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一梦黄粱商仪想知道江舟过去的事情。前生她对江舟的了解,是由坊间流言蜚语拼凑在一起,构成一个残破而虚假的逆命侯。江舟是一生总是伴着血腥,从她毁去无涯始,自她万箭穿心终,至于她的前半生,在哪里长大,有过哪些亲人,在无涯学宫是否有过好友师长,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愿意去探究。江舟熟门熟路地爬上了商仪的床,还不忘替她捂着手脚。少女手脚有些冰凉,比正常人的体温略低。江舟与她正好相反,浑身热腾腾的,像是体内装着一个热炉一样。商仪轻合上目,双颊微红,却没有反抗。我小时候生活在长河边上,是在下游,北戎人还没有打过来。我阿爷是极好的人,从小到大都靠长河边上打渔为生,所以大家都在传兵败了,北戎人要打过来,他却没有走,留在了那里。商仪的手脚渐渐暖起来,把她揽在怀里,轻抚她的脊背,你的阿姐呢?江舟声音顿了一下,阿姐她喜欢读话本,我睡不着的时候,她就给我念话本,我最喜欢听英雄屠魔的故事,最后他杀掉了魔物,迎娶公主,在天子赏赐的封地里,逍遥自在。云舒,你听过那个故事吗?商仪沉默半晌,轻轻恩了一下。她听说过那个故事,但结局并不圆满。英雄为了杀了魔物,选择自己成魔,杀了许多人,却救出了公主。后来他死了,公主嫁给世家子,所有的人都在庆祝,没有人为他而哭。那位阿姐故意隐瞒结局,编出一个俗套却温暖的故事。想必是个很温柔的人。她想着,江舟埋在她的怀里,似乎已沉沉睡去。商仪笑了笑,舟舟的睡眠一向很规律。明月映窗,屋里月华如水。商仪睁着眼,没有半分睡意。自从重生之后,她就常常失眠,一闭眼就想起前生。广寒君为何不肯看看我呢?明明我和你,才是本该就在一起。若长河水清,真想与你泛舟江海,从此再不靠岸。那些悲伤的低喃,仿佛一个个诅咒,把她困在悔恨与无望里。所幸时候还早,舟舟还好好在她的身边,没有成为日后万夫所指的逆命侯。商仪悄悄勾住江舟的手,十指交缠,心渐渐安定下来。舟舟说起以前的事,口吻平静,徐徐道来,可这份平静,却让她分外心疼。她的小道侣,原来也有过幸福的童年,也曾被人捧在手里好好疼宠。也并非,生来就是世人口中的十恶不赦,杀人如狂。其实在张之首之事后,她也当真对江舟心冷。张府七十六人,逆命侯没有放过一位,甚至还坐在鲜血之中,笑吟吟地赏月吃蟹。商仪可以接受她杀人,却不能容忍她滥杀无辜,这么毫无底线。江舟剥好了蟹,见她不来,笑道:你不吃吗?这是东海送来的,路上一直冰镇着,你看,鲜的很。商仪盯着仆妇尸体,已气得不轻,声音颤抖,你怎能如此?江舟眨眼,满脸无辜,我怎么了?你真不吃?她两下把玉碟里剥好的蟹肉蟹黄扫空,拿起还黏着蟹肉的壳,口中吆喝几声,一条黄狗夹着尾巴从花丛里跑来,舔舐扔在地上的壳。太荒谬了,商仪心想。就算是为了军权,你也不该连无辜之人也残害,你可有想过,他们也有父母亲人,他们也江舟猛地出声打断她,可我没有父母亲人,我想不到,她揉了揉黄狗脑袋,没有人是无辜的,云舒,你不明白。商仪失力倚在树上,低声说:你太让我失望了。江舟:可我不后悔。商仪转身离开。这之后,商仪与江舟的关系彻底破裂。她冷眼看着江舟一路招摇作死,树敌无数,每个人都怕她,也想杀她,可谁也杀不死她。临行前,江舟说:等我回来。商仪依旧冷面相对。那次江舟骗了她,没有再回来。听说逆命侯万箭穿心,尸体跌落长河,无人为她收敛。商仪在群玉山梅林里等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等。只是心里怀揣着一丝微薄的希望,祸害遗千年,那人屡次死里逃生,这次应当也不会有事吧。她没有等到飞雪之中的一枝梅花,却遇上了一个捧花的孩子。那孩子叫陈亭,原是个孤儿,在慈幼坊里长大。他来群玉山,找到商仪,送上了一枝簌簌桃花。从陈思口中,商仪才认识到了另一个江舟她建起慈幼坊,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儿;她重金聘请夫子,让孩子们拥有一技之长。她给了孩子一个新的家。每到掌灯时分,那些孩子聚在她的身边,听她说话本上的故事。那一个个温暖而动人的故事,点缀着他们的梦。那是商仪从未认识的逆命侯。后来商仪做了一个梦,梦见年轻女人靠坐在树下,手里拿着一卷泛黄话本,柔声念着。细碎阳光透过花荫洒在她的朱红色蟒服上,星星点点,斑驳不定。花香在空气里浮游,她微低着头,看不起容颜,只露出一截白玉般的颈,说到有趣的地方时,她轻轻笑了起来,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商仪从未见她露出这样的笑容,好似卸下一身尘埃,无忧无虑。笑声清脆,让人听了也忍不住开心起来。清风拂过,落花簌簌,含笑的双眸看过来,云舒,我给你念段话本呗。末了,那个叫陈思的孩子抹泪,轻声问道:城南的花已经开了,姐姐为什么还不回来?商仪泣不成声,泪流满面。她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最珍贵的东西。往日她与道侣日日相对,却咫尺天涯,她从未探究过舟舟的内心,从未尝试了解过她,也没有做过一个道侣应该做的事,没有站在身后支持她。逆命侯总是万夫所指,孑然一身。广寒君总是光风霁月,万民信服。后来的无数次,她曾想过,如果自己放低姿态,如果自己不在意世人流言,如果自己在张府中,不是先出声质问,而是多问一句为什么。一切是不是有了不同。那一生唯一一次的心动,终究是被她自己断送了。商仪握住少女细嫩的手,心想,她或许是个好的臣子、表率,到后来,是一个好的君王。但却不是一个好的道侣。目光落在江舟沉睡的面容上,心倏地软了,屏住呼吸,悄悄亲上她的额头。所幸,你又重回我的身边。第18章朴实无华刚到卯时,江舟就睁开了眼睛,伸手一摸,身侧竹席已经凉了。云舒这么早醒来了?她坐起来,听到了窗外刷刷的练刀声,忍不住拔出剑,想出去和商仪比划几招。但穿戴整齐走出时,商仪已经不再练刀,站在屋顶上,眺望远处的大海。海面上,红日初露,天光微曦。江舟笑起来:云舒,你起这么早呀!商仪望向她,眼神柔和,恩,昨晚睡得怎么样?江舟:我一向睡得好,无梦到天明,倒是你,没睡多久吧。商仪淡淡道:习惯了。她面色苍白,神情隐有疲倦,低头把银色链刀缠好,收入袖中。在前世漫长的等待中,她早已习惯了整宿无眠。对了,我们今日早点去学子会吧。以防桐酒像昨日一样,拖课。江舟:好!商仪微微勾了勾唇,少女红衣烈烈,像是初生的红日,永远这么朝气蓬勃。亭台楼阁沐浴在微曦的晨光中。水面微澜,升起一层淡淡迷雾,阳光与雾气交织,铺成一片霓霞。学子会的门半掩着,里面有几人搬动书卷,处理昨日遗留的事务。时辰还早,这里仍沉在静谧中。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抱歉,现在还不办事,请等一个时辰再来吧。江舟与商仪对视一眼,心中俱是叹气。若寻常学子,再等一个时辰,或者用午休时间来把事办了便可,但她们课业繁重,还有两位拖堂成习惯的执教,清晨这几刻钟,是她们唯一能挤出来的时间。江舟把门推开,伸进一个脑袋。一名学子会成员当即喝道:不是说了再等一个时辰吗?现在我们不干活!商仪面色冷凝,想拉着江舟离开。但那坐在案前的青年抬起头,诧然道:师妹,怎么是你?先前呵斥之人迟疑地问:副会长,你认识她?张循没有理他,放下笔,对江舟道:进来吧,有什么事吗?江舟心想,果然认识人好办事,就向张循说明来意。张循思忖一会,翻开玉简,笑道:刚好有剩的,慈幼坊他轻声念这三个字,眼睛眯起,这个地方,你们还是不要去吧。江舟表示不解:为何?张循把玉简合起,从前也有许多师弟师妹争着去这个地方,没做几日就回来了,那里面的孩子不同寻常,干的活也十分劳累。如果你们只想混混学分,还是不要选这项,去了几次就放弃,会伤了孩子的心。江舟问:不同寻常?张循点头,面色沉重:简单来说,他们虽已长大,但心智能如稚儿,有些格外调皮,有些不便沟通,也还有些孩子,面貌上异于常人,令人望而生却。总之,此事劳心劳力,你们多考虑一下吧,若真想要学分,可以去曲掌院那儿拿到扫藏书阁的差事,这活清闲。江舟对清闲不感兴趣,只问那群长不大的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张循叹气,说起十年前冬夜里的一桩血案,春城附近一个小村庄,一夜之间所有成人暴毙,只剩下群懵懂无知的孩童,但当学宫的人赶到时,孩子们已经变得心智不全,无法说出那晚到底发生什么。江舟接下了这项又苦又累不讨好的工作。
张循迟疑道:师妹,如若接下,还是坚持下去为好,之前有几个学子去了一两天就放弃,那群人虽心智不全,却也是会伤心的。江舟眉眼弯弯接过他手里的玉牌,师兄放心,我知道的。学宫实行五日休,即学子完成五日课业后,可以有两日沐休。去慈幼坊帮忙做工也是在这两日之内,不必耽误寻常课业。江舟把玉牌收在怀里,与商仪并肩走在古道上,长声叹气。为什么重生了还要这么累,比上辈子还要累。商仪猜到她心中所想,既然知道不容易,为何不去藏书楼混混分?江舟叹道:我可不要去藏书楼,我闻见书味就头疼。商仪抿唇轻笑,心里知道她不是因为这个理由。早晨的偃甲课照例拖堂。到了铃声响起的时候,她们才堪堪踩点,盯着朱执教可怕的目光,蹿入学堂最后一排。朱执教一拍讲桌:你们简直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他把考卷发下,这次成绩算在最后评分里,没来的都算零分。考试后排一片唉声叹气。朱执教又说:来了的也有一个零分,怎么回事?连送分题都做不出来,你是用脚考上无涯的吗?江舟愁眉苦脸:唉。朱执教又说:看在态度尚可的份上,给了你几分卷面分,日后不许再这样了,还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套三长一短三短一长的狗屁口诀,你们当我是傻子吗?按照这个,你们别想拿分了!江舟心道,难怪自己文试一分没得。这届执教居然狡诈如斯!但看到考卷上那个鲜红的丁后,她立马改口:执教真是人美心善,令人感动。就算是最末的丁,于她而言也不容易。商仪:朱执教面无表情地说:下面我们来对一下答案。第一到第十题,甲甲丙丁乙乙丙丙丁甲,第十一到二十题好了,有问题可以举手。江舟撑头,这辈子执教讲课,依旧是这么朴实无华,且枯燥。到了课末,宋青云凑了过来,兴致勃勃道:我晌午去学子会,执事说你们已经拿到了玉牌!江舟把玉牌扔给她,是呀,慈幼坊。慈幼坊?宋青云蹙眉,怎么是这里?江舟睁大了眼,半身往前倾,很好奇,你知道什么?商仪默不作声拦在她们之间,淡淡道:说吧。宋青云挠头,隐隐察觉到有些不对,奥奥,这件事春城本地人都知道第19章十年往事不是本地人的两人洗耳待听。宋青云清清嗓子,刚想开口。和气也蹿了过来,挤到她们之间,在说什么,一起说到说到呗。宋青云微微蹙眉,有些不喜,还是客套答道:慈幼坊的事。慈幼坊?我听师兄师姐们说,若是选义工,千万不要选那里,特别累。宋青云面色顿时沉了下来,嗤笑:累?所以这就是他们去了一两次就离开,让人苦苦等待的理由?这就是他们一次次伤害别人的理由?和气愣了下,马上道歉:你别生气,我只是听别人说的。宋青云明白过来,双颊微热,我听到这样的话,有点生气,这与你无关,不该迁怒你。和气笑眯眯地趴在桌上,脾气极好,没事没事,你继续说慈幼坊的事吧。宋青云徐徐道来一桩旧事。她说的与张循所述相差不大,同样是风雪夜,小村成人一夜暴毙,余下孩子心智不全,被官府送到春城慈幼坊抚育,只是一般地方,孩子们在慈幼坊学会一技之长,待成人后便要离开。而春城里住着的却是一群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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