“诸位同僚的本意均是为江山社稷着想,既如此,不若各退一步,取个折中的法子。陛下,您以为呢?”
“宋卿所言极是。依朕言,便令金世承为左将军,元思南为右将军,一同西下平叛。诸卿以为如何?”
“陛下英明!”
“陛下英明!”
......
“楚卿,你呢?”
楚临秋端坐在木椅上,眉心紧蹙,双唇无意中抿成一条直线,很显然对天子的这个决议心存不满。但他却不再明确反对了,而是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句,“臣自然是听陛下的。”
直把武安帝气得抓起手边朱笔,又要掷过去,但念及这人心中委屈无处发泄,也就叹了一口气,慢慢地放了下来,只警告地瞪了他一眼道,“适可而止。”
“臣又怎么了?”楚临秋闻言抬眸,不明所以地回视过去,眼神中颇有委屈之意。
武安帝见状不禁有些失神。
楚临秋的眼睛与记忆中的女子几乎一模一样,尤其是那上挑的眼尾,此时又恰巧露出这样的眼神,就更容易令人不由自主地陷入其中。
“臻儿......”
“陛下?”
“......”武安帝被这么一唤,方一个激灵醒过神来,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便挥手让人退下了,“宋卿、楚卿留下,朕有话说。”
“陛下,臣忽感不适,恐......”
“楚大人这是对宋某有意见?”
“岂敢?”
“既不是,如何宋某来了就身体不适?宋某看你方才可是精神得很呢。”
“咳咳......”出乎意料的是,楚临秋这回并不回应宰相大人的话,而是以袖掩面,时不时从喉间溢出几声轻咳。不仅如此,他竟是连神情也恍惚了。
第一百零三章有罪
武安帝关切地看着他,轻唤几句,不见回应便侧头说,“严正,你过去看一看。”
“是,陛下。”
楚临秋这病发作得正是时候,它不仅很好地阻断宋阁老接下来的诡计,还放大了敬元帝心中的那点愧疚。知书堂很快就忙乱起来了。
严正急忙招呼着几个徒弟手忙脚乱地把楚临秋扶到榻上,然后命人去传唤太医。一时之间竟无人注意到同样被留下来的宰相大人。宋阁老的面色转瞬变得极为难看,他立于原地,目光冷凝地看着圣人身边的犬鞍前马后地伺候楚临秋,顿觉十分讽刺,几次想出声,却又被毫不留情地打断。
末了,武安帝竟还说,“无事便都出去罢。这段时日恐要辛苦宋卿替朕敦促六部,令其务必保障前线将士的粮草钱财供应。至于曾卿......既然一病不起,那便好好休养几日。在此期间,枢密院一切事务,皆有楚卿全权处理。”
“陛下!”宰相大人高呼一声跪了下去,双手交叠托过头顶,痛心疾首道,“陛下不可!”
“为何不可?”
“曾枢密使在位数年,恪尽职守,从不出任何纰漏,于大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能轻易将其架空?陛下此举,就不怕寒了老臣的心吗?”
“正因为不想令老臣寒心,朕才特许他在这紧要关头闭府休养。至于楚卿,他虽也病了......但还年轻,尚需历练。”
“......”堂堂大岐宰相竟被自己天子一番“理当如此”的话,噎得喘不过气来,险些一口血喷到御案上。
此时此刻,老头算是明白,多说无益,多做亦不过是增添厌弃罢了,圣人如今的态度已经很明确,那便是力保楚临秋到死,不仅如此,还要给他足够自保的权柄,打算真真切切地来一场硬战了。
楚临秋刚才迷糊了一阵,这会儿意识已经清醒了,他借着严正的扶持慢慢从榻上起身,亦直勾勾地盯着宋阁老的后背瞧。过了一阵子,他才开口略有些虚弱道,“陛下厚爱,臣不甚感激。二位将军此去,若能一战而胜,自然皆大欢喜,若败......”
“大胆!恶战当前不轻言败!楚同知枢!你非文臣,不应不懂这个道理!陛下!他在此时开这个口,分明是不怀好意,其心可诛!请陛下......”
“够了。”武安帝摆摆手,走到前头去,俯视着虽趴伏于地,却仍梗着脖子气焰嚣张的宋阁老,良久后,方幽幽叹道,“格致啊,你我年少相识,君臣相携至今,实属不易。朕自认了解你的性子,但你如今为何......频频在小辈面前,失了分寸啊?是朕太宠九商,让你感到自己受到威胁吗?不应当啊。”
“陛下!老臣......万万不敢有此想法。”
“朕相信你不敢。”天子用别有深意的目光,多看了几眼面前这老臣、重臣,他的语调轻如鸿毛,仿佛随风便要消散,但其实越是这样,就越令人心中胆寒。
于是,在这样的强压下,宰相大人的一颗心猛然坠入深渊,手足竟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冰凉出汗起来。
楚临秋见好就收,这时不再出声,而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光明正大地观察宰相的表情,他发现这人在听到有关于自己的事之时,眼神总是迸发出一丝真实的恨意,但未及捕捉便消散无踪。
为何说它真实?因为楚临秋在被那样的眼角余光扫到的瞬间,时常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是个死人。
他是真的想置自己于死地。
虽然不知此人对自己莫名其妙的强烈恨意源自何处,但楚临秋敏感地觉得,这又是一个可善加利用的地方。
废太子,宋阁老一脉......朝中除了依附自己的人,虽都想借各种东风斗垮自己,让自己永无翻身之地。既然如此,那他偏要好好地活着,让那些只能长在腐肉里的蛆虫,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无可奈何。想到这里,楚临秋难得露出了一个略显孩子气的笑容,等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宋老头子不知何时,已被天子赶出知书堂了。
而严正也领着原先在旁伺候的几人,悄然退出并贴心地带上了门。
也就是说,眼下内室竟只余下他与天子二人了。
四目相对,彼此无言,楚临秋最后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最终还是慢慢地自榻上爬下来,又重新跪伏在地。
“臣有罪。”
“你确实有罪。”武安帝从鼻间轻轻哼了一声,随后缓缓踱到榻边坐了下来,用手掌在那案上猛地一拍,高声喝道,“楚九商,你敢威胁朕!你以为,借着那事,你就可以在朕这儿为所欲为?”
“臣不敢。”
“你不敢?哼,你有何不敢?你敢的事多着呢。”许是心中郁气无处发散,武安帝竟甩袖一扫,将案上的小玩意儿,悉数扫落在楚临秋跟前。
“九商啊九商,告诉朕,你究竟想要什么?朕这么多年来,爱重你,护着你,也没让你做什么太难忍受的事,这次不过是因为朕的儿子伤了你,你心中就有这么多怨气?!非要在这紧要关头让大家都不痛快?”
“臣不过是想为自己讨回公道。”
“公道?”武安帝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嗤笑了一声,“朕予你的补偿还不够多吗?不仅让你升任同知枢密院事,还在众臣面前维护你,为你铺路......你还想要什么‘公道’?朕自认对你尽心尽力,可你呢?你又何尝把朕的话放在心上?朕让你监视萧岑的一举一动,在他的日常用食里下药,你又做得怎么样?恐怕在朕夜不能寐日日忧思之时,你正与他浓情蜜意吧?是也不是?”
“......”
“说话!!!”
“陛下何出此言?为臣尚未......完全取得萧岑的信任,自然......不好操之过急......”这短短一句话,楚临秋竟要拆成三四段来说,足见他内心冲击之大,几乎可以说是毫无防备。
第一百零四章暴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