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离笑了一下,“皇祖母,我只想问您一事。常公公跟着您,不也是富贵荣华一辈子么?他为何要背叛您,您没想过么?”
有话她没有说出口,太后杀了自己的孩子,可同样,那也是他的孩子。
沈然瞳孔猛然缩了一下,大喝一声,随手抄起盛着鲜果的青玉樽照地上砸去。“秦离你好大的胆子!”
秦离面无表情,“皇祖母,眼下备档知道的人没几个,如果我死了,那份遗诏连同备档就会重见天日。”
太后听出她的言外之意,遣退了身边的人,嘲讽道:“你以为我不敢弄死你?”
“祖母不是不敢,是不会。”
赔本的生意,太后不会做的。就算要杀她,也只会拿到备档以后。
就在这时,萍香从外面走了进来,贴在沈然耳边说了什么。距离不远,秦离听得还算清楚。
她说,常要准备招了,如果能饶秦离一命,他便招。
“你以为哀家查不出来你把那东西藏在哪?光凭一份备档就来要挟我,”太后大笑,“你知道么?常要招了!”
她的欣喜溢于言表,却比刚才的模样更让人胆寒,似乎是疯了。
秦离垂下长睫,太后比她预想的,知道的还要早一些。至于常要为何要保自己一命,她大概能猜到是为什么。
先帝在时无比得宠的槐安长公主,不是先帝亲生。
她捏紧了放在袖口里的奏折,幸亏她提前派人查清楚了。
“可他招了也没用,只要遗诏和备档同在,那份诏书就具有效力。”
“您哪怕了知道内容也没用,最后不还是得要备档么?”她轻笑出声,“不用他来,我也不介意告诉皇祖母那道诏书写得是什么。”
她缓缓俯下身去,恭恭敬敬叩首,“儿臣只求祖母帮儿臣一件事,我到时自会将备档交与祖母。”
“不光如此,儿臣还会将仪鸾司交与皇祖母,从此再也不事朝政。”
太后笑了一下,就算秦离不提交出仪鸾司,她也不会容得仪鸾司在秦离手里了。
她神情略有好转,“你莫要像你姨母一样走错了路,你先说那遗诏的内容。至于旁的事情,你若将那备档交与我,哀家自然会帮你。”
要拿备档自然要先稳住她,太后心里打得是这个算盘,广安城整座城都在她的掌控下,一份备档,要查清楚藏在哪里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那是一道封王诏书,当今太尉魏冉,乃先帝遗子。先帝遗诏,封之为广安王。”
太后手里的串珠被扯断了线,圆润晶莹的玉珠滚落一地。她咬牙切齿,眼中竟是惊色,甚至还掺着一丝嫉色。“你再说一遍?”
她恨先帝不愿她有所生养,嫉恨那个十年的时间仍叫他念念不忘的女人。
他不愿她有所出,她就借种,想尽办法得到一个孩子。可偏偏生下来的槐安没办法继承这个大齐,反而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她好容易接受了这个事实,偏偏眼下有人告诉她,那个她从未见过的漠北女子,和他有一个孩子。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太后表情略带狰狞之色,大笑三声。她先前还有几分后悔,后悔当初的那一盅夏杜虫花送那负心人上了西天,眼下倒是大可不必了。
天下尽是负心人。
天下不容负心人。
贪嗔痴,沈然占了三样。
秦离冷眼看着太后的模样,又重复了一遍。
太后深吸一口气,抬眼看她,“离儿啊,你也是个负心人啊,他前日好歹还救过你。”她似笑非笑,又变回了一贯的端庄持重,“说吧,你想要什么。”
秦离克制住声音的颤抖,努力做到冷静下来,语调漠然。
“我想重审镇国公府一事。”
第51章
秦离声音平静,“我想重审镇国公一案。”
太后听了手上的动作一顿,“你说什么?”
“父兄战死在漠北的沙场,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她直直盯着太后。
“几城将领活活饿死在边境,困守无援,我想查明当初真相。”她让自己冷静下来,手却仍微微颤抖,“到底是我谢家守城不利,还是为奸人所害,我希望皇祖母能还儿臣一个公道。”
沈然表情僵硬,还一个公道,怎么还?她哼了一声,“这又是谁挑唆你的?”
“我谢家一族族灭,本就蹊跷,无人挑唆,只求皇祖母主持公道。”她咬字清楚,“只要您懿旨一出,儿臣愿意将立即将备档交于太后娘娘。”
程远知早已辞官回家,漠北账面远在千里,各部清查,只怕所有账目都已经做平无从考证。想到这里,太后缓了神色,就算查,又能查出什么来呢?
一个十八岁的丫头,还是好糊弄的。
“离儿,”太后放柔了声音,语调和缓,不似刚才一般疾言厉色,“你把备档呈上来,再同哀家提这件事。”
几乎只一瞬间,秦离眼里便蓄满了眼泪,跪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太后娘娘,我父母死得不明,被人陷害还要背上守城不利的恶名。我母亲也是您的骨肉,儿臣只不过想替父母洗刷冤屈,皇祖母连这都不肯么?”
她淌眼抹泪,大有誓不罢休的意思,“还是说皇祖母知道事情内幕,却不愿意让儿臣知道真相,或者说涉及的人数太多,连皇祖母也牵扯进去了?儿臣只求一个真相,死也好做个明白鬼!”
秦离一提她母亲,连带着让太后心里一抽。更何况,眼下来看,备档更为重要,若真要让她查,恐怕她也查不出来什么。
“罢罢罢,哀家准了。”
“只一样,”太后扫了秦离一眼,“今天,哀家要见到那份备档。”
秦离破涕而笑,俯身叩首,“儿臣今天一定会让皇祖母见到它,之前怕被人发现,儿臣已叫手下人拿着备档守在宫外,只等下朝后由他交与我。”
是的,一定会让你看到备档,而且很快。
她摩挲着自己袖子里面写好的奏折,抹了把眼泪,“儿臣谢过皇祖母。”
只是她仍然跪着没动。
太后挑眉,“还有事?”
秦离举起双手做了个接旨的手势,“儿臣在此恭请皇祖母懿旨。”
太后哼了一声,叫来了萍香,“传哀家口谕,今日由长公主秦离重新彻查当初镇国公府漠北守城一事,还有,去太明宫,告诉皇帝,要他撤了魏冉的职务。太尉这官职当初设置得唐突,如今想来不太合适。”
撤了他的官,然后再寻个机会动手。她当初留下这个草包皇帝已经实属下下策,这个突然出现的先帝遗子,决不能留。
太后鲜艳的豆蔻指甲掐进肉中,留下几个渗血的月牙伤口,她顿了一下,暼了眼秦离,“这桩事情查完,你便将仪鸾司交还回来吧。”
秦离并未对她的夺权有任何异议,双手仍呈跪接状,“儿臣在此恭请皇祖母懿旨。”
太后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秦离仍跪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小太监捧着一道锦绸帛书走里面走出来,把手里的旨意递到了她的手中。
秦离葱白的手指抚过那道旨意,感受着金丝云锦绸带来的触感。
终于。
她慢慢站起来,膝盖跪久了颇为酸痛,她差点跌回在原地。她弓着身子,一手扶墙,慢慢挪出了常宁宫。
被遣在偏殿等候的王乐急忙上前搀扶她,只见秦离面色苍白,被太后泼得茶水还未干,正缓缓往下流淌,不知是那上好的茶水还是冷汗。
他颇为担忧,“殿下,要不今日别上朝了,回去歇着吧,”
秦离咬牙,“今天若是不去,全得完蛋。”
她抱紧手里旨意,又低声告诉王乐,“记住了,等上了朝,你赶紧去通知你主子的手下连业。叫他拿着我今早给他的东西到乾洺殿等着。”
太后的旨意在手,她又亲眼看沈然传了口谕,那便是不可能更改的了。
撕破脸以后,秦离深知这是她最后的机会,所以不妨趁太后不敢动她的时候,搏一搏。
以太后的性格,绝对不会留下她,恐怕等她的备档一送到太后面前,自己就会同母亲一样,死于一场意外。
对于太后的心狠手辣,秦离没有半点质疑。
早朝上,她同魏冉并排站着,魏冉瞧她脸色不好,下意识搀住她,低声道,“昨天不是叫你回去歇着吗?今天早朝我已经帮你同皇上告了假。”
秦离慢慢抽回手,缓声道,“太后知道遗诏内容了,她容不得你。”
魏冉并无甚所谓,不置可否,随意说:“太后恐怕来不及管我的事呢。”
秦离面露疑惑的神色,魏冉笑了笑,“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提前跟你透个底,我把备档偷出来了。昨天没跟你说,今天早上我给连业了。我估计待会,你撤职的旨意就降下来了。”她促狭一笑,又道,“不过你放心,本宫肯定会保你没事。”
她还欲说什么,就听见乾洺殿中晨钟的声音,上朝了。
魏冉下意识觉得不对。
如果她昨天拿到备档,为何不一早告诉他呢,反而是交给了连业,他皱眉,低声问道,“你要干什么?”
秦离低声道,“遗诏的事情,拖得越久变数越大,太后既然已经知道了,就要做手脚——”
言外之意就是这份遗诏要越早公开越好。
就在这时,随着皇帝随侍太监一声尖细的声音,“有本启奏——”
她转过头去,扬声道,“儿臣有本启奏。”
“臣有本启奏。”
两人异口同声,秦离暼了一眼魏冉,发现后者同样也注视着自己。她匆忙别开眼睛,告诫自己要冷静下来。
皇帝坐在高位上,脸色不太好看,前几日的喜悦之色早已烟消云散。最近宫里宫外的事情不少,漠北的流言,后宫的巫蛊,包括今早太后要求他将魏冉撤职。
皇帝原本的起势之色生生又被压了回去,心里自然不痛快。
他扫了一眼两人,对魏冉道,“你先说。”
“大事不好。”魏冉声音平静,全然没有出了大事的模样,“今早漠北急信,戍守将军沈刻,被凶寇生擒活捉了。”
全场哗然,俱是大惊失色,尤其是沈之山,霎时间面如土色,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乾洺殿中一阵骚乱。
“什么?”皇帝大惊,看沈之山昏了过去,急忙道,“快,宣御医!”
一时间好不热闹,几个同沈之山交好的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脸,生生把他给拍醒了。沈之山悠悠转醒,一想起晕过去前发生的事情,又老泪纵横了起来。
眼下他女儿在废与不废之间,偏偏自己孙子也被掳了去。本家本就单传,当时听了姐姐的话将沈刻送到了漠北,本以为没事,谁曾想。
那凶寇,可都是食人肉的生番啊。
他失了一朝权臣的气势,此时只像个担心孙子的可怜老头。
引出这一场风波的魏冉站在原地没动,面无表情,好像身边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皇帝是既高兴,也害怕,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害怕的是好不容易安定的漠北边陲,转眼又变回了原样。高兴的是,那流言不攻自破,他还是真龙天子。
只是眼下,派谁去漠北,成了问题。
毕竟漠北不似南越,凶险非常。而且不论因为什么原因,从先帝那一朝开始,凡是派过去的将领,除了魏冉,都没有好下场。
其实魏冉也没好下场,这不马上就要被撤职了么。
秦离并不意外,只是略有疑惑。上一世,沈刻也被生擒过,只是没想过会这么快,快得离谱。
“可有谁愿意驰援漠北,重振我大齐国威?”
这话似曾相识。
人们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目光纷纷落在魏冉身上。
他是眼下唯一适合的人选,也是这一朝唯一在漠北赢得彻底的。
魏冉上前走了一步,却没像上次那样自请赴往漠北,而是不紧不慢道,“微臣有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几代漠北戍守边关的将领,粮草军饷都由前朝的兵部和户部支出调配,可往往前线物资无不短缺,从前些日子长公主审得六部贪墨一案便可见一斑。”他面上带笑,一副春风和煦的样子。
“贪军饷动摇我朝国本,当年镇国公一族战死沙场,并非死于外敌,而是因粮草不齐备活活困死在漠水城,却还要被冠以守城不利的恶名。至于当时各部调配发往了何处,还望圣上彻查,以安前线兵卒将领的心。否则,微臣恐怕再无人敢赴前线杀敌。”
他凤眸微眯,扫向在场朝臣。一掸袖子,跪了下来。
诸多人臣似乎都和商量好了一般,也齐齐跪下。
“微臣请求彻查当年漠北一事,还谢家一个清白,以安民心。”
“臣等附议。”
第52章封王
秦离的身子僵住了,神色复杂得看向魏冉,手里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折子。
无数个日夜,她算计着,谋划着,只为等这一刻的到来,幻想着有一天能将名为沈氏的天捅破。
然后将这乌云密布的广安城上空捅一个窟窿。
秦离抬眼望向乾洺殿金銮琉瓦的梁柱,眼下这天,似乎真的被捅破了一块,此时从那天空一角,似乎洒下来一抹久违的光。
她心中有一块地方似乎松动了,不自觉被那光照亮。她一直在等着名为大义,名为公道的东西,后来才知道这东西照不亮任何地方。
那光的名字从不叫正义。
叫魏冉。
有人怀上了光亮,有人便陷入了慌忙。
皇帝此时不知该作何表情,心里有些慌。
谁不知当年谢家一事牵连甚广,若真下旨查了,只怕太后也不会饶过自己。更何况,那事自己也是有意授之。
舍了谢家,好保住他坐得这把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