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萧岑双眸微厉横了那人一眼,还顺手将桌上的铜牛镇纸扔了出去,他宿醉未醒如今本就头痛欲裂,此时又听到这般不过心的言论,顿觉额边之穴一跳一跳的,仿佛有人拿锤子不停敲打一般。
“一国之主竟私通敌戎,这还真是闻所未闻。除非他想要将这万里河山拱手让人。”
“可是元帅......宁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您想想,那位因了一己私利,什么做不出来?天下、山川、百姓在他眼里不过蝼蚁,为填其欲壑尔。更何况,朝廷还有奸人蛊惑圣心。”
“哼!朝廷?朝廷早已是他楚党的天下了!其势比之前儿宋狗,那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元帅,照属下看来,这姓楚的当初帮您帮漠北军洗刷冤屈,以此来扳倒宋氏一脉,也未见安什么好心!”
“可不?宋格致一倒,他在朝中就再无劲敌了。”
“......”萧岑端坐于虎皮椅上,尽力将腰背挺直,双手无意识紧握成拳,眸光微闪地看他们吵吵嚷嚷,似在压抑着什么。他已在拼命控制自己不把思绪往某个方向飘,但脑中能乱哄哄地不时想起那个至今仍躺在床上昏晕不醒的人。
奸人、私利、蝼蚁、欲壑......这些字眼则更像是一支支尖利无比的羽箭,每每都要寻着个绝佳的机会要往自己身上扎。
“元帅,将军们亦是出自好意,您不必负担过重。”翰臣贴心地执手边小壶为他倒了一杯茶,意在使人平心静气。
可谁成想萧岑喝了那茶之后,不仅思绪未能理清,反而是更添烦躁了。
“你们都出去,把门带上,让本帅好好想想。”
“元帅......”
有人是还想说些什么,但却被翰臣眼疾手快地抱肩拖到一旁,“元帅,您......千万要保重身体。属下们,就先行告退了。”
对此,萧岑并未有任何表示,只疲惫地挥挥手,便让他们离去了。而待一切重归寂静后,他左思右想竟是鬼使神差地抓起红缨枪,穿过回廊往楚临秋躺着的厢房而去。
可及至看到那扇虚掩着的木门,却又犹疑不决地停住了脚步。
第十七章顾虑
许是想着进城前已安排好了一切,楚临秋这回放纵自己昏晕不省人事的时间要比往常长些。直到第三日破晓时分,他才真正退热清醒过来,可身体却疲乏得很,离不得人在跟前伺候。
也不知这儿管事的是否得了萧岑的令,竟只在屋里摆了一个小小的碳炉,根本不取暖,而至于汤婆子等用具更是连影也见不着。
亏得他们马车里还有几个,否则楚临秋怕是一醒来,就要受罪了。他病中体虚畏寒得很,去岁酷暑尚且裹得一身裘衣出门,更何况如今四月倒春寒?
此番作为气得庄校尉几次三番想冲出门去寻人算账,但均被强拦了下来,“来了来了!碳炉子来了!这回是本官的疏忽,庄兄弟且消消气!”
“哥哥感觉怎样了?可还晕得慌?”杜凭生神色自如地在床边坐下,伸手探了探楚临秋的前额,双唇嗡动近乎无声地问了句,“南戎退兵,你要怎么办?”
楚临秋原本正裹着厚被子倚靠在床柱上阖目养神,闻言眼皮子微动了动,却并未回应,只是偏头低咳了两声,更显孱弱不堪。
杜凭生见状心中不免增添了几分酸涩,他急忙把屋子里的人都支出去,而后竟在原地来回踱起了步,“哥哥!你就从未想过离开吗?!去一个山高水远的地方,与你的将军,重新开始。”
“他不会放过我们的。”
“可你如此公然欺上瞒下,他更不会放过你!你的将军......根本就不知道陶都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侯在那儿!他满心满眼只有将士们和‘无辜百姓’!何曾考虑过你的处境?但凡他能匀一分脑子用来好好想想,我当初也不至亲眼见着他写下那封和离书!呃......哥哥我......”杜凭生的眸色在这一瞬闪了两下,有些微的不正常,“萧、萧远山他在陶都时对你千好万好,如今不过是打了几日的战便如此翻脸不认人了!可见......”
“是我对不住他。”楚临秋还是那般冷静自持,连语调都没有波动一下,仿佛谈论的是别人的事情。
或许就只有他自己知道,深藏在锦被中的手,如今是个怎么样的光景?
“哥哥,你究竟在顾虑什么?京城屋宅的那些人?抑或玄武卫旧部?走罢!!!算兄弟求你了。我知道凭你的本事若不想让人找寻到,只是须臾的功夫。”
“你呢?”
“什、什么?”杜凭生彻底愣住了,他停下脚步霍然转身,这才发现楚临秋不知何时竟已掀开了眼帘,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便连双唇都抿成了一条平直的线。
“我一走了之,京城要死多少人才够?这笔账,咳咳......你好好算过没有?”
“......”
“这其中就包括你、诚思。凭生你是聪明人,断无可能不想到这层。为何劝我离开?”
“......”
“楚临秋若真如世人所说,是个彻底无心的佞幸之辈,早在三年前就该走人了,何必偷生至此?凭生,我不是。”正因为如此,才会不由自主地为萧岑那样的人所吸引,也才会......在做出这许多事以后闭口不言,任由本该最亲密的人误解自己。
“哥哥?”杜凭生缓猛地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一滴清泪自楚临秋发红的眼尾缓缓淌出,就这么顺着有些消瘦的脸颊滑落下来。
他哭了。
印象中如松如柏替所有人挡在前头,即使病重亦不轻易露出颓态的大“权臣”楚九商,竟是毫无预兆地哭了。
这着实出乎杜尚书所料,以至于他一时间有些六神无主,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了。
“哥哥,你别......”他慌乱之下赶紧自怀中掏出一方帕子递给楚临秋,片刻后又觉不妥,便亲坐回床边替那人掖了掖被角,突然开口斟酌着说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一切......终会有结束的时候。”
“只怕到那时......我已成了一抔黄土。”
“哥哥你说什么?”杜凭生没有听清,还待再问,可回答他的竟是楚临秋缓缓倾倒过来的上身。
原来那人硬提着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早已是浑身虚乏,耳鸣目眩,甚至连维持坐姿的气力都没有了。此时见有人可靠,便也放任自己彻彻底底地软弱一回。
可谁成想这口气一松,就连意识也仿佛不是自己的了。楚临秋迷迷糊糊间又偏头呕出一小口暗红色的血,紧接着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往下瘫去,绵软得跟溪中的水似的。
杜凭生见状慌忙撑住他的两条胳膊把人拼命往上提,并拿帕子稳稳地接住那不断自唇角滴落的血珠,叹息着想到,哥哥为降低天子的警惕心,特意让云先生留一些残毒在他体内,始终是活得最苦的那人,偏生却总为他人着想。
他若是再学不会搁下一切烦忧,安心调养身体,怕是实难支撑到而立之年。
可眼下情形......还真就容不得他放手不管。由此可见,或许凡事早在冥冥中就已定下了因果。
......
萧岑推开虚掩的门闯进来时,刚好撞见了这样的一副场景:楚临秋刚缓过来一口气正阖目躺在杜凭生怀里头歪向里侧,而尚书大人则把手放置在他左胸部位替人反复揉搓着心口周遭大穴。
二人亲密无间,恰似鹣鲽。
“你们在做什么?!”
“大将军来了。您有眼,自己不会看吗?”杜凭生也是个人精,他以余光瞥见萧岑眼中都快喷火了,哪里还能不知他是误会了什么。
可他非但没将手松开,反而搂得更紧了,就像是生怕他软倒下去似的。而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楚临秋没得支撑,会立时翻落到地上也不一定。
他实在是太虚弱了,亦生不出半分气力抬眼看一看来人。而这一切景象在正在气头上的萧岑看来,却成了他对自己不屑一顾的铁证。
第十八章夜奔
“萧某问你,这是在做什么?!”谁也没有料到,萧岑竟会突然上前扯开杜凭生,自己挤到跟前目露寒光直视着意识不甚清醒的楚临秋,未发现丝毫异样。
而楚临秋由于骤然失了支撑,竟真的晃晃悠悠朝着一边倒过去,正重重地撞在那一身硬甲上,不小心将额角划破了一道,顿时红得刺目的血就这样汩汩往外冒,顷刻间流淌得四处都是,十分触目惊心。
“你、你这是......来人!快来人!”萧岑已经完全懵了,他分不清自己是来楚临秋算账的还是......反正当这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软倒在自己跟前,额上还全是血的时候,他的整颗心都不自觉地停跳了一拍,以至于颇有些语无伦次,惊慌失措起来。
楚临秋并未完全失去意识,他只是阖目侧躺在床上,没有半分动弹的气力,失血带来的恶心感令他烦闷欲吐,身上也一阵阵发寒,连有人正拿白纱死命按自己的额头都感觉不出来了。
“你在说什么?该死!这血怎么越擦越多?你来!”萧岑其实在近距离看他那张脸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出那人干枯的唇瓣一开一合,似乎正在说些什么。此时无意中瞥见他的唇形,这才恍惚想起那句一时兴起许下的重诺——“同心同脉同根锁,共带同衣共叶觞。”
并蒂莲,同心同脉,同生同死。
你怎么还有脸......在我跟前提起这个?为国为民冲锋陷阵,多次救我于水火,和现在......仅凭数言就逆转乾坤,令南戎转而北上袭击漠北的人,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萧远山!做什么?你疯了?!”杜凭生是最先觉出不对的,但当他往前一步正要抓住萧岑臂膀之时,却见那人已出手如电将双指咬牙戳在楚临秋右肩大穴上,迫使床上之人只轻“哼”了一声,便长羽颤动,无比艰难地睁了眼。
“楚......你告诉我,为何在你离开南戎营后,他们就北上袭击漠北了?你在那里......究竟做了些什么?”不知为何,当萧岑对上楚临秋无比迷蒙的双眼之时,竟仿佛有些心虚,他看那人眉头紧皱,似在忍受巨大的疼痛,便不自觉地将原本紧捏其下颌的手松开了些。
“......”楚临秋根本就没回答他,只在床上细细地喘着气。事实上,他现在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木木的,耳边有如蚊蝇飞过一般“嗡嗡”直叫,根本就听不清任何其他声响,就更提不上搭理床边一个大活人了。
而萧岑有如木头桩子似的在原地站了半天,原本发热发懵的头脑这会儿也清醒了许多,他知道就楚临秋现下这种随时都能死过去的状况,怕也问不出什么来。
于是,他在吩咐军医把人照顾好后,便仍提着枪转身离开了。临出门时,他突然抬手使出一拳重重击打在灰墙上,微侧了头咬牙道,“从今天起,楚枢密使就好好在此休养,没什么事......就别踏出这扇房门了。”
“萧岑!你这是何意?!你要禁足他吗?”杜凭生气得不仅直呼其名,便连胸膛也是剧烈起伏,并且他的唇角还不自觉耷拉下来,再没了平日里“自带三分笑意”的模样。
“萧某这是为他好,怕春寒料峭,于楚大人的身体恢复无益。”
“你......好得很呢。萧大将军、萧元帅......但愿你时刻记着今日的事,莫要后悔了才是。”
“当然记得。今日、昨日、往后的年岁......本帅都会牢牢记在心里。”由于萧岑是面朝门站着,所以杜凭生看不着他的表情,当然也就无法得知这人在话出口的瞬间其实就已泪如泉涌了。
......
自那日后,萧岑果真遣了数十个甲兵在这门口守着,且不准任何人未经许可随即进出此间,便连楚临秋的部下们也都不知不觉中被下了点药迷过去了。
可以说在那人身边,除了一个还算能说得上话的杜凭生外,就没有其他可信之人了。而只凭个会两下拳脚的“书生”,看来也成不了什么事。
萧大将军这回是铁了心不把人放回京中,只说“休养”,实则是怕他坏自己的事。
漠北军夜半被袭已有伤亡,他身为曾经的“少将军”如何能狠下心见死不救?然大岐律又有言道,“三军主帅凡未奉皇令擅离驻地,擅挑事端者,几等同谋逆,当斩。”
因此,他也只能出此下策率领少部亲信连夜出城奔赴漠北掌控大局,而与那帮子朝廷援军却连声招呼都不打。这时的萧岑心里想的是,待自己离去后,以赵将军为首的自然会赶去将楚临秋等人放了。
当然无需过于担心,那人是断不会委屈自己的。可话虽如此说,萧岑还是只要闭上眼便能顷刻间“看”到楚临秋满脸是血神情狰狞的景象,吓得他时常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却发现自己是在马背上。
“大将军!您没事吧?”
“......没事,走罢。”当萧岑勉强缓过一口气来后,方才感觉到自己的身上黏腻腻的,显然已是出了一层薄汗。他定了定神,正要招呼手下接着前行,可没想到自己执缰的手突然被人紧紧攥住了。
“大将军,您可想清楚,一旦踏出这步......就再走不了回头路了。”言下之意是,朝廷都算你谋逆,不认也得认了。
可萧岑却说,“我萧某人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便是了。”
那十万漠北军并三千铁骑是祖父毕生的心血,如今被南戎突然举全族之力围攻,自己当然不能坐视不理。至于此番带人“夜奔”的苦果,也得到时有命才能品尝。
此义举在后世被一度传为佳话,甚至还有俚语云,“至情至性萧将军,为民为士把命抛”。
第十九章放归
许是那次被撞得很了,导致伤口颇深血流不止,楚临秋一连几日都是晕沉沉的不甚清醒,人也毫无预兆地再次起了高热。后面也不知是来来回回给他擦了几次身才勉强把那热度降下去。
可虽然如此,当他彻底恢复意识能睁眼、能开口说话的时候,也已经又过了五日了。
彼时萧岑正率部众在漠北边疆浴血奋战,而朝廷的问责文书也一封封如鸿羽般飞入汉阳小城,强令他即刻回京。一切既在掌控中,又仿佛早已脱离了原本的车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