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不走运。季玦道。可不是么,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还伤着右手,字也没法写,来都来不了了。今年错过,可得再等三年了。钱二郎说着,又笑道:不过人家年纪轻轻,又是才高八斗,定是不稀罕这三年的。至于那王怡是否真的不稀罕,谁又知道呢。第16章钱二郎递给季玦一朵玉兰。季玦看他。东家赠你的。他好端端的您可真是不知今夕何夕了,来,挑开帘子看看罢。季玦挑开帘子,才看到街上人来人往,小贩们挑着竹篮花担,售卖着桃李梨杏、山茶水仙一类。今年雪下得少,春风来得也早,海棠已经开了,紫荆也繁,玉兰白得正绚烂。季玦这才把思绪从经史子集里放出来,笑道:花神生日?可不是大花朝嘛。白蒿也长好了,你正累着,好好洗漱一番赶紧歇下,我去京郊挑菜,我们今天吃时鲜。钱二郎正说着,马车就停到了客栈门口。他送季玦回房,炫耀道:京郊的风还寒凉着,我去踏春,你可去不了!季玦好脾气道:是呀,你玩得尽兴。钱二郎不好意思炫耀了。季玦头昏脑胀,用了点饭,洗漱后便睡下了。再醒来时,天已昏昏暗。他应当没睡多长时间,只是身体欠佳,本就浅眠,一醒,就再也睡不着了。他坐起来。窗外透着隐隐约约的人声和灯火光芒。是了,今晚应当有花神会的。他披了大斗篷,打开窗子。风灌进来,他轻轻颤了一下,却不关窗。钱二郎说是挑菜,到现在也未回来,不知道去哪儿浪了。季玦看向窗外。星子漫天,灯火灿烂,人群熙熙攘攘笑闹,与屋内是全然不同的。那朵玉兰有些枯萎了,季玦也不介意,把它簪在耳边。他推开房门,走了出去。街巷的花枝上贴着五色彩纸,挂着各种花神灯,安乐坊的歌声一直传到了季玦这里。今晚安乐坊通宵歌舞,花楼里的姑娘们争奇斗艳,人流还在往那边涌。季玦旁边的两个郎君还在谈安乐坊里的乐子。听闻花楼里的柳大家要跳一出《花神飞天》,戏园里的另一位柳大家今晚也排了场子,这两枝柳撞在了一起,人们竟不知去哪边了。那两个郎君说着说着,也争论起来。要我说,我们还是去青荧大家那里,他都多久没开过嗓了,今晚唱大轴,他那个乾旦唱得好哟柳青荧再好,也是个郎君,你好好的柳姝大家不看,看什么柳青荧!郎君怎么了?郎君哪里比不上小娘子了?我说张兄,你这人怎么不解风情啊我不管,你要去看柳姝你就去,西市的盘口已经开了,两家正较着劲呢,我要去戏园子,一掷千金我掷不起,百金还是有的。诶你这人你等着,我不信我砸不过你,咱们今晚看看,是柳青荧好,还是柳姝大家好!两个刚才还喜呵呵的人,竟马上分道扬镳,各走一边了。季玦一哂,在路边买了盏花灯提在手里。想来江瑗今晚,定是在安乐坊,不是在这枝柳那里歇下,就是在那枝柳那里砸钱。金翠耀目,罗绮飘香。季玦看着自己淡淡的影子。他买了一只糖人拿在手里,糖人戴着花冠,很是应景。花神庙供在长寿坊,他一时无聊,决定去那里看看。大约人们已在白天拜过花神了,这里竟不像他想象中的那般热闹。庙前的长明灯燃着。他拜过花神,刚出庙门,便看到一个人影朝这边走来。那个少年郎君戴着一个狰狞的傩戏面具,拿着一串冰糖葫芦。身量熟悉得紧。季玦嘴角抿起。他们认不出我。江瑗的声音从面具下传来。你怎么在这儿?季玦问。兴至而来,不曾想碰到你了。要进去吗?现在我可兴尽而返了,一起走走吗?季玦点头。金银和元宝在斗草,从白天斗到现在,我斗不过他们。江瑗说。季玦笑了。下次若有机会,加上我,我帮你斗。他说。月亮爬上了柳树梢。江瑗把冰糖葫芦递给季玦,道:帮我拿着。季玦便随意把灯挂在树枝上,帮江瑗拿着冰糖葫芦。江瑗把手伸进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包,边拆油纸边道:看,百花糕,金银做的时候我跟着学的,你吃吗?季玦点头。江瑗想递给他,才发现季玦一手拿着糖人,一手拿着糖葫芦。他把糕点递到季玦嘴边。季玦咬了一口,一嘴的清甜。糕点竟然还是温热的。吃了撑腰糕不腰疼。江瑗道。季玦把冰糖葫芦还给江瑗。两个人继续漫无边际地走着。安乐坊有歌舞,你去看吗?季玦问。江瑗摇头。他们便继续逛着夜市。杨花街街边种着玉兰树。江瑗伸手,把季玦鬓边的玉兰花拿下来,插在自己头上。都枯了。江瑗说。他又踮起脚摘了一朵玉兰,重新簪在季玦耳后。这朵没有经别人的手,还新鲜些。他说。更显诚心吗?季玦失笑。善!江瑗道。他仔细打量了季玦一下,赞美道:季小公子看着真俊。他今天的脚步格外轻快。季玦看出了这份轻快,问道:有什么好事吗?随意一走,能碰上好友,难道不是好事吗?江瑗反问。自是好事。江瑗又把冰糖葫芦递向季玦:你咬一个。季玦就着他的手咬了一个,然后酸软了牙。王婆婆家的,这家糖葫芦不好吃,买的时候没看,糖衣太薄啦,山楂也酸得不得了。江瑗调笑着。季玦转头盯他。江瑗又开始笑。他还是陛下时,从未这般笑过。或许真的是物极必反罢,季玦想,在他错过的十五年里,江瑗长成了另外肆意的样子。这才是满楼红袖招的五陵年少啊。季玦也跟着笑了,轻松肆意的笑他也未曾这般笑过。季玦把糖人递给江瑗。此处新声巧笑,想来也无人注意江瑗,江瑗掀开面具,咬住季玦的糖人。灯火灿烂,狰狞的面具下面,乌发红唇。那朵半枯的玉兰也被映衬得更美了。花光满路,箫鼓喧空。今夜整个盛京,都是清甜的。江瑗咬掉了糖人的花冠。我猜是兴善巷李叔的手艺。他道。他的语气有着些隐秘的得意,好像他正在谈论的事情,重大到不是仅仅猜到了做糖人的商家,而是猜到了当今皇帝的遗诏般。你猜错了,我是在永宁巷那里买的。季玦摇摇头。江瑗的笑容僵硬一瞬。季玦有些疑惑,不就是猜错了是谁做的糖人,江瑗怎么反应这么大。江瑗突然凑近季玦耳边,悄声急促道:我看到皇帝了,他往我们这边来了。皇帝?江瑗他爹?江瑗口中的香甜气扑到季玦脸上。他扣上面具,矮下身子,在季玦还未反应时,像一只灵巧的猫,钻进了季玦的斗篷里。第17章季玦僵住了。江瑗微微弯腰曲腿,压低了身子,头凑在季玦的胸口上。他过来了,江瑗说,他肯定认不出我。但他身边的常公公能看出来。他的气息随着说话的节奏吐在季玦胸前。季玦借着看花的姿势微微转头,确实看到一个约莫不惑的中年人穿着青色长袍,戴着玉冠,身后跟了两个随从,正朝这里缓步走来。他转过头,盯着一枝杏花,目不斜视,配合地搂住江瑗。他一只手放在江瑗的后脑上,另一只手握住江瑗的腰。只差一点便能握住了。季玦被这截窄腰一惊,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江瑗的发顶,只看到他乌发边的那朵白玉兰。他感受到了无数目光朝这里看来。皇帝终于走过来了,这个男人温文尔雅,嘴角自带三分威仪,看起来心情不错。他朝季玦这边一瞥,脚步顿了一下,然后擦肩而过,却没走远,站到了季玦一侧的杏树旁。江瑗也不老实,在季玦怀里微微动了动。季玦只得手上用力,把他锢在怀里。江瑗的头发太滑了。皇帝似乎暂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在和身边的人讨论花期,又从花期讨论到了农时。季玦搂着江瑗,低下头在江瑗耳边说:我们先行离开吧。在周围人的眼中,这简直就是耳鬓厮磨了。本是亲昵的姿态,因着场合的不恰当,透出了狎昵的意味。总会有几道目光隐晦地朝这里看来,季玦突然有点不自在了。他半拥半抱,和江瑗走出这条街。因为江瑗被斗篷挡住视线,他走得极慢,也极稳。在确定走出了皇帝的视线后,他松了口气。他松开手,道:可以出来了。江瑗直起身子,把面具掀到头顶,想往外走,却脚下一绊,又扑回了季玦怀里。季玦下意识接住他。江瑗拉起斗篷一看,笑了:我们俩腰间挂的绦子缠一起了。季玦低头去看,却听江瑗道:你别动,我来解。他躬身,凑到了季玦腰间,然后一愣。无意缠在一起的,是一只玦,一只瑗。那只瑗刚好从玦的缺口里滑了进去,像九连环似的。他伸出手,解开它们。他站起来,退后一步,出了斗篷。季玦的斗篷太厚了,他靠在季玦胸口,在里面闷了好久,鬓角的碎发都有些濡湿。他脖颈上还留着几滴汗。你真暖和。他说。他笑得好看极了,灯火和星光都比不过他。.皇帝终于体察完了民情,就和常公公闲聊。周围的人还隐隐约约谈论着刚才出格的那一对儿。那个小郎君可真是俊啊。有人说。又有几声伤风败俗的评价传来。
你们不知道!我来得早,他怀里搂着的那个,也是个小郎君呢!皇帝摇了摇头。常公公极有眼色地问道:您这是?皇帝叹了口气,颇为感慨道:也不知为人父母的知道了,是何等感受这家教啊。常公公附和了几句。皇帝闲逛了一晚上,又秘密地回了皇宫。不过他没想到,他还能再次见到花朝节晚上的那个少年。在殿试上。今年的殿试他亲自出题,找的几个监考官也颇合他的心意,他便在奉天殿多待了一会儿。然后他便看到了季玦。他叫什么?皇帝问。礼部尚书田拙朝皇帝的目光看去,回道:今年如此年幼的举子恐怕只有一位,想必这位就是青州的季玦了。他会试取中了第几名?第一名。难怪。皇帝说了这么一句,让田拙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在难怪什么。难怪刚下了会试,就敢当街年轻人啊。今岁参加科举的世家子不少,名单就在他手边,他转过头,看着另一个方向:那位就是唐安?田拙点点头:是他,会试取了第二名,几个老头子为了他和季玦的卷子,都打起来了。皇帝冷笑一声:不是为了卷子吧。田拙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默了一会儿才道:卷子确实作得好。皇帝看着唐安,叹道:唐家的麒麟儿啊。田拙不作声。兵部尚书周颖倒是接话了:陛下的几位皇子也不差。皇帝冷笑一声。他看着满场的举子们,道:朕下去转转,看看是怎么个不差。他还真把奉天殿转了一圈儿,停到唐安的桌案前。在讲水利。用满章绮绣华藻讲水利,还不失实用,果真是个人才。想必为了让文章花团锦簇,天下文人都下了功夫。皇帝又绕到了季玦身旁。他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个低眉伏案的少年。从他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侧脸,少年抿着唇,脸冷得惊人。这个天气,他还穿着厚氅子皇帝看着都热。皇帝觉得季玦和那天晚上的时候不太一样了。他仔细回忆少年当时的表情。虽然当时也冷着脸,脸上没有什么大表情,可当时他周身分明是温柔放松的,甚至有着几不可见的羞意。现在一脸冷峻的样子,倒完全看不出来当时的放浪形骸了。他颇感兴趣地往季玦试卷上看。臣对: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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