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离提审完,从地牢上去,去到后书院整理材料,临走前扫了眼被打得有些不成人形的程远知,心中仍不能平静下来。
虽然从上一世到这辈子,她办过的案子杀过的人都不少,可让秦离真正重审自己母族的事情,通过文档上面记录的冰冷文字重新体会当年谢家一族人的绝望,她便觉得胸口处不上不下堵了一口气,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心里,而她并不能把它搬开。
运送的粮草全是细砂,哪怕她心中早就知道,哪怕这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但事实摆在眼前的时候,还是让人不舒服。
她有了程远知的证词,有了当时押送粮草的名单,有了月神庙的地契,也有沈氏通过月神庙和听云轩向外贩运粮草的证据,真相不仅会水落石出,还将公之于众。
但有时候真相也就是这样,大家都心知肚明。
试问满朝文武谁不知道沈氏一族贪墨走|私,只是不说罢了。你费尽心力求出了真相,但这不代表赢得了什么胜利,因为从一开始便输了,之后只是不想输得太难看罢了。
秦离叫来十九,缓声说道:“王爷去了侯府,你过去盯着点,听到什么记得回来跟我说。”
十九应了一声,正准备出去,突然想到了什么,“殿下,听说刚下朝,常宁宫太后那边就接见了漠北的使者。”
“正常。”秦离不太在意,“沈刻好歹是她侄子,她自然会想法子把他救出来。”
当然,那得沈刻真的被抓到北萧。可惜,他不在。
她又叫住了十九,“算了你别去了,我自己过去。”
沈刻会在春天被擒,本就蹊跷。正如魏冉所说,草长莺飞的三月,漠北的凶寇多为游牧,这会养兵养马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会找事。
“大人您知道那几桩胜仗如何来的吗?”魏冉神色平和,面上带着公式化的假笑,直直盯着沈之山,他不等沈之山应声,呷了口茶接着道:“有些事情您比我清楚,年年从军中克扣的粮饷都运到哪去了?”
明明天气并不很热,甚至还有些冷,可沈之山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装作冷静得抬起袖子擦了擦,“我不知道王爷这话什么意思。”
他反复捋着自己的胡子,手劲之大,恨不得要揪下来几根,他眸中几乎迸出愤怒的火焰,“明人不说暗话,大人,不王爷,漠北的事你也有参与吧,不然何故我孙儿会被那帮鞑子抓去。”
那场仗本来能赢的。
魏冉神色不改,他扫了眼沈之山,从那眼神中生出几许居高临下来,他不置可否,“参与了又怎样。”
“那老夫自然可以奏明圣上和太后娘娘,你通敌叛国。”
“这样啊。”魏冉讥笑道:“大人真是好大的脸,贼喊捉贼啊。”
沈之山脸色白了几分,咬牙道:“你没有证据,就是胡说。”
“早些年从漠北扣下来的粮草悉数都运往了南越边境您以为我不知道?”魏冉反问,“沈刻被调往漠北后,粮草倒是不扣,只是您从兵部调取物资的次数也不少吧,全送到了哪里?大人年迈忘事,我替你回忆回忆,送到了漠北。”
他装作可惜得叹了口气,“只可惜漠北的鞑子没南越国的人讲理,收了粮草,拿了军事图以后翻脸不认人,沈将军除了几场假的胜仗以外,什么都没赚到,命可能都得丢。”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沈之山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南越之所以安稳,其实魏冉说得不错,将送往漠北的粮草克扣下来,转送到南越来维持表面和平,也是要沈让的兵权拿在手中更安稳一些。之后沈刻去了漠北,行得还是那一套,将粮草从仓储里调运给那帮漠北鞑子,换得安逸,然后再给沈刻换点军功。
谁曾想,那些狗东西蹬鼻子上脸,假戏真做,竟擒了沈刻。
可为什么漠北好好的,偏偏在这会翻脸呢?沈之山虽然对打仗的事情不很了解,可心里多少也有点数,最起码,如果他是那帮鞑子,肯定要多拿几年粮草作为储备再翻脸。
沈之山看着魏冉,心中直骂,不用想也知道,有人从中作梗。
养虎为患,养虎为患。当时就应该让他死在漠北,沈之山这样想着,也就这样说了出来。
魏冉哂笑,可眼中没有丝毫笑意,“可我活着回来了。”
沈之山面带痛色,攥紧了拳头,气得胡子发抖,当初要不是想让漠北稳定以后再让刻儿去接手,结果却被算计了。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冷哼一声,“魏冉,你别得意。程远知走了以后兵部由太尉接管,你既然说我通过兵部转运物资,兵部是谁管的你可别忘了,到时候你以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么?”
“我退不退没关系。”
“你倒是当真不在乎你的仕途。”
仕途这东西,说白了都是掌握在别人手里,要它何用。
魏冉神色淡淡,“大人威胁我之前还是先好好想想,漠北缺人,再不济,我也是等到仗打完以后再清算。您这可是急茬儿,火都撩到眉毛了,还是先想想自己吧。”
不过等到打完仗以后,清算的可不会是他自己。
“我就明说了,大人若是想让沈刻回来也不是不行,但有一样,我要你认下镇国公案的所有罪状,告老还乡。当然,这事本来也是您做的,认下也不吃亏。”魏冉端起茶水抿了一口,不紧不慢。
沈之山突然意识到,这场赌局,自己好像没有筹码了。
“你凭什么可以下保?”
魏冉拿出一样东西,甩在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那物件让沈之山瞳孔一紧,分明是自己孙儿出生时他亲手系上的长生佩。
“大人是极重亲情的,在宴会上,皇后娘娘下了您那么大的面子您还不忘为她求情,更何况是您嫡亲的孙子了,您说是吧?”
“好好好...”沈之山哼了一声,讽刺道,“告老还乡,王爷还真是记得昔日沈家提携之恩啊。”
魏冉笑了笑,“自然。”
他不是不想弄死沈之山,只是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南越那边不得不防。
慢慢来。
沈之山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问道:“你为何要替谢家平冤?”
没有筹码,就要为自己重新赚得筹码。
魏冉面色不改,眸中却有一抹厉色闪过,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样。“其实平不平这冤倒无所谓,不过是顺带的,长公主帮我拿到了备档,我自当回报。况且我到了漠北,大人在背后断我粮草,我岂不是又走了谢家的老路?”
他有意将秦离隐去,不为别的。
软肋这个东西不能摆在眼前,沈之山不就是个例子么。
沈之山笑了,“王爷和长公主私交倒是甚好,帮你把备档偷出来,助你封王,你则帮她翻案。”
“利益而已。”魏冉眼皮都没抬,像个在商言商的商人,“翻案这事于我有利无害,为何不做?”
秦离本来在门口细听着,听到这话,拂袖而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气什么,反正就是心里不痛快。
连业老早就发现长公主殿下站在廊上偷听墙角,他也不敢拦。结果就看到长公主脸色不好看,气冲冲得走了,也不知是听到了什么。
连业心说坏了,不定自家主子在里面说了些什么,惹得这位祖宗动了大气。
没过多久,魏冉送了沈之山出来,连业深深看了自家主子一眼,眼中尽是同情。
主子,您要倒霉。
第56章软肋
有句话怎么讲,上赶着不是买卖。
一切止于利益,那自己还巴巴贴上去算个什么?算个附赠么还是算什么别的东西?
这是秦离听到里面话时的第一想法,她匆匆离开,脑海里也不知在想什么,偏偏心里本来堵着的一口气,现在更堵了。
虽然说偷听墙角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但秦离的气依旧生得理直气壮。
魏冉同沈之山的话都被她听了个大概,结果只有他的最后一句话另秦离印象深刻,不管这话是真心还是有意,都无意间点醒了秦离。
他说一切止于利益。
正常,秦离告诉自己。
她心中额外生出得一点别的情愫被一下子压回到了心底,明明一直说好的止于利益,结果自己非要往前凑,偏偏想着更近一步,怪可笑的。
别人进一步,她才有胆子往前进一步,别人说是退了一步,她便会头也不回得匆匆走人。她从不否认自己的胆小,因为她一向这样。
所以随便他怎么说好了,因为魏冉的话一贯真真假假,他同沈之山的话里说得固然是有意搪塞,但未必不是真心所想。更何况,你又如何辨别他对你说的全是真心实意?
秦离没那个自信,她本来就犹豫。
她觉得魏冉说得没错,不管他说得是真是假,她都只能当做真的来听。
因为这话说得对。
她不喜欢赌,更何况赌的是未来,赌的是真心,赌的是她日夜的枕戈待旦。
感情较之,太过渺小。它除了会搅乱你的思绪,似乎全无用处。
一切止于利益,就够了。她不出卖魏冉,魏冉也别卖她,毕竟买卖嘛,掺杂了别的就不纯粹了,反而会生出许多别的事端,甚至会牵绊住双方的手脚。
不管是她还是魏冉,都不能有软肋,也不能有把柄。
就这样吧,至于其他的,都让它慢慢云散烟消就好,有些感觉是会随着时间变淡的。
但有一种感觉不会,秦离并不知道。
时间这东西,不是万能的。
魏冉送走了沈之山以后就看见连业一脸莫测的表情,目光似乎还带着点同情?他又扫了连业一眼,确实是同情的目光。
没等魏冉问话,连业便已经凑到了跟前,他有些踌躇,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主子,刚才....”
“刚才怎么了?”魏冉挑眉,“你听到什么了?”
刚才他在屋里确实听见门外有响动,他以为是连业守在门口,所以也没放在心上。
连业抬起眼睛看了眼魏冉的神色,嗫嚅道,“我什么也没听见,就是看见了...看见长公主殿下亲自来偷听您的墙角,然后似乎听到了什么,脸色很不好看得走了。”
事情不太妙,这是魏冉的第一想法。第二想法,就是复盘反省,他是在里面说了些什么吗?
“你确定她是生气得走了,没看错?”
“正是。”连业坚定地点了点头。
魏冉大概知道自己是因着什么话惹了这个祖宗了,他匆忙回到仪鸾司,进了后书院。
结果透过窗子看见里面的秦离在整理卷宗,长睫微垂,雨后天晴的阳光给她镀了层柔和的金色,全然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哪里像是刚听墙角回来的。
他不由怀疑起了连业的眼睛。
他踏进屋门,秦离听到动静,不咸不淡得看了魏冉一眼,
只这一眼,魏冉便信了,果然连业的眼神不错。
他倒是宁愿希望连业眼神不好。
“殿下...”他开了口,一时间却卡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怎么了?王爷请讲。”秦离的话听不出情绪来,一脸的公事公办。
当她不悦的时候,轻易不会在外表露出来,唯独一双眼睛,增加了一丝疏离。
魏冉对于秦离一贯的做派表示无奈,“殿下是生气了么?”
秦离低头翻着手里的文档,避开了对方的眼神,“没。”
魏冉分明看到她连本子都拿反了,生闷气的秦离模样有些可爱,像只猫儿,大猫也是猫。
对于猫儿,不管是大猫小猫,都能顺着来,慢慢把毛捋顺了。
他想走近两步,却被秦离用金扇抵住胸口给挡了回去,他只得同秦离保持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秦离见他斜斜倚在书架旁,也不再理他。
魏冉深知如果自己不说,秦离便会将闷气进行到底,于是悠悠开了口,“殿下,我听连业说,您刚才去找我了?”
不能明说是听墙角。
秦离终于把目光从书案上面移开了,剜了魏冉一眼,理直气壮,“是去找你了。”
“那我是同沈之山说得哪句话惹殿下不痛快了?”魏冉弯了弯眼睛,“我一定改。”
“你什么时候也学得和那帮老狐狸一样了,拐弯抹角。”
“殿下不也一贯拐弯抹角么。”魏冉收敛起了笑意,神色变得正经起来。
秦离嗤笑一声,“性格使然,所以——”后半句话被她咽了回去。
“所以什么?”魏冉目光有些锐利。
所以注定难以坦诚相见。
“没什么,那我就实话实说了。”秦离不愿意让对方以为自己在无缘无故的耍小脾气,“有句话,我觉得王爷说得很对。”
“您今日问我咱二人的关系,我当时答不出来,现在已经有了答案。”她端起杯子,轻轻吹开上面的茶叶,“还是止于利益关系为好。”
魏冉沉默得听着,表情看不分明,过了半晌,他缓慢开口道:“殿下永远是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你心里比我更清楚感情这个东西的存在,它没那么可怕,殿下不用对它避之不及,也不用对我避之不及。”
“我唯一能做到的保证就是永远不会去害你,有的时候,殿下也可以尝试着去信任别人,信任我。”他勾了勾唇角,“我也愿意同殿下从简单的利益关系重新开始,有时候,也希望殿下能遵从本心,而不是让自己被束缚这许多。”
魏冉就这样直言不讳得说了出来,秦离原以为他还会同她兜圈子,却突然意识到,一直在兜圈子的人似乎是她自己。
她对除了父母以外的人抱着永恒的不信任,两世的经历让她把这不信任刻在了骨子里。于她而言,只有有着相同的利益和目标才会让她心里生出保障,觉得安全,其他的什么兄友弟恭,家族亲眷,她一个字也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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