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掩映,二人半匿在黑暗中,神色不明。
“梅永处不能留,你猜怎么着,”秦离状似不在意得笑了一下,“他想让我借这件事情扳倒你,等你帮他出城的时候,让我捉个人赃并获,好立功受赏。”
“殿下不会以为我真要帮他出城吧,一旦内府度文被太后知道了,您觉得他能活过明天,不过是逗他玩的。”
魏冉神色未变,“既然他想两头通吃,那肯定也和殿下说了些什么关于我的话吧。”
魏冉表现得很坦然,眉毛都没有抬一下,眸色漆黑沉敛,似藏了很多东西在其中,他就那样平静得看着秦离,一贯得会让旁人捉摸不透。
可秦离偏偏从那双眼睛中看出许多的情绪来。
“我知道遗诏曾在魏老将军手里。”她死死盯着魏冉。
“谢离,我只问你一句,你自请去档室意欲何为?”魏冉语气低哑,有些艰难得问出这个问题,他并不是很想得到这个答案,但却不能任由这个问题横在眼前。
既然有些事情秦离不愿意主动同他讲,那就由他自己来问个明白。
秦离很久没有被这么叫了,他叫她谢离,好似她还是曾经那个少不经事的侯门女儿。
魏冉从来都只叫她殿下,她从来只当他是有意保持距离,却不知自己在他眼中,始终是谢离。
一个谢字,敲在秦离心上,仿佛有千钧重。
“我去找遗诏的备档。”她努力不让自己声音染上情绪,“因为我想知道遗诏里书的内容。”
她大概能猜出魏冉这样问是为什么了,秦离秉着公事公办的口气,补充了一句,“我怕沈家知道后想要销档,只是现在常要已经知道这事了,我不确定太后会不会知道。”
魏冉不咸不淡应了一声,站起身,走到屏风后,从黑檀木书案的一个暗格里取出个纹理繁复精致的盒子来。
那个花纹,秦离瞳孔一缩,她似乎见过这个纹路。
她下意识从袖子里取出之前那个叫顾呈的商人留下来的那把钥匙,果然是有什么联系的,仪鸾司,听云轩,魏府,谢家,先帝,似乎都有着什么关联。
只是上一辈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秦离捏紧手指。
魏冉将盒子打开,里面被用明黄的绸锦包裹着的,赫然是秦离寻找很久的遗诏。
他随手将之取了出来丢在案上,仿佛那并不是牵连着无数人的遗诏,他声音平淡,“殿下想知道的内容都在这里。”
魏冉在赌,赌她和自己一心。
这是他平生第三次赌命。
第一次是他十岁时从漠北踏上回京之路的时候,他决定谋反。
第二次是他在羽翼未成违命救下她弟弟的时候。
第三次就是现在,他把遗诏光明正大的摆在她的眼前,赌她的心,他觉得自己有些疯了。
荒唐,还连着荒唐了两次,皆因秦离。
一步走错,满盘皆输。魏冉自问自己,他何来的笃定,他又为何恨不得在秦离身上投下所有的筹码。
他声音冷冽,咬牙,说了四个字。“我要谋反。”
秦离在这一世的时候,从未见过这样的魏冉,他同上辈子似乎重合了,像又不像。
那封遗诏就在眼前,她手摩挲着明黄细绸上五爪金龙的纹路,却并没着急把它翻开。
她轻声答道,“我知道。”她的眼睛亮如星辰,弯成一个月牙,说得却是让人不寒而栗的杀头重罪,“我也想。”
她不在乎这个天下谁来坐,如今也不想继续纠结魏冉为何想要谋反。
她只知道现在的九五之尊,不太行,现在的沈氏外戚,不能有。
魏冉淡淡,“你不打算问我为何谋逆?还是说,你打算再查几次我的底细。”
重翻旧账,秦离腹诽他记仇。
先帝遗诏会留给魏冉,只有一个可能。
早年先帝同沈氏斗法,沈然害了后宫几乎所有子嗣这她是知道一些的,奈何自己生下槐安长公主后便再无所出,逼不得已只得扶持了眼前的皇帝上位,只待太子羽翼渐丰,就逼皇帝退位让贤。
不退,便杀。
这些都是上辈子她经历过的,要知道,那壶毒酒还是她侍疾的时候亲手调的呢。
曾有一传闻,便是当年先皇御驾亲征的时候,曾到过漠北,而能让先帝留下遗诏给魏冉的原因,只有可能他是先帝遗子。
这只可能是先帝留下的保命符,却成了造反的最好工具。
她随手拆开那封诏书,果然不假,秦离对上魏冉的眼睛,“不用问,我也知道你为何要反。”
这封诏书,既可以保命,也可以催命。而一旦催命,催得便是所有知情人的性命,最后结果只会是谢府血案的复刻,有关人在太后铁腕下,绝没有苟活可能。
广安城内有一流言,说是太后当初,因着先帝欲要收回漠北兵权,便毒害了他,拥立新君上位。
秦离太了解太后的作风了,佛口蛇心,心狠手辣。
这些虽然是她的猜测,但那明晃晃的诏书印证了事实。至于是否有其他隐情,秦离也说不好,但有一点可以笃定,若是有,那必然是染上血色了。不然魏冉大可以留在漠北守个平静,不必来这沈氏权势滔天的广安城来赌命,更不会想要谋反。
只有可能,是痛极了,才会想要反咬一口。
沈家一贯的做法便是斩草除根,灭人全族,这她是经历过的,若当初太后知道漠北有一女子同先帝有染,估计不会咽下这口气。
那么发生了什么,秦离能猜出个大概,只是她不欲戳人伤口。
同是天涯沦落人,她倒真与他有缘。
她唇角勾出一个笑意,冷艳中却带着些许残忍,“我不想让沈氏一族有一人活着,魏冉,我助你夺位,你替我杀人,可好?”
她其实清楚,上一世的魏冉既然不需要她的帮助也能成功,这一世的他也一样。
但他是她此时的稻草,不然,她面临的会是整个朝堂的孤立无援。
两人心中都打着算盘,小心翼翼得给予自己不多的信任和情感,考量着如何才能将这势必艰难的路走得简单一些。
魏冉轻笑出声,声音低沉却透着愉悦,似有火焰在心中撩拨,那是他从未有过的情绪和欲-望,他赌赢了。对方的野心,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生于不义,也只会种出谋逆的花。
他说,好。
第41章
夜色凉凉,危险的坦言摩擦出激越的火花。有什么凝在两人之间变了味,勾兑出了不同以往的东西。烛火掩映,蜡烛燃了一半,房间内的光线暗了下来,魏冉眸色沉沉,秦离妍丽的容颜隐在暗处,彼此眼中既照映出对方的影子,也闪着名为危险的星光。
疯狂,疯子,激烈,激进,成了他们的代名词,撕下伪善的面具,都堂而皇之得承认了自己的野心。
坦坦荡荡又理直气壮,魏冉直视着秦离,恨不得将她刻在眼里,秦离不客气得回视回去,不输半点气势。
暧昧的气氛在略昏暗的灯光下格外撩人,撩拨着彼此,直让他们想要恨不得剖开自己的心房,看看上面燃烧的火焰。
火焰名为欲-望。
两人忍不住拉进了距离,秦离揪住魏冉的衣襟,主动覆上他冰凉的唇瓣,给予一个浓烈且炙热的吻,不似魏冉曾留在她额上的那般清清浅浅。
这次她回敬的,汹涌且恶劣。
魏冉揽上她的腰身,回报以更加凶狠的噬咬,唇齿相依。二人的唇瓣都被对方给咬破了,彼此间吮吸着,秦离尝到了铁锈的味道,不知是他们俩谁温热的血液。
当热烈对上寒凉,疯狂中夹带着自持,恰似府中冬日不寻常的鲜花。
花开如火,奇怪又特殊的存在,违背了时气节令,是天生的反叛。
魏冉声音喑哑,“谢离...”他揽着她纤细的腰身,似有冷香萦绕在彼此之间。
秦离揪着他的袖口,两人挨得极近,她描摹着他袖子上面精致的纹路。檀香使人沉静,也叫人收回了心神。
秦离欲说什么,此时苑内传来夜猫一声叫,突如其来的动静让她临时改了口,她抽身而起,别开眼睛轻咳了一声,“明日务必杀了梅永处。”
魏冉自顾自倒了盏茶,凉茶顺着喉咙灌进胃中,他瞳孔幽深,声音比平时要低沉许多,“这是自然。”
秦离几乎逃也似得快步离开了魏冉的屋子,她整理了下头发,将略散下来的发丝别了回去,披着玄氅走出朔苑,心却还在扑通地跳。她生出几许心虚来,径直走回以前常住的院子。
今天真是差点....
罢了罢了,想他作甚,秦离翻来覆去有些睡不着。
翌日清晨,秦离难得没用魏冉叫早,她起身前往梳妆台勉强挽了个发髻,铜镜里的自己眼底有黛色,她昨晚压根没有睡好。
一堆事情似乎把本就乱的线理得更糟了,她揉了揉一边太阳穴,却发现屋中很多陈设都变了。
屋内摆着一些小物件,似乎是当时逛夜市时候随手买的,没想到全在这里。
装饰得居然还挺好,秦离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笑已经有些收不住了。
清早的空气格外新鲜,也格外得凉,她简单梳妆了一下,走出院子对守在三廊的连业道,“劳你跟魏冉说一声,就说我先入宫了,仪鸾司的事越快动手越好。”
连业愕然,下意识点了点头。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他目送着长公主信步离开的背影,心中腹诽。
秦离乘马车入了宫,先到长乐殿好朝服,将昨晚从梅永处府上查到的度文收好,去了常宁宫。
“证据确凿,梅永处再无抵赖的可能。”
太后仔仔细细得把那度文翻了个遍,是真的,“今□□上,不管皇帝下不下谕,告诉魏冉,梅永处今晚死。”要是那家伙再信口胡诌出什么来可就不好了,太后接着道,“月神庙的案子仪鸾司先别审了,交给崔阁吧。”
这桩案子是仪鸾司查出来的,却要交给刑部,不外乎就是太后怕这案子牵连到沈家。秦离不动声色,应声说是,“这事皇祖母到时和太尉商量吧,您忘了您吩咐儿臣这个月要整理档室了?”
她说完,有意扫了眼常要的神色,道行挺深,倒看不出什么来,只是他端茶的手,有些抖。
常要扮演着一个什么角色呢?
太后嗯了一声,“也好。”
省钟敲响。
“儿臣告退。”
她退出常宁宫,却并没着急走,反而是在附近的莲花池稍微待了一会,枯草荷叶当然没什么看头,秦离坐在池边,眼睛则盯着常宁宫的门。
每天清早,常要都会去到御膳房为她皇祖母蒸上一碗新鲜牛乳血燕酥酪,听说只有他做的,太后才肯动筷子。
这也提醒了她,秦离犹豫了一下,没有上前。谁能保证梅永处的话是真的,她不能这样冒失得上去。常要陪同太后许多年,若说其中有没有感情,说不好。
既然常要问不得,那不还有个魏老将军么。
她起身,随手将一块石子扔进了池塘,激起一圈波纹。
朝堂上,同以往一样,朝臣皆以‘清谈’为主来混时日,言辞完全脱离现实,也不涉及广安城发生的几桩大事。有谁不知这梅永处连着沈家,月神庙更是沈氏的私产,谁又敢再置一词呢。
秦离当然清楚,除了相关牵涉其中的,没有人会在没判断风向的情况下当这个出头鸟。
个个都油滑得不得了。
人不尽其职,职不守其责,纵使其中有人想要尽责,也只会被当做异类。
皇帝更是除非战争打到眼前,否则便全当看不见,甚至连忠诚的将士,也可以用来当做讨好外戚的玩意儿。
作壁上观,置忠臣良将于不顾,但凡皇帝不是闲散得等着人死的消息报上来才慢悠悠派兵点将,谢家不会全军覆没。
对此,秦离恨得咬牙切齿。
镇国公本应是他最后一道保障,漠北的兵权一旦落在了沈家手上,要废他便是轻而易举。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皇帝这桩买卖实在做得不行,若是当初保下谢家,上辈子他未必会早早被毒死。
御医,膳房的人已经全是太后的人,朝饮食里掺点□□不是什么难事。
身后十九似乎瞧出自家主子不对,“殿下,您怎么了?”
“没事。”秦离低声道,她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
皇帝有心弄权,奈何学艺不精,
如秦离所想,皇帝果然迫不及待,“安平,魏冉。”
“臣在。”
“儿臣在。”
两人同时从两侧站了出来。
“安平,太后让你和魏冉来审梅永处这个案子,审得怎么样了?”
秦离道,“已经审得差不多了,人证物证俱在,万万抵赖不得。假账妙算,放任内府宫银流出,监管不力又监守自盗。前些日子又捉拿了几个户部官员,恐怕是梅永处同党。这一二三则罪状,桩桩属实,皆可定为死罪,且户部贪墨现象严重,请圣上彻查。”
她又加了一句,“户部如此枉法,在其位却行其私,难保各部没有这样贪墨的漏网之鱼,请圣上下旨严查。”
这一句话惊了乾洺殿众人,窃窃私语起来,在他们以为,这是仪鸾司没案子,来找茬了。
却不知秦离是想借着这个清查的名义往里添人,浑水摸鱼。朝中人官官相护,所谓彻查也只是做做样子,但肯定有人会愿意给自己瞧不顺眼的使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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