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宁伯一面拍抚着他的前胸后背替他顺气,一面固执地闭口不言,直到楚临秋突然发狠自己挣扎坐起来,双目发红瞪着老者,哑声道,“冷香,更衣。莫让本官说第二遍。”
“是......是......”小女子吓得瑟缩了一下,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便赶紧从地上爬起一溜烟跑了,“大、大人稍侯,婢子这就去准备......”
虽说进宫一事刻不容缓,但楚临秋还得先往枢院一趟,将所有战报轮番看了,方能理清事情原委,好想出一套托辞正能说动帝王,使其同意出兵。
可是只是他如今坐都坐不稳,怎能劳心劳神、做这些费时又费力的事呢?若当真放任他去了,恐怕回府后又将要大病一场。
然而主子下的令他们这些做仆的又能说什么?到头来还不是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大人一步三摇地被人扶进马车,转瞬便消失在视线中。
前线边境本就兵马不足,只靠那万余人严防死守,而在这主要关头主帅竟然失踪,这无异于雪上加霜,几乎意味着最后一道防线将要被南戎攻克。
一旦失了整片廪南地区,那么他们就很有可能挥师北上,使京城受危。
因此,楚临秋并不担心无法说动天子,他只在乎一件事,那便是自己分明就有暗中派人引导萧岑依照前法进行自救,并令府兵偷偷乔装混入南戎勇士中使之内讧,士气大减。可为何两方竟都毫无动静?
莫非这其中,还有什么变故是自己无法得知的?
第五章增兵
自廪南快马加鞭传至京城的数十封战报中,有近一半皆为萧岑亲自手书,字字泣血,句句动情,就差直接站在天子跟前质问,“为何不派援军?为何不增粮草?又为何......要视人命如草芥?”
也难怪天子每每展开阅后,都会发一通不小的脾气,吓得周遭人等噤若寒蝉。
楚临秋想,也不知萧岑写那些伤亡数目时,是怎样的心境?是否带着对自己强烈的不解与恨意?那半截断袍与字迹潦草的和离书,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
有几封战报上甚至隐约可见,与别处大不相同的点点泪渍。由此得知,他独守边关的这段日子,要比先前在漠北的时候,更加难熬。
毕竟,身边完全没有个可用、可信之人。虽说杜凭生也同在一处,但萧岑恐怕早就......将他划入当先要防范的对象名单之中吧。
对不住,你且忍耐一下,很快......就要结束了。只是,自己是否有足够的毅力能撑到那时候呢?
虽说萧岑失踪下落不明,但其实楚临秋并不真如宁伯他们设想的那样担心其安危。因为他此前除了那两波人外,还另派了第三波人暗中守护,并时刻传信回来。现在他并未接到确切讯息,就意味着萧岑只是遇险,暂无性命之虞。
眼下最难逾越的关卡还得是在大岐帝王那儿。当楚临秋被容公公引到议政殿大门口之时,就见天子眉心紧蹙稳坐高台,右手已拿了一封折子在看。而他那个便宜学生——五皇子齐允臻不知为何竟也能出现在这里旁听。
但他的疑惑也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便在另两人的扶持下晃晃悠悠趴伏在地跪请圣人安。
不过他尚未开口提及正事,便已被人粗暴地打断,“楚大人身娇肉贵,还是快请上座吧。否则若不慎在这知政堂里出了什么差错,传出去倒说陛下苛待了臣子。”
“严卿所言有理。楚卿你不必跪了,坐下说罢。对于定南侯遇险一事,诸卿有何见解?不妨各抒己见。对了,朕把二位萧卿也叫来了。”
“......”直到被人伺候着在木椅上坐稳,并饮了口热茶后,楚临秋眼前不时扭曲发花的景象方正常了许多,他这才看清平日里只有重臣可入的议政殿,如今竟是多了数位“闲人”。其中就含括了萧岑的生父,安乐侯萧仪,及他那位时常四处“寻花问柳”的叔叔,怀远侯萧迩。
萧氏一门四侯爷,还手握漠北兵权,如此势大招摇,搁哪位帝皇心里不是一根刺呢?
“怀远侯,你先来说说,在此境况下,朕该不该增派援军?增多少?万一......此为南戎蛮子的声东击西之计,又该如何应对?”
“全凭陛下定夺。”
“哦?”武安帝撩起眼皮懒懒地看了他一眼,见其面无表情,不免新奇道,“爱侄遇险,卿好似半点都不伤怀?安乐侯也是。”
当然,他在说这话的时候,还不忘暗中观察楚临秋,以为会从中瞧出几丝端倪。可谁知楚临秋竟像没听到似的垂首专注盯着自己的朝服下摆,连眼波都没有动一分。
莫非是被那封“和离书”伤了个彻底,终于明白谁才是真正为他好?但愿你不要再让朕失望了。
武安帝在心底默默地叹了一口气,“罢了,瞧诸卿的意思是不想各伸己见了。那便直接表决罢。”
表决的时候楚临秋仍旧一言不发稳坐如山,仿佛现下发生的事与己无关,甚至还旁若无人地开始阖目养神,直到严正亲自将文书及毫锥递到他跟前。
“不必问了,本官之意十分明显。”说罢,楚临秋便接过细锋在文书内写了个大大的“增”字。
他这么一起头,殿内的“楚党”们才算真正松了一口气,纷纷紧跟着开口说道,“禀告圣德天子,下臣附议!”
“下臣亦然!!!”
严公公问一圈又回到圣人身边来,发现这些重臣中同意增兵的远远超过半数,甚至连原宋阁老那一派的都有几人临时反悔。
天子看到这个结果自然是面色阴沉,半晌静默不语,他鹰隼般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楚临秋身上,似乎想要他给自己一个解释。
而楚临秋只淡淡说了一番话,便轻易化解他心中疑虑,“陛下,古语云,‘人急烧香,狗急蓦墙’,那三万漠北军见朝廷凉薄至此,对他们曾经的统帅见死不救......咳咳,与蛮子联合起来,南北夹击直攻陶都,大岐江山社稷,可就真的危......咳咳咳......咳咳......”
“......”武安帝闻言骤然坐直了身体,并抬手紧紧攥住身侧扶手,面色又黑沉了不少。纵然他对漠北军千防万防,也未曾想过有这种可能性。只因在他的意识里同样信奉“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的道理,况那是萧氏的兵,是柱国大将军一手带出来......他们若是反了,定会被天下人戳脊梁骨的。
可万一呢?命都要没了,难道还畏惧什么虚名被污吗?
自己一直以来,原来真是逼得过紧、过明显了吗?萧岑若不幸命丧廪南,那漠北军必然会对朝廷怀揣不满,实属心腹大患!除又除不得!
不不不,朕不该这么想,眼下当务之急是......武安帝的视线从楚临秋身上移开,不自觉地飘向珠帘后头。片刻后,他似乎嗅到了一阵清香,顿时神智清明,又恢复了往日的镇定,“楚卿言之有理。若非朕此前曾下令不准漠北军出境,都想直接遣他们去相助定南侯了。情深至此,真是令人感慨颇多啊!那依卿之见,谁适合当这个援军统帅?”
楚临秋突然抬眸若有所思地看了怀远侯一眼,开口随意说了几个人名,其中有萧老将军的旧部,亦有年少有为的朝中新贵,更有两边不靠但身经百战的老将,刻意给天子营造出一种“荐人唯才”的错觉。
第六章悔意
“既然楚卿都为朕考虑得如此周全,那便全权负责此事吧。”武安帝终于松口肯增派援军,可楚临秋并无一丝可放松的情绪,只因他有种预感,觉得接下来的路必定会更布满荆棘。
看来自己在这京中,要快速找寻一个真正可靠的盟友才是,哪怕只是暂时的利益相交。
由于心弦紧紧绷了两三个时辰,且转瞬间脑中便已闪过数种念头,楚临秋此刻回过神来便觉得有些脱力,不仅手抬不起来,就连整个人都隐隐有往下坠的趋势。
最后还是严正见他好似有些不对劲,便急忙命徒弟一路小跑过去把人搀起来跪送天子出殿。可谁知楚临秋的身子刚抬起来一点,就又重重地跌了回去,两位小公公怎么扶也扶不住,还险些也被带倒了。
“大人!!!”
动静之大,连正要转过珠帘的天子及五皇子都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回过身来。
“这是怎么回事?!严正,你去看看!”
“老、老师......”齐允臻见状足尖缓缓向外,神情也犹豫不知该不该迈出这一步,他的四指无意识地贴紧腿侧不时摩挲着,显得有些畏缩。
武安帝看到儿子那个样子,心头就没来由浮现出一股厌恶之气,他突然抬手在其肩上狠推了一把,命令道,“你也去!”
楚临秋是一时起得太急气血不足,眼前黑了一瞬罢了,待他清醒过来见被这么多人围着,还觉得有些大惊小怪。尤其是见到齐允臻那双熟悉却陌生的眼眸直勾勾盯着自己时,不免就更觉可笑了。
“五皇子殿下莫急,臣没事。”
“先、先生没事便好,我......”齐允臻对楚临秋有一种本能的畏惧,根本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此时听他突然与自己说话,更是慌里慌张,不知作何回应,末了,就在那股巨大的压力下,鬼使神差地说出,“不如......就由本殿亲送先生出宫吧......”
紧接着,仿佛是为了不给他反悔的机会,楚临秋立马虚弱回应道,“那就麻烦殿下了。”
于是,在大岐天子令人琢磨不透的目光注视下,一群青衫宫仆就这么合力将路都走不太稳的枢密使大人给扶抱出了殿门。
及至出了东门,被弄进车厢的楚临秋哪怕疲累得一双眼都睁不太开了,也要掀开帘子往齐允臻怀里塞了个香包,让他把头凑过来弱声道,“殿下,臣不能入宫的这段日子,功课千万别落下。尤其是《仪礼》,记得每日晨昏默诵。这个香包......你需随身带着,内里药草有静心凝神之功效。咳咳......走罢。”
话音刚落,他放下帘子吩咐回枢院理事,只留下一脸迷茫无措的五皇子,手中还紧紧攥着那个冰凉不带一丝温度的香包。
“大人,您不是向来对五皇子瞧不上眼吗?怎么今日......”
“......”楚临秋原本正倚在车壁闭目养神缓解那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闻言不得不将眼帘掀起瞪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日后再说这种话,信不信......本官把你丢下去喂狗?”
“信信信!是小的糊涂了!”叔平无意与之目光相交当即神色一整谄媚道,“小的这不是......太过忧心爷的身子,一时口不择言了嘛!”
“......”楚临秋本不欲与他多说,但到底酝酿了下还是开口解释道,“五殿下贵为千金之子,不可怠慢。陛下将其交予本官管教,想是希望他知书达理,精通六艺,既然如此,本官......就更该一丝不苟,方不负君恩。”
“原来是这样。可大人数年来为社稷鞠躬尽瘁,顾不上身子,如今也是时候该为自己打算了。”叔平的心思其实不难猜,他就只希望自家主子下一刻能吩咐直接回府,而不是改道去什么劳什子的枢密院。
可楚临秋一意孤行,身为家仆的他甚至连多说两句的机会都没有,就刚才那番话,都能算是自己逾距了,若主子执意追究起来,只怕几条命都不够抵的。
其实楚临秋又何尝不想将诸多烦心事儿一并抛却,只安心窝在府上调养身体?可眼下天下大势波谲云诡,朝中朋党林立,唯一能抵御外虏的萧岑却又下落不明......这一桩桩一件件如巨石般压在心头,直令他喘不过气来。
远山,我真累啊,已经快要支持不住了。楚临秋以手撑壁,将疲软无比的上身往里靠了靠,如是想到。
......
几乎同时,与属下一道浑身脏污仰躺在隐蔽山谷中的萧岑,左胸却没来由地闷痛了下。他误以为方才摔下来的时候不小心被石壁磕到了,赶紧慌里慌张起身查看,却不料在无意中竟触及了一个同样坚硬的东西。
那是块朴实无华的黄铜护心镜,其镜面经过连月来恶战的“折磨”,早已不似先前那般光滑,有好几处甚至都微微凹了进去。
由此可见,这段时日他真是经历了太多凶险,几与勾魂使者擦肩而过。冥冥之中也正是楚临秋赠予的这面护心镜使得自己免于命丧黄泉。
这还真是......一团乱麻,理不清也绞不断。
“元帅?元帅,你怎么样?再坚持一下,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萧岑被旁人这么轻轻一推,方才回过神来,他五指无意识蜷缩起来攥紧那块黄铜,苦笑着开口,“不会有人来了。”
“元帅,您......”
“抓紧时间睡一觉吧,几日没阖眼了。等他们找过来,说不准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万分疲惫说完这句话后,萧岑便翻了个身,兀自放下眼帘。而此时他的心里,实是翻江倒海并不如面上所展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虽说暗恨楚临秋的见死不救与欺瞒,但他仍旧后悔在出战前夕,写下了那封“和离书”。
第七章逢生
楚临秋心思极重,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见到那般冰冷的字句,还不知要作何感想。说不准以他那狠绝的个性,能当即在黄纸上挥毫落下自己的大名,从此恩断情绝。
这样也好,于彼此也少了几分拖累。可不知为何,萧岑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心头那块巨石变得愈发沉重起来。
时至今日,他还牢牢记着那封和离书上的最后两句,“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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