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临秋于心不忍,曾在清和殿外跪了整整三天三夜,可一向宠他如嗣的天子,那次却硬下心肠毫不理会,后面直到他第一次毒发倒在雪地中,才派严正带了一句话,“若执意要萧氏不死,你可代之。”
这便是要他“以一命换一命”了。
可当时未及弱冠的楚临秋却到不了那种“舍己为人”境界。他想活在这世上,无法做到仅仅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就轻易丢了性命,哪怕那位是世人称颂的大英雄,所以最终选择了妥协。
但他还是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留了心眼,想派人在紧要关头将老将军救回来,可那时的他处事到底不够周全,非但晚了一步,自己还在那人人谈之色变的玄武卫刑室中待了一夜。
那事过后,楚临秋悄然登上城门楼,在一片苍白且开阔的天地里,初次见到了年少的萧岑。彼时的他面容稚嫩目光隐忍哀伤,身披素缟趴伏于一众铁甲骑兵最前方,为萧老将军送灵祈福。
......
“大人?大人?糟了!大人起烧了!”
听到属下们的高声呼唤,楚临秋才勉强从纷杂的思绪中抽离出来,果然发现自己的头晕沉沉的,如千钧重竟是半点也抬不起来。
“扶本官......起来,去......牢里。”
“大人,您慢点。”程青闻言赶紧坐过去双手穿过楚临秋的腋下,试图把人从床上扶抱起来。也不知是情绪波动过大还是气血不足,楚临秋在刚起身的瞬间就骤然厥了过去,等他再恢复意识之时,就发现自己躺在程青的怀里,两对布满焦急的眸子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大人!大人您可算醒了!属下有罪!不该.....”见人终于松口气清醒过来,与程青同来的属下赶紧缩回按压穴道的手,并重重地赏了自己一巴掌。至于程青......由于隐在阴影中,没有谁看清他的神色。
楚临秋现在也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再顾及其他了,他让两人把他放回到床上并盖上锦被后,就倦倦地阖上了双眸。许是心思郁结,左胸沉寂已久的刺痛又卷土重来,令他有些憋闷,一时间竟是出气比进气多了。
但他的异样竟是未被察觉,两人见其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只以为是睡着了,替人掖了掖被角之后,便灵巧跳窗而出。
萧岑在外又恰好被绊住了脚步,直到一个时辰后,才推开房门步履匆匆走了进来。他见楚临秋依然维持着他离开前的姿势,侧躺在床上,薄被滑盖至肩部睡得正香,也就不自觉地露出一抹轻松笑意。
“九商?九商醒醒了!喝了药再睡吧,要不然得放凉了。九商?九商!”萧岑在他的肩头处轻推了许久,见人始终不曾应声,心里不免泛起了些许异样。
他将手放置在楚临秋的额头,但却被那高得吓人的温度弹开,顿时就惊慌失措了起来。
“九商?九商!!!来人!速请云微先生!九商......九商醒来!九商!这是怎么了?离开时还好好的......”萧岑不停地拍打他的侧脸,高声叫唤,想让人清醒过来。可楚临秋却对这一切毫无反应,高热带来的绵软也许他的身体软得像一滩泥。
萧岑托着头颈想把他的上身扶抱起来,却发现根本做不到。
本以为就是普通高热导致的晕睡,不料云微赶来探了他的脉之后却是脸色大变,当机立断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银针,置于火上炙烤片刻后,便接连刺进楚临秋胸口几处大穴,见人回转过来后,方大松一口气,“他心口这股郁气不散,怕是不好。”
“郁气?”萧岑闻言一双眸子立即就狠厉了起来,他转身直视门口守卫,一字一顿地问道,“刚才有谁来过?”
那两人神色仓惶面面相觑,片刻后均矢口否认,“回禀元帅!属下等一直在门口守着,并未见有人来过!”
“是吗?既是无人来过,为何他会心思郁结?这分明是......”
“受了刺激所致。”
“先生,你也这么认为?九商他绝无可能一个人在此......”
“侯爷。”
正说话间楚临秋醒了,萧岑急忙放弃与云微的交谈,转而轻轻按住那人肩头柔声问道,“醒了?感觉怎么样了?先别动!也别说话......扎着针呢。”
可楚临秋并没理睬他说的话,而是自顾自地弱声道,“侯爷回来了。外面情形......如何?”由于上不来气,他话说到后头,甚至没发出任何声音。萧岑是全凭口型才勉强辨认出,他要与自己说的大致内容。
“没出什么大乱子,你放心罢。听话......现在不是操心这个的时候,你先把身体养好,待先生说你能下床之后,我便扶你四处走走。到那时,你亲眼去见吧。”
第五十九章撩拨
“嗯......”楚临秋闻言也就不说什么了,他依旧闭着眼睛,一副很累的样子,甚至还十分依赖地蹭了蹭萧岑的手心。
萧岑对他这样的动作给取悦了,当即便觉得自己一身疲乏都是值得的。
他的面部轮廓愈发柔和,眼里欢喜几乎快要满溢出来了,“安心睡吧,我哪儿都不去了,就守着你。”然他说着这话,心里却是想着,“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知死的敢在九商跟前嚼舌根子”。
而楚临秋则又是另一番思量,他觉得萧岑或许是知道了些什么,这才敢置天子怒火于不顾质疑扣押使者。
两个各怀心思彼此又开始不坦诚的人,就这么相拥睡在一张床上直到暮色四合。
楚临秋自那时起便恢复得很快,没几日就能在萧岑的搀扶下慢慢挪到桌前的木椅上歇着,只是整个人仿佛更是被笼罩上了一层暮气,时常神思恍惚憔悴不堪,便连说着话都会突然睡过去。
萧岑为此尤其担忧,但请了云微先生来看,又只说“寻常得很,且放宽心”。
“分明正值双十年华,脉象却有如耄耋老翁。形势这般严峻,老夫也不知该如何替他调理啊。”老先生再一次为熟睡之人探了脉,不免发出阵阵叹息,接连摇头。
“那怎么办?先生。先前不是说,解了毒他的身体便能恢复如初吗?”
“谈何容易?!毒是解了,可内里的五脏六腑也已被磨损了十之七八,纵使心境平和,免于殚精竭虑,亦恐年寿短浅。”
“先生,你是......在与我开玩笑吗?”萧岑仰头深吸一口气,只觉眼前阵阵发黑,站立不稳。他并不是初次自别人口中听见这样一番话,却是回回如遭雷击。
“先生妙手回春!生肌接骨延长寿命都不在话下,请您......千万要救救九商。”若非还有他人在场,他恐怕就要扶着床柱跪下了。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先祖,可萧岑却觉得,为了自己此生最重要的人,打破这条认知也没什么。再譬如“君子远庖厨”,他这段时间为了让楚临秋能吃得下东西,常亲自窝在灶前做一些细软的甜粥。
云微最终还是坚持自己无能为力,但在楚临秋短暂清醒过来之时,却意味深长说了这么一句,“命如晨露,去日苦多,当及时疏解内心烦闷。奈何有一人啊,却怎么也不肯放过自个儿。”
“先生!”萧岑担心楚临秋又要想东想西,赶紧藏在阴影处拼命地给云微使着眼色。
然这位老翁却是突然横了他一眼,对着床的方位冷声道,“护吧护吧。你即便是再多护着他,人家也未必愿意将心中所掩之事如数告知。”
“......”
“看看看,楚大人的嘴严实得很,取个钳子来都未必能撬开。”萧岑的神色渐渐起了些变化,便连双唇都不自觉抿紧了。
楚临秋侧躺在床上,眼眸微张,目光散乱落不到实处,似乎又在神游天外,也不知听进了没有。只这么一瞬,萧岑竟觉得那人逐渐虚幻扭曲,仿佛随时要消散在风中。
“先生算了!别说他。”萧岑上前一步握住他苍白瘦的腕子道,“还病着呢。”
“你、你们......”云微十分不可置信地看着萧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半晌后方随意挥手,“罢了罢了!没得救咯!”
萧岑却是不理,只说道,“今儿天气不错,我陪你去院里坐坐?”
“萧岑,宫里来的公公,被你关押在何处?”
“你!”萧岑险些将自己的舌头咬下来,“你都知道了?究竟是、是哪个混蛋在你跟前胡说八道?!别让本侯揪出来,否则......”
“否则你待怎样?傻瓜。咳咳......”楚临秋撑着酸软的身体坐起来,整个人脱力般地跌进萧岑的怀里,于他耳边呢喃道,“太鲁莽了,这会将你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不怕!”萧岑把人紧紧搂在怀里,不甚服气地出声反驳,“什么关不关押的?说得这般难听。我萧某人不过是看那位公公舟车劳顿,请他暂住几日罢了。一没命人动粗,二没扯旗造反,圣人要用什么由头拿我?再者说,我这不也是......太心疼你了嘛?你那时晕睡不醒命悬一线,怎堪折腾?若就这么回京,出了什么事谁把九商赔给我?”
“......”萧岑说起这些话来理直气壮,很有自己的一番道理,听得楚临秋也忍不住偷偷翻了个白眼。
“咳咳......你......算了,陪我去见见吧。”
“不成!!!”
“为何?”
“你还问为何?需不需要我拿面铜镜给你照照自个脸色是什么样的?”
“这不是还有侯爷在吗?楚某即便是要倒......也能恰好倒进侯爷的怀里。”楚临秋竟当他的面,扯开嘴角虚弱笑了笑,直把萧岑迷得七荤八素的。
“你......你明知道......”萧岑晕晕乎乎地说,“萧某最受不得这个,还总拿‘美人计’来招我,说你是那千年万年的狐精,还真半分没冤枉。”
“走咯!待你身子大好后,本侯迟早办了你。”到最后萧岑还是“气不过”,也趴在楚临秋耳边恶狠狠地嘀咕了这么一句,也算是暂时扳回一城。
楚临秋对此等“威胁”丝毫不以为然,反而是主动张开双臂让萧岑为自己更衣,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萧岑被这人撩拨得浑身燥热,险些又要冲出房门跳进井里。强压住邪火后,他嘴角抽搐地帮楚临秋寻了件淡紫色的常服换上,再把人扶到桌前简单束了个发。
整个人看上去就精神了许多。
萧岑一对眸子更是黏在他身上移不开了,“哟,这是哪来的美公子?走错地方了吧。”
“没走错。”楚临秋主动握住萧岑的手,还把它拉到前头,“在下来此,是为寻人。”
“寻谁?”
“心上之人。”
......
第六十章连环
萧岑果真不说诳言,他将不远千里来传旨的这位公公软禁在西厢房内,好吃好喝招待着,只不与人交流,更不提“何时归京”的事。
当楚临秋独自推门而入之时,那小公公还正坐在桌旁兀自骂骂咧咧呢,什么污言秽语都自口中蹦出,想是被逼得很了。
他听到动静转身,但见一气度不凡的紫袍公子斜倚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他,顿时如蒙救星屈膝跪下,高呼:“大人救我!!!”
楚临秋对此人只有些微模糊的印象,甚至不知他姓甚名谁,眼下见其对自己表现出如此熟稔的态度,免不得要心生警惕,往后生生退了一步。
“你是何人?你师傅是谁?”
“奴婢师傅是严总管,大人忘了吗?您去岁在清和殿见到奴婢,还夸了一句‘这孩儿伶俐,他日定能继承师傅衣钵’。”
“胡言乱语。本官从未与你有过任何交集。”楚临秋的脸立时就冷了下去,他现已万分确定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至于是谁在背后操控,则显而易见。
只是他没想到,那些人能不要脸面到这种地步,连此等下三路的昏招都能使得出来。
这小公公瞅着楚临秋已将他识破,不仅未见任何恐慌,反而更是压低音量一字一字地往外蹦,“大人,陛下还让奴婢给你传了一道密旨......朕交代卿之事,宜早不宜迟。‘仙姝’若是不小心丢失,可往城南钱庄寻骆姓儒生。”
“你说的话,本官一个字也听不懂。”楚临秋闻言身子晃了晃,似是不支,他急忙抬手扶住门框,而后不自觉抿了抿发白的唇,便抬眼直视跟前那不知死活之人。
“陛下从未对本官下过什么密令,更不会派你来宣旨。你究竟是何人?!你根本就不是......”楚临秋知道自己该是站在原地不要上前,可他的腿却仍不受控地往屋内走去,待他反应过来之时,一双手早已紧紧箍在那黄门郎的脖根上。
不好!是他贴身衣物散出来的迷香!
“大人!大人您没事吧?属下们......呃,他、他死了?”
“......”楚临秋急忙松手,“蹭蹭蹭”往后退了几步,他霍然转身,不经意间便对上了萧岑那对布满震惊与迟疑的眸子。
“侯、侯爷......使者身亡,京中恐不好交代。此等奸计,咳咳......”这人现下说句话都是勉力支撑,只因他突然觉得头晕沉沉的,整个身子都要不受控地往下坠。为免自己在这么多人面前狼狈倒地,他赶紧抬手试图攥住萧岑的腕子寻求平衡,可不料萧岑竟先他一步甩臂转身,冷着脸对手下吩咐道,“暂且把人抬到偏殿好生安放,待本帅递折子后再行处置。听着,这位使者大人是暴病而亡。”
gu903();“末将知道了!”杵在门边的宋琰闻言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却被身边的翰臣及时捂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