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本加厉了。
“陛下口谕,宣——同知枢大人入宫觐见!”
“宁伯!您老快拿个主意吧!”叔平一面透过雕窗缝隙偷瞧款款而来的几道人影,一面不停回首急声叫唤道,“大人现在这个样儿,别说进宫......就连起身都不能啊!对......杜大人在这!杜大人、大人您说该怎么办?咱不能让那位公公进到上房啊!”
“少安毋躁少安毋躁......叔平,你平日里的机灵劲儿都哪去了?出去拖住他们!越久越好!”眼看着杜凭生就要将小叔平推出门外,在他们的身后竟骤然响起了一道低哑的声音命令道,“回来。”
“爷您可醒了!”当看到楚临秋于床上睁眼之时,上房内的一众仆从竟是齐齐松了一口气。同知枢大人虽住进侯府不足两月,却在萧岑外出征战之时,俨然成了他们的主心骨。
“红芍,为我更衣。”
“我陪你一道去吧,正好说说那廪南的事。若果真如此紧急,不出三日必启程。”杜凭生两只手穿过楚临秋的腋下,用力把人提了起来,因离得近,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灼热的温度及些微的颤抖。
“你居然又起烧了。”
第六章立誓
楚临秋整个人看起来糟糕透了,就连被扶着坐在铜镜前修整仪容,都止不住有些微晃,以至最后他只能抖着手再和水吞下一颗药丸,那状况才算好些。
虽说是多年知交,但杜凭生也是头一回见到这玩意儿,由此不免心生疑窦,他急忙劈手夺过宁伯将要收入怀中的瓷瓶,问道,“此乃何物?”
“对症之药。”
“所对何症?你那旧疾?”
“嗯。”楚临秋不欲与之多说,便含糊应了,他现在要多积攒气力,以便自己能撑过接下来的一个时辰。许是这段时日挥霍太过,此药效用大不如前,便连日后反噬也愈发厉害起来。
“不,绝无可能这般简单!楚九商,你老实与我讲,是不是......”
“走罢,莫让容公公等急了。”
“......”杜凭生将一双眼瞪得溜圆,万分不可思议地看着楚临秋从桌前摇晃着起身,甩袖拂开上去搀扶的仆从,自个慢吞吞地朝门口走去,身形虽不甚稳,却也勉强能找到方位。
“你!哥哥,等等我罢!”
......
今日罢朝,百官非诏不得入宫。为防有不开眼的直闯知书堂,天子特命严正又往外传了道口谕,只为等一人前来。却不料楚临秋来是来了,竟把新任户部尚书杜凭生也一并捎上了。这杜凭生是出了名的叨唠成性,若非其人确有几分本事,敬元帝是真不愿意看见他。
“杜卿今日,所为何事?”
“回禀陛下,臣为廪南之事前来。臣以为,粮食一夜之间尽毁,必有蹊跷,乃奸人作乱,为的是毁我大岐社稷。若不及早彻查,恐廪南数万百姓......”
“你究竟想说什么?”天子无奈只得出声打断此人的滔滔不绝,他虽问了杜凭生,一双鹰目却直盯着楚临秋,个中深意,无人能知。
他了解楚临秋,知其人若非另有他想,是绝不会做无用之举,譬如冒然领一人进宫扰乱他的布局。
果不其然,少顷杜凭生就上呈了一道折子,收起了平日里的轻浮肃容道,“陛下,您还记得那份名单吗?”
“什么名单?你二人究竟想做什么?”
“陛下,还是由臣来开这个口吧。”楚临秋这会儿总算睁了眼,他依然面色雪白,但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息之后,也勉强积攒了些气力。
“方尹叛乱牵扯甚广,如今朝野上下,一片狼藉。在这个关口,竟又出了廪南一事......接下来又会是何地出事?北江?东阳?”
“此乃有心人织就的天罗地网。长此以往放任下去,只恐事情更加不好收场。诚如杜大人所言,社稷危矣。”
“那楚卿以为,此局......该如何破解?”
“除内鬼,清细作,以儆效尤。”
“内鬼一事从长计议!楚卿,你怎又绕到这上面来了?看来你是这天字牢尚未待够......那需不需要朕再送你进去醒醒脑子?!”若非此时有第三人在场,天子都想把手边的黄铜镇纸掷到他脸上。
“陛下为何就是不肯承认,知政堂首座的那位......与您已经不是一条心了呢?”楚临秋霍然抬头,目光灼灼正与武安帝的视线于空中交汇,“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名单上缺失的一人就是宋相!”
“混账......东西!”天子长舒一口气,终是整个人软在了实木座上,他往边上看了一眼,杜凭生便会意静悄悄地起身退出门外。临走时,他眼角余光瞥到挚友灰白的唇色,不免有些担忧,但终是什么都没说,只轻摇两下头便合上了门。
“九商,朕今再问一次,你想要什么?”
“往长乡,查明真相。”
“长乡?哼,长乡乃叛党所在之地,萧侯领二千精兵快马加鞭尚未赶到,你便心急火燎前来请命。你这究竟是在帮朕,还是帮萧侯?”
“自然是帮陛下。”楚临秋立时答道,面上一派坦然,无畏无惧。
“是吗?”武安帝手扶桌案,垂眸与之对视,半晌后竟忽地冷笑两声,缓缓起身,他轻易绕至前头,伸出二指捏住楚临秋的下巴,迫使其将头高高仰起,“你与宋卿各执一词,朕......实难决断。”
“楚卿,你可敢立誓?”
“陛下......还是......不信臣......”因着下颌被牢牢钳制,楚临秋吐字有些困难,而高热带来的昏沉,也使他眼前明明灭灭,几乎要看不清人。他只觉得这知书堂里仿佛隐藏着一个神情可怖的怪物,此时正张着血盆大口,将要把自己吞入腹中。
“你若立誓,朕便信你。”
“臣已将命......交到陛下手中,还不够吗?”天子甫一松手,楚临秋便软倒了下去。他整个人趴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然目光却并未涣散,依旧执拗地寻找着那个曾让他敬若神明的人。
“你果然还是在怨朕。”
“臣......不敢。”
“不敢?你不敢?!结党营私、诬构同僚、殿前失仪、欺君罔上......这一桩桩一件件,就够你死百回了!朕次次保你,而你......实在是太令朕失望了。你竟是对那萧岑起了不该有的感情。”
“臣没有!定是那宋相信口胡言......”
“那你可敢当着朕与太祖爷的面立誓?称你楚临秋若有一日存了异心,与那萧岑两情相悦,定然刀斧加身,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楚临秋以手撑地慢慢直起身来,他抬眸借着昏暗的烛光,凝视天子身后的太祖爷画像,心中难免顿生凄凉。
“若臣立誓,长乡可否成行?”
“楚九商!你、你......”武安帝往后疾退几步,背抵在桌案边缘看着昔日爱臣,目光逐渐转为难以置信,似是从未想过这人会轻易接受“立誓”一说,这反倒令他骑虎难下了。
就在这时,只听得楚临秋接着弱声说道,“臣于大岐,问心......无愧。”
第七章君恩
“太祖爷在上,下臣楚临秋,今立下此誓,余生唯忠吾皇,力保江山,绝无二心,如有违诺,甘受......”
“楚临秋!朕万般忍耐......你却如此糊弄于朕!”
伴着一声脆响在空寂的知书堂里回荡,两个人便同时愣住了。武安帝垂眸看着自己宽厚却显出老迈的手掌,一时有些感慨。
自楚临秋位极人臣以来,自己就再也没有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打过他。如此一来,倒勾起了些许回忆。
奉朔元年寒冬的一个深夜,有一垂髫小儿也似现在这般跪于知书堂,梗着脖子倔强地冲他喊道,“太子辱我亲母,合该吃我一拳!”
“唉。”武安帝终是长叹了一声,他颤巍巍地伸手,托起楚临秋的双臂,试图将人从地上扶起来。
“你何必如此,伤人伤己?若你母亲尚在人世,必不会愿意见到如今的局面。”
“何种局面?是君臣相惑,山崩......地裂?”
“你!!!”
“罢了,陛下若是非得这样才肯信臣,那臣......重说便是。”楚临秋在地上趴伏太久,寒气侵体早已神智昏昏,又被天子夹杂狠厉的一掌打懵过去了,由此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无意中又说了大逆不道的话,他只能循着本能,将之前的毒誓,加上“不与萧岑互生情愫”又发了一遍。
当说完“万箭穿心,痛苦而亡”之后,他似是终于放下心来,整个人就如同风中蒲叶般软倒下来,将头埋在臂中,不动了。
武安帝站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见其没有任何反应,方觉出不对来。
“九商?九商!”
“来人!严正!传俞正良!”
“陛下,老奴在......哟!这是怎么了?”严正甫一进屋先拿眼偷觑了下自家陛下的脸色,观其并无反对之意,方小跑过去扶起楚临秋,轻声唤道,“大人?”
“嘶!陛下!大人他......”
“扶到偏殿去罢。”武安帝随意地摆摆手,而后便转过身去不再理会。忽明忽灭的烛光之下,那道略微佝偻的明黄背影,竟会显得如此萧索。
严正见状轻轻叹了口气,他不便说些什么,只得命人将楚临秋扶抱至偏殿,并请俞太医火速进宫一趟。
“该发的毒誓,也都发了。大师......可能瞧出什么?”
“心性坚忍,非池中物。”
“大师这是,依然笃定他会爱上萧岑,背叛......朕?”
“陛下方才该令他以萧侯的性命起誓,或许会乱了阵脚,也未可知。”话音刚落,那很好阻隔内外的“山河社稷”屏风后,便施施然转出一道修长的身影,来人隐在半边黑暗里看不清面容,只依稀可辨一身鲜红袈裟、一根木槌。
“大师......”
“陛下,不若再给他一次机会。”
“大师的意思是?”武安帝依然没有回头,他举目凝视着墙上那幅有些古旧的先祖画像,再次缓缓地舒出一口气。
“着其往长乡,为监军,取宋颐而代之。”
“可。”
......
楚临秋醒来之时,天色已晚,甚至于在烛火的摇曳下,眼前之景都看不真切。四周静悄悄、空荡荡的,逮不到人问询,但仅凭鼻间始终萦绕着的,浓而不腻的安神香气,他就能轻易得知,这是知书堂的偏殿。
“圣人有令,宋颐险些贻误战机,酿成大过,着其即刻回程入审刑院受讯。同知枢密院事楚临秋补监军缺,领百人五日后启程,与大军于长乡汇合。”
“望卿勿忘昨日之誓,不负朕托。”
与明面上的诏令一道送来的,当然又是一封密信。那密信里写道,“监视萧岑,一日一报。若其有不臣之心,汝可就地格杀。另附丹药五颗,和水吞服......事成后,朕允卿从一品枢密使高位,尽掌天下兵马。”
“大人,领旨谢恩吧。”
“......”
“大人?谢恩吧!”
楚临秋像尊傀儡似的坐在床上,对严正递过来的淡蓝瓷瓶视而不见,他双手只紧紧攥着那封密信,直捏得指尖失血发白也全然不在意。
“大人,”严公公见他一副失了魂魄的模样,不免轻叹口气,眼底逐渐露出一丝不忍之色,但随即又消失无踪,“大人呀!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您啊......就受着吧。”说罢,他就强硬地将瓷瓶塞进楚临秋的怀中,旋即飞速转身离开了。
楚临秋就这样静默地坐了许久,直到偏殿里烛火将灭未灭之时,才慢慢有了反应。他迟钝地低头,于昏暗中细细凝视手中这个小巧可人的瓷瓶,半晌后,竟是扯起两边嘴角,轻轻笑了一声。
“好一个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接旨。”
同知枢大人要亲自随军一事,很快又传出宫城入了街巷。不多时,尚在休沐武,俱有所耳闻。
众人神色各异,表面忧心忡忡,实际上却多是暗中窃喜,只差在府上与妻妾一道弹冠相庆了。谁让叛党所书“讨楚贼檄文”,与其祭出的“诛奸佞,清君侧”旗号早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呢?
楚临秋这会儿不躲在将士们后面求安逸,非得跑到前头去送死,谁又能拦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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