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口气倒是不小。皇帝笑了。他踱回了御座。不是世家子,与行卷邀名扯出来的那一大堆盘根错节的势力也没牵扯。是个合格的布衣,就是人不太稳重,他想。江瑗听了一整天的曲子,看了一眼刻漏。殿试是否要结束了?他问。绿绮点头。殿试所剩的时间确实不多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江瑗怅惘道。绿绮因他的怅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季玦有些头晕。他感到了一丝不妙。一滴墨点滴到了稿纸上。第18章送神鸟一纸巫术的后遗症还在,季玦晕倒在了奉天殿。他再次醒来时,看到了绿绮放大的脸。绿绮正在给他盖被子,一转头就看到他又睁开了眼睛。殿下怎么刚睡下就醒了?她问。季玦意识到,他与江瑗再次交换了。他看了一眼刻漏。殿试还在进行中。江瑗睡着了之后,看到了自己面前的纸墨笔砚。他快速环视了一周。他又掐了自己一把,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季玦左手一疼,低头一看,看到了上面的掐痕。江瑗肤白,那抹红就异常显眼。他猜到了江瑗此刻在想什么,摩挲着手背笑了。江瑗掐完了手,明确了自己的处境。他和季玦又换了。然后他才想到,自己掐手,季玦也能感受到。他颇为心虚地摸了摸手,往掐痕上吹了口气。他开始翻季玦的卷子。策论作得挺好。他想。只是在最后的那两句残诗上,滴了一滴黑漆漆的墨点。万幸是稿纸。他开始以季玦的笔迹隽抄那篇策论。季小郎君的笔迹他驾轻就熟,抄得很顺手。直到那两句残诗。毕竟季玦还未作完。盛京西望此人间,九派大江九叠山。江瑗讽刺地笑了。这是一道续诗题,第一句是皇帝出的,第二句是季玦续的。皇帝出的这句盛京西望此人间出自一首悼亡诗,鲜有人知,这是皇帝悼先皇后的。后陵在京城西郊。先皇后殡天那年江瑗还小,他只记得皇帝流了几滴眼泪,作了首叽叽歪歪的酸诗。皇帝果真是天下第一虚伪的人,时过境迁,悼念亡妻的句子,也能出现在科考的卷子上了。江瑗吐出一口气。这是季玦的考试,不是他耍性子的地方。日快要落了,距离殿试结束,还剩半柱香的时间。他提笔,写下最后一句诗。他整理好季玦的卷子,把氅子捂紧。太冷了。今天还是钱二郎来接季玦。他把江瑗送进马车里,问了和上次会试一模一样的问题:如何啊?江瑗答:尚可。江瑗说完尚可,又皱了皱眉。他续上的那两句诗,可能不太讨皇帝喜欢。不过想来季玦作的策论,也应不太讨某些读卷官的喜欢。奉天殿侧殿内,季玦的那篇策论确实被挑了出来。你看看这篇一位翰林学士把卷子递给旁边的人。这篇怎么了?田拙从他们中间截了个胡。这田大人,这篇写得太散了,画了这么多红圈儿,恐怕有失公允吧?哦?田拙翻了翻,笑道,这不是那位季会元的吗?是呀,怎么比起会试,水平差了这么多,开题言辞也过于尖锐了。哪里差了?田拙佯装不解。您瞧瞧,一会儿水利一会儿盐铁,转头又跳到藩国上,乌七八糟说了一大堆,一个主题也没有。田拙的笑容不变:没记错的话,谢大人簪缨世家,是苹河谢氏人?谢翰林点点头,又道:也只不过是谢氏旁支,不值一提罢了。田拙再没理他,转移话题道:你看看人家作的诗吧。谢翰林再翻到卷末,去看皇帝心血来潮出的那首诗。盛京西望此人间,九派大江九叠山。日月嚯!如何?田拙捋了捋自己的胡子。谢翰林激动地把手拍到桌子上,连拍三下,只喊了一句:好!这不就配得上那么多红圈儿了。田拙无所谓道。可是这策论田拙盯着谢翰林,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他眯着他那双笑眼儿,像只狐狸。谢翰林撇过头。自我朝太'祖开创科举取士后,公允二字,诸位大人想必都会写的,田拙笑眯眯道,况且陛下,可是在这位身边停驻许久的。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田拙循声看去,发现是那人郑相一系的。田拙也任由他笑,毕竟有些官员,今天看到这份卷子,是笑不出来的。另一个年轻的读卷官一边飞快地阅卷,一边笑道:反正头甲三名的试卷,都是要过您的手的,这世间再也没有比您更公允的人了。说话的人是户部尚书崔清河,田拙被他绵里藏针刺了一下,笑着说:崔大人钟鸣鼎食,却比谢大人聪敏些。谢翰林又拍了一下桌子,提醒田拙慎言。其他人眼观鼻鼻观心,懒得听他们俩撕。崔清河继续道:季小郎君是个有大气魄的。唐安也不错。田拙道。只是季小郎君年纪太小,是得挫挫他的锐气,让他沉淀下去,懂得厚积薄发的道理,免得恃才傲物,胆大包天。崔清河翻着卷子,低着眉,似乎随口一言道。崔大人言之有理啊,唐安年纪也太小了,田拙附和着,我也痴长崔大人一两岁唉崔清河叹了口气,长而密的睫毛眨了眨,给脸上打下一片小小的阴影。他放下手头的卷子,捧着脸道:田大人怎么就不人如其名呢?田拙不理他了。他又叹了口幽长的气。田拙只好道:崔大人倒是人如其名。崔大人迅速笑了一下,又拿起卷子。田拙转过去背对他,也阅起卷子。次日一早,田拙与其他几位读卷官理出了十几份一等卷子,季玦与唐安皆在此列头甲三名就将在这十几人中产生。文无第一,各位大人各有偏好,谁也说服不了谁。田拙抽出季玦与唐安的卷子,显得独断独行。他还是那副笑模样,道:这两份卷子好似呼声最多,我就在这儿把他们定了,诸位大人有什么意见吗?崔清河摇摇头。其余人也摇摇头。翰林院掌管学士赵慈又抽出了一份卷子,道:此篇亦为佳作。田拙定睛细看一遍,笑道:确实不错,文不加点,言之有物,典也用的好。方朗?他问道,这位可是卢大儒的门生?关门弟子。有人接了一句。田拙点点头,把这份卷子和季玦唐安的放在一起。凡事要慢慢来,他想。不出意外的话,这三位就是今科的一甲进士了。第19章田拙、崔清河、赵慈三人于文华殿觐见,将三份卷子奉于皇帝案前。皇帝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翻到季玦那一张的时候,他微微坐直身子。季小郎君这篇不错。他说。田拙扬起嘴角。也不知道那些说季小郎君策论不好的人,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这篇文章每个领域都提,在仅有的篇幅里深挖不起来,可谓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赵翰林说乌七八糟也没说错。但是说没有主题,就是赵翰林在睁眼说瞎话了。季小郎君提的每一个领域,矛头都直指世家。就拿盐铁来说,至今各个世家还盘根错节,垄断着盐铁的五分利。这是皇帝决不能容忍的。想来那群人精只是装不懂罢装不懂的大多是世卿世禄一流,这群萌世家余庆的世家子们想把季玦这篇按下去。崔清河也提了。田拙把他不痛不痒地顶回去,又把唐安的卷子提上来,崔清河便退了一步。田拙看着皇帝。皇帝看完了季玦的策论,该看到后面那首诗了。盛京西望此人间,九派大江九叠山。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长在掌中看?读到最后一句时,皇帝下意识扬了尾音,读成了疑问句。首联续诗,这首续得最好。赵慈道。皇帝点点头。崔清河也开口道:季小郎君有大胸襟。皇帝先是被颈联和尾联一惊,不由对季玦更生几分欣赏之意,听到崔清河这句大胸襟,又不大高兴了。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长在掌中看。这像是一个生在边远小城的、十五岁的乡野少年写出来的东西吗?崔清河又来了一句:季小郎君这句,大概就是天才吧,臣少年时不能及也。他眉目清俊,声如冷玉,此时面目诚恳,真像是在说自己不能及也似的。田拙几不可察地冷哼一声。崔清河的唇边多了一分笑意。皇帝放下季玦的卷子,转而拿起方朗的,说了一句:这位季小郎君朕见过,不是个正经人儿。田拙、崔清河:?陛下在哪里见过季小郎君?什么叫不是正经人儿?崔清河愣了一下,又笑了,笑着笑着还看了田拙一眼。陛下可有决断?赵慈问。皇帝沉吟片刻,拿出唐安的卷子,道:可为头名。
三个人记下。方朗?皇帝又念了一句方朗的名字,问道,这位可是卢先生的门生?赵慈回了句是。皇帝笑着说:季小郎君长得俊,朕看探花正正合适。至此,天元十五年的一甲,算是尘埃落定。君臣几人说了几句闲话,在田拙他们即将告退之时,却听皇帝冷不丁又念了一遍季玦的诗。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长在掌中看这要是朕的哪个儿子写出来的,朕能马上立他为太子,可惜啊。事关皇帝的几个皇子,几个人老神在在,谁也没接话。皇帝颇为幽怨地叹了口气,挥挥手让他们下去了。说来好笑,皇帝登位十五年,这却是他第二次亲自处理科举的各项事宜。田拙和崔清河,都是他提上来的,天元十二年的进士。天元十二年,皇帝费尽心思,才把郑相踢出了插手殿试的队伍,那一年三百零一份考卷,都是皇帝亲自阅的。此前十二年,从皇帝登基开始,进士不叫天子门生,而叫郑相门下。就连如今,今年的榜眼方朗,也是卢大儒的关门弟子。卢大儒是当今郑相的同门师兄,方朗排资辈,得叫郑相一声师叔。今年他选读卷官时,选得十分斟酌,郑相一系只选了一个人却凑不够了。郑半朝之名天下皆知,半朝皆是门生故旧,这一党简直让皇帝头疼了十几年。皇帝不禁又在心底暗骂起先帝来。当年郑相的父亲,那位人尽皆知的郑氏大家归隐山林,先帝三请而不就,只一心一意教书育人,传圣人之道。他首开私学,先帝下旨褒奖,郑氏一门更是如日中天,天下文人趋之若鹜。皇帝本不想用趋之若鹜这个词,只是他实在是烦透了郑氏家学。郑老爷子身体康健,弟子越收越多,收了门生三千。门生再收门生,收了一窝儿又一窝。这些其实也没什么。郑老爷子不出仕,他那些优秀的弟子们却入朝为官,或走科举,或举孝廉,一个一个扎根在了朝堂内。直到郑老爷子仙逝,一个正一品的宰相、三个从一品的尚书给他抬棺,几乎整个朝堂夹道相送,才让先帝觉出不对味儿来。可惜来不及了。郑老爷子最小的儿子,当今的郑相,入仕了。郑相甫一入仕,整个朝堂,不是这个叫他师兄,就是那个叫他师弟,不是这个叫他师伯,就是那个叫他师叔祖的。他从翰林院编修做起,仅仅用了三年,便做到了宰相。皇帝受够了郑半朝!他又在心底大骂了先帝一句糊涂蛋。他恐怕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凑不齐殿试读卷官的皇帝。郑相一系的他绝不想多用,只好又凑了几个世家出身的。这群人对科举不是很在意他们的战场不在科举。当然如果能多分几杯羹,他们也乐得阅阅卷子。今年一甲的三个名次,是多方妥协的结果。郑氏一个,寒门一个,世家一个。三个人皆有高才,也不算辱没了一甲。要说中意,皇帝还是最中意季玦的。其他两个人也好,只是这身份令他不喜。至于季玦皇帝心里有点酸。那两句诗怎么着,也该是他写出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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