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她才出屋走动走动,就被人叫去花厅,原是她舅舅来看她了。宋星遥几天没见雷九的猫,心里也怪想念的,正想找个时间去瞅瞅霜影,听了这消息忙穿戴妥当,拉着燕檀去了花厅。
不想花厅外围了许多人,正朝厅内张望,见她来了这才让出道来。宋星遥一眼就望见杵在厅里的三个昆仑奴,她舅舅正坐在圈椅上跷着二郎腿喝茶呢。
“舅舅。”她不知出了何事,满心纳闷进了花厅。
孙藏搁下茶道:“你这个麻烦精,我给你送人来了。”
原来孙藏一听说宋星遥差点被歹人拐抢的事,立刻就坐不住了,想起先前宋星遥提过的昆仑奴,觉得她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于是主动上门拜见宋老夫人并说服了老太太,这才选定三人,等她身体大好后送过来再让她挑。
“谢谢舅舅。”宋星遥大喜。这就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
“行了,这三个人你挑一个去吧。”孙藏道。
宋星遥走到那人跟前挨个打量。三人身形皆又高又壮,头两个皮肤黝黑,厚唇白牙,头发打着卷,是实打实的昆仑奴,最后那个皮肤没那么黑,看着也年轻,五官有些汉家模样,轮廓深邃,头发又直又黑,在脑后扎了个小辫,倒比前两个好看许多。
她来回走了两圈,也不知该挑哪个,既是孙藏送来的人,背景人品自然已经过筛选,大差不差,她便问道:“可会拳脚功夫?”
“会。普通毛贼,一打三没问题。”这话是孙藏代为回答的。
宋星遥仰头望望三人,想着也是,凭这体格优势也能碾压普通人了,她清咳一声,又问:“那可会说官话?”
孙藏叩叩桌,朝三人道:“给六娘子行个礼吧。”
三人便挨个给宋星遥行礼,前两个官话倒都会说,就是还有些异域腔,听着有种说不上来的怪调,到这最后一个,他也行了礼,开口就是字正腔圆的官话:“阿海见过六娘子。”
“你叫阿海?”宋星遥起了兴趣,逮着他问。
“阿海是奴汉名,奴的本名是……”他叽哩咕噜又说了一长串宋星遥听不懂的异域方言。
宋星遥忙摆摆手:“那我叫你阿海就是,你可通笔墨?”
“略通一二。”他言简意赅地答道。
宋星遥观他举止,听他言谈,竟不像初涉大安的夷人,正犯嘀咕,便听孙藏解释道:“他母亲是温陵沿海的疍民,父亲是商船货奴,故他有一半汉家血脉。他跟着我也有些年头了,虽然年轻,却是个沉稳可靠的。”
孙藏语气略有感慨,宋星遥听出其间惋惜之意。奴藉好去,贱藉难脱,而不管是疍民还是昆仑奴,都属贱藉,这二者结合所育后代,在大安朝地位更是低下,这辈子很难脱去贱藉。
“那你可会算学?”宋星遥又问他。
他点点头:“跟着东家学过看账记账。”
宋星遥越发满意,转头看到瞪着眼在旁边看稀奇的燕檀,便将她叫了来,只问她:“日后他跟着我,可是要与你共事的,你也替我瞧瞧,有什么想问的就问。”
燕檀挺起胸脯拿出几分大丫头审示小丫头的气势,奈何这身高差着实大,气势硬生生被压了一头,她煞有介事地学宋星遥也绕着三人走了一圈,这才问道:“你们三人,可会女红?”见三人不解,她又解释了句,“就是针织缝补,哦,还有烹饪之类。”
“……”宋星遥和孙藏均是一愣——她收个外院随从侍卫,要会这些做什么?
还是阿海举了手,这回他说得有些腼腆:“会一些简单的缝补,做些粗陋饭食。”
燕檀满意了,扯扯宋星遥衣袖小声道:“娘子,我瞅这人不错,粗活能行,细活也能搭把手,一个顶两,养他不亏。”
原来是为了这个。
宋星遥失笑,她从前怎没发现这丫头这般精明呢?
主仆二人对阿海都很满意,便将阿海留下,令另外两人退出花厅。宋星遥走到孙藏身边撒娇道:“小舅舅,你本就想让我收下阿海吧,兜这么大圈子,还让我挑人?”
“不让你这人精自己掌掌眼,回头说我这做舅舅的敷衍你。”孙藏一戳她眉心,又正色道,“阿海跟了我多年,要不是因为你是我最疼爱的外甥女,我才不会忍痛割爱。这孩子自小命苦,跟着你不必受那颠沛流离之苦,去了长安也长长见识,你待他好些。”
“我省得。”宋星遥应道,又转身走到阿海面前,仰头对上他深茶色的眼眸,道,“阿海,你放心吧,虽然我没能力让你摆脱贱藉,但是跟着我,我一定不会亏待你。我对你也只有一条要求,你务必谨记在心。”
阿海垂下头,听得很认真。
宋星遥深深吸口气,方道:“不论走到哪里,你一定一定要跟在我身边,我只需你护我性命无忧。”
是的,她怕死,很怕很怕再死一次。
目光交汇,阿海不明白眼前这个养尊处优的小娘子眼中为何会有那么深的恐惧,像藏着巨大危险的深海。他怔了怔,很快俯下身去,用他低沉却温厚的声音承诺。
“奴发誓这一辈子追随六娘子,你不弃,我不离,自当以性命相护。”
第10章藏鞋
阿海的户藉文契很快就办妥,自此便正式留在宋家,被安排暂住在老宅外院。宋星遥是闺阁少女,阿海能见着宋星遥的机会也不多,平日里没什么活,初时大伙惧他外形不太敢靠近,后来发现他虽沉默寡言,但只要瞧见有人遇上难处都会搭把手帮上一帮,慢慢也就不怕他,开始给他派些活计。他也不计较是哪房哪屋的活,有人喊便帮忙,没多久就上上下下都混了个脸熟。
有了阿海后,宋星遥仗着父母不在身边,祖母又纵容孙子辈,出门更大胆,一天天地往瑞来客栈跑,跟在雷九身后边看边学,将遇见裴远的事也抛到脑后。
转眼又是月余时间,洛阳入夏。霜影的肚皮见圆,临近分娩期,渐渐变得焦躁。宋星遥有心观摩学习,摩拳擦掌地跟着兴奋。
这日一早,宋星遥连鞋也没穿好就从屋里出来,冲院里急道:“燕檀人呢?”
才刚孙藏遣人来报,说是霜影昨个儿夜里发动,已经开始分娩,宋星遥着急过去,正满院子找燕檀,可绣阁里只有莺香一人。莺香忙撂下手里活计,要上前伺候她,忽然有人嚷了一声:“娘子,我在这里!”
听声音正是燕檀,宋星遥望去,见她站在扶廊拐角的芭蕉叶底下冲自己招手。宋星遥心里着急,却见她挤眉弄眼地要自己过去,少不得按捺下焦灼情绪,几步走到她身边。燕檀附耳压嗓一语,两人的目光便同时落在莺香身上。
莺香瞧着燕檀嘴皮翻动,宋星遥的神态随之渐渐平静,先前那点急迫颜色都被洗去,扫来的目光平静内透着些微叹息,她心中忐忑忽生。那厢燕檀已经说完话,宋星遥从垂头从扶廊下走来,脸色看不大清,只是一步一步仿佛都踩在莺香心上,让她隐隐有些不好预感。
宋星遥才刚走到阁楼正前,莺香忽箭步冲来,扑通一下便跪在她跟前。
大安朝不兴跪礼,莺香进宋府这么些年,也只在初进宋家时拜过一次孙氏而已,如今突然行此大礼,倒叫宋星遥退了半步,蹙眉问她:“莺香,你这是做什么?”
莺香咬咬牙,抬头道:“娘子,莺香做错事,求娘子责罚。”
这两个月来她被渐渐疏远,主仆离心之苗头早现,她心中有数,今日瞧出端倪,果断在主动坦白与被动招认作出选择。
这一跪一求,拿捏着宋星遥的性格先发制人。若是从前的宋星遥,必不忍苛责,反而还要安慰她。
“有话起来再说。”宋星遥淡道。
莺香只是摇头:“莺香不敢起来,只求娘子责罚。”
“宋家向来宽厚待人,我也一直待你们不薄,纵你们有些过错,我也未曾重责过,如今你跪地不起只求责罚不论缘由,是要陷我于不仁不慈之地?还是挟此以威胁我,逼我原谅你?”宋星遥声音渐冷。
被人揭穿心思,莺香一阵面红耳赤,摇头道:“不是的,娘子,莺香不敢……”
“既然不敢,那就起来说话。”宋星遥说话间向燕檀递了个眼神。
燕檀会意,小跑回屋搬来一张圈椅。宋星遥在廊下坐了,支肘斜倚在椅背上,二郎腿轻轻一翘,那半趿的绣鞋在半空中晃荡着,便透出玩世不恭的味道来,全然不是闺阁女儿该有的作派。莺香被她眸中藏而未显的威怒扫过,慌忙站起,再不敢揣度她的心思,只唤:“娘子……”
“说吧,什么错。”宋星遥问她。
莺香深吸口气方开口:“奴有错,借着在娘子屋里当值之便私相授受,将娘子屋里的东西悄悄送回家。”
“都有哪些东西?”宋星遥又问。
莺香垂头看着地面,道:“前月孙家舅爷送的礼,奴悄悄取了两盏燕窝,一包茯苓粉送回家中。”说话间看了眼宋星遥,咬咬唇又道,“还有娘子上回做衣裳剩下的布头子……”再一抬眼,又对上宋星遥似笑非笑的脸。
“没了?”宋星遥不以为意开口。
莺香迟疑着点下头,宋星遥只朝燕檀递个眼神,燕檀很快从袖中掏出本巴掌大的小册子递来。
“舅舅送的三罐顾渚紫笋茶,每罐都浅了两分,还有那匣波斯安息香,也少了。这两样东西现下紧俏,转手能卖个好价。”宋星遥随意翻了翻,又道,“你昨晚悄悄拿了交给厨房的李婆子,原待今日送去转手,现下李婆子已被刘妈妈拿住,人赃并获。”
她不想再看,便将那册子扔到莺香脚边:“还有这些,你自己看吧,这是你近几个月拿的,可有记错?再往前的事,我也不想追究了。”
莺香听完她的话,已是脸色煞白,拾起册子才翻了两页,冷汗便刷刷沁出。盛夏的日光打在后背上,她却浑身生冷。
四月宋星遥让燕檀查的事早就有了眉目。
宋家虽然不是大富人家,但家境也算殷实,除了月例银子外,吃穿用度皆由公中出,她母亲孙氏的陪嫁颇丰,私下里常给她体已,不拘银钱首饰衣裳,宋星遥又是长房幺女,亲戚间走动亦或逢年过节拿的赏赐很多,再加上有个孙藏那样的舅家,四时礼物总是不少,是以虽比不上京中贵人,宋星遥手头也比普通富家娘子要宽绰些。
东西一多就要登记造册入库,因着信任,这桩差事向由莺香负责,要动手脚也很简单,登记造册时漏记些数量,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就少了,她也聪明,不窃银钱只取吃穿用的东西。譬如这几个月宋星遥生病,送到她屋里的东西多是药材和补品,她悄悄取走一点,也没人真会去秤到底少没少。盗走的东西,或用或卖,都归了她母亲弟弟。
莺香做得隐秘,小辫子很难揪,即便发现一两起,拿的都是些小东西,要发落也没由头,宋星遥便让燕檀一桩桩都记下,并没马上发作,积攒至今。
“娘子,奴有苦衷,求娘子开恩。”莺香眼圈顿红,泪水滑落,“奴家中上有寡母下有弱弟,家境本就贫寒,我那母亲又好赌成性,家中不止没有进账反倒欠下一屁股债,只靠我每月月银贴补,可我弟弟有疾在身,这点月银杯水车薪,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宋星遥垂眸,似有不忍般轻叹一声,道:“你母亲欠了多少钱?”
“奴东拼西凑已还上不少,如今还少五两银。”莺香抹着眼泪道。
“难为你了。燕檀,取五两银给她,另再给她两贯钱。”宋星遥缓缓起身,又朝莺香道,“这五两银给你还你母亲赌债,两贯钱给你日常开支,够你撑上一段时日。”
莺香捧着小册子,连谢都忘了,只怔怔道:“娘子……”
宋星遥走到廊下,遥望四方庭院上那一块小小的天空道:“你曾救过我,又和我有数年情份,这册子上记的事,我不再追究。”
莺香大喜,双腿一曲,刚想跪下,却见她拂袖转身,冷冷看着自己。
“但我这里不能再留你。”宋星遥道,“燕檀,去请刘妈妈过来,把莺香带去外院。或卖或留,交给刘妈妈作主。”
莺香直接瘫倒在地,嘴皮嗫嚅唤着“娘子”,求情的话在宋星遥冰冽的目光下却吐不出口。她虽卖身宋家为奴,但在宋星遥屋里吃穿住行都是好的,去了外院,不论是卖是留,等待她的都不是好日子。
宋星遥走出扶廊,全身置于灼阳下,再不看她,心中亦无扫除隐患的畅快,只是想着……
此再入长安,料来已是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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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七月,天已大热。
裴远坐在林府的花厅里,手边是一盏消暑的酥山。酥山淋着奶白的牛乳,洒着果脯果仁碎,看着可口至极,不过裴远一口未动,他在等人。等的时间久到让他有些不耐烦,他便从怀里摸出只女人绣鞋翻来覆去看。
一只纤白的手忽从他背后伸来,趁他失神之际抢走那只绣鞋,接着便是串银铃般的笑语响起。
gu903();“我道裴远哥哥在看什么,原来是女人的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