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天还未亮,她并没睡太久,窗外火光大亮,人影投在车窗上晃动不安,惊马嘶鸣阵阵打破这长夜宁静。她揪紧衣襟——直觉很准,果然还是出事了。
恐惧就在这一刻神奇地退去,仿佛幼时临考的前夕,总要担心害怕隔日夫子考校的功课,然而一旦坐上考场就不再担忧,有种认命的冷静,是好是坏,是生是死,不过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燕檀也被惊醒,急急掀帘一看,正好瞧见不知被谁踢来的巨石飞撞在车窗旁,整个马车剧烈一震,她跌回车中,吓得面色煞白,抱住宋星遥的手臂瑟瑟发抖:“娘娘娘子,发生了何事?”
宋星遥没好气瞪了她一眼,这时候就显出莺香和燕檀的区别来,燕檀这丫头聪明伶俐有余,但沉稳不足,比主子还怕死。
“六娘子呆在车上莫出。”窗外传来祁归海的声音,他的身影依旧牢牢守在车厢前。
兵刃交错的锐音不断响起,间或还夹杂着暗器破空的声音,宋星遥越分辨声响越觉得不对劲——这不像是山匪求财的行径。
然而此时并非细究深思的时机,她安慰燕檀一句,正打定主意要呆在马车上不下来,却忽见窗外火光闪过,伴随着几人同时发出的吼声:“遥遥/六娘,下马车!”
她一愣,旋即意识到发生何事。火光顺着马车蔓延,对方竟用上火箭一类的武器,瞬间点燃马车。
“下去!”她顾不上许多,推了燕檀一把。
两人一前一后飞快逃向车门,几乎以身体撞开车门,跌跌撞撞冲下马车,半辆马车已被火吞噬,宋星遥惊魂未定之际,又见密林深处涌出一批手握刀剑的黑衣刺客。
刀剑折光晃花人眼,吓得人肝胆俱颤。
不远处有人高喊一句:“散开,各寻躲避藏匿处。”听声音像是林宴。
燕檀双腿抖如筛,差点瘫在地上,宋星遥狠狠扇她一掌,方将她打醒:“逃!找地方藏起来!”燕檀此时也顾不上脸颊生疼,捂着脸撒腿就往无人处跑,宋星遥也想逃,却在忽然间想起什么,转头看向另一辆马车。
猫!她的金宝、玄云和崽崽都还在那辆马车上,若是也被火箭击中……
她无法想像,改了方向拔腿就冲。身后传来兵器交错的声音,似乎有人扑到身后,她不管不顾直奔马车,所幸马车不远,转眼就到,她前脚刚要踩上马车,就闻身边破空声响,一箭穿透黑夜袭来。她下意识转头,呼吸随之一滞,噩梦般的记忆闪过,腿便如石化般动弹不得。
铮——
耳畔传来清脆声音,那支箭飞临她身前之时,叫人一箭斩落,有人飞快将她从马车上扯下。宋星遥踉跄两步跌进那人怀中,发间簪子落地,长发垂落半边。
又有剑光迎面而落,中途被人拦下,祁归海的声音响起:“带她走,猫交给我。”
“好。”那人干脆一语,强拉宋星遥朝后迅速退散。
宋星遥认得声音,是林宴。
情势危急,她无暇多顾,便是林宴在侧,也能前仇旧情暂抛。宋星遥不辨方向,被他拉着狂奔,但到底没有武功,速度拼不过这些练家子,林宴被她拖累,没几步就叫身后的刺客追上,眼前却又逢陡坡。二人停在坡前,宋星遥发散,乱覆在脑后,眼角余光瞄见追兵已近,却气喘不止难以出声,只好攥住林宴衣袖,惊急望他。
林宴并无二话,只在坡边略作停顿后便将宋星遥掐腰一抱,提气跃下陡峭山坡。风声自耳畔呼啸而过,树影横空掠过眼前,宋星遥差点没喘上来气,哪还顾得上林宴这个前夫可恨不可恨,为着小命着想,她将头垂入他颈窝,双手死死揽住他脖子,生怕一不小心被甩下。
几纵几跃后,林宴暂时甩开追兵,不过到底因为手上抱了个人,兼之这坡又陡又长,落地时不稳,二人一起摔在坡上,往下滚去。宋星遥只觉背部不断碾过石砾杂草,被扎得生疼,不过好在有只手护在自己后颈与后脑处,人也被林宴的手臂紧紧护在怀中,并没伤及要害。
一通天旋地转后,两人总算滚到坡底,宋星遥只觉得后脑似乎撞上硬物,但她没感受到疼痛,反而是林宴发出声低低的闷哼,然而也不等她问话,林宴已然松手将她拉起,问了句:“还能走?”
宋星遥发散衣乱,狼狈点头,他仍无余话,拉着她又往草丛深处走,直到寻到个山石夹缝方停步。
夹缝虽然不大,但深处是个拐角,人藏在里面不易被发觉,林宴将她往里一塞,只道:“藏好,别出来。”
宋星遥缩入夹缝,耳闻山中脚步声又起,不敢吭声,林宴没再多说,转身出了夹缝,沿相反方向离去,一路故意弄出声响,那阵脚步声便又渐渐远了。
天还未亮,夹缝里漆黑一片,不知哪里渗出的水一滴一滴落在她头顶,冰凉入骨,冷到她心头。她慢慢蹲下身,蜷成一团不敢动弹,似乎有虫豸被惊醒,蠕动着爬上她的鞋面,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她几乎窒息,恍惚间像回到宫变那夜,她被人堵着嘴捆住手脚扔在偏殿,没人会来救她,只有死亡的恐惧一**涌上心头,她想叫却叫不出声。
许久,黑暗里落里一线浅淡光芒。
天好像慢慢亮了。
隐隐约约又有细微响动传来,仿佛有人踩过满地碎枝叶朝这里走来,也不知是敌是友。宋星遥心弦绷紧,颤抖着手从靴中摸出了柄巴掌长的匕首,扶墙缓缓站起来。
薄锋刀刃被裴远拿走,她只能另寻称手武器,这匕首虽然不如薄锋灵巧,勉强能用。
有道人影被外间阳光照着,慢慢笼到夹缝口。
她屏住呼吸,攥紧匕首,眼中掠过几许狠意。
————
山石夹缝之外,林宴缓步而来,双臂衣袖与后背衣物已然褴褛,血痕透出,予他几分狼狈,他走并不算稳,脚步虚浮,似乎受了伤,兼之垂头看着掌中一方令牌若有所思,注意力有些涣散,毫无防备走进夹缝。
迎接他的,是匕首折射出的光芒,自他眼前闪过,他心头顿惊,扬手就要还击,忽然发现持刀之人竟是宋星遥,生生收招。
宋星遥的攻击却没改,虽然毫无章法,却卯足了劲力往外刺,一击不中回身再击。
砰——
林宴手中所执之物在躲避间被他甩开,撞到石壁上发出清脆声响,刀刃横掠,他的左掌被她的匕首划过掌心,一蓬血雾飞起,他沉声:“宋星遥,是我!”
宋星遥的动作随他的声音停顿,林宴垂下左手,只当她已冷静,缓缓靠近她,却不想她忽然转身,在他近身之时没给他任何反应,便欺身而来,径直将匕首抵在他咽喉之上。
林宴后背触壁,眼中浮现惊愕。
他绝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被她以刀锋架喉,抵在壁上。
“我知道是你!”宋星遥的声音,仿如那夜飘摇风雨。
那双眼,满是搏杀。
第20章逼问
林宴投降般缓缓将双掌举至齐耳,露出掌心被划得鲜血淋漓的刀口,紧拢的眉梢却稍有松懈,盯着她的眼道:“你就这么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
天色尚早,光线朦胧地在他脸上投下浅灰阴影,疏冷的色调间又添几分惫懒,让他的投降显得极没诚恳。
“救命恩人?”宋星遥对此嗤之以鼻,“是救还是害可未必。说,这些人什么来历?”
她那攻击,头两下是敌友不清的自保,最后那一下,却是为了其他。上辈子她知道他在外头行秘事,但到底什么事,她却从未问过,他也没说,直到最后她因此枉送性命,这再来一回,她可不干。
直觉告诉她,昨夜的危险与他有关。
林宴就是个祸水。
“山贼流寇吧。”林宴回答得随意。
十九岁的他身量已经颇高,但十五岁的她却还是小小一只,个头只到他胸上两寸,这么拿匕首抵着他,挺累的吧?
要是托一托她那把腰,她也许会轻松点。
他的思绪和她的问题不在一条线上,已经飞远。
“你骗鬼呢?”宋星遥极不满意他的敷衍。
“哦?我骗你?此话怎解?”林宴头垂得更低些,面上冷漠一扫而空,露出见牙的笑。
这笑让他活脱脱变得浪荡,又因着这人好看的脸而成了风流。
宋星遥觉得自己被他耍弄了,将刀刃又压进三分:“少装糊涂,昨晚那些人哪一点像山贼流寇?”说完仿佛为了证明他的敷衍般,她开始分析。
“若真是山匪流寇必然求财,可这一路上我们并没行李随行,又轻车简从毫不扎眼,他们若为求财,怎会盯上我们?”她说了一句,见他微微颌首认同,便又道,“还有,普通山匪流寇手怎么可能会有流火箭?那是军械,民间违禁物!”说起这个便不得不提她父亲的老本行,她从小耳濡目染当然认得。
他的头点得幅度更大些,她又斟酌道:“还有官道的山体塌方,近日无风无雨无地动,好端端的山体怎会塌方,怕不是有人暗中炸山拦路,引我们改走山路,好入对方埋伏。”
怎么看,这些都不像是普通山匪流寇的手笔。
那会是谁?
心中琢磨着,她不自觉便发出自言自语的疑问:“会是什么人?”
“你分析得都对,会是什么人呢?”林宴顺着她的问题诚恳反问。
宋星遥猛地一醒,将本已松懈的刀刃压紧:“我在问你!必是你引来的祸患!”
“六娘子,你缘何做此结论?同行之人除我之外尚有数人,你为何如此笃定是我引来的杀身祸患?你我八月初识,不过说上几句话而已,你对我了解有多深才会一口咬定是我?亦或是你对我抱有偏见?”林宴不急不徐地质问她。
宋星遥被他问得一愣——即便她意识到眼前这个林宴有问题,她也不能直接向他确认,死而复苏回归旧时这种事,天下能有几人?说出去又有谁信?退一万步就算他相信,她若此时说了,岂非自曝底细?
便只这微愣的功夫,林宴已然觑得间隙出手。宋星遥执匕之手手腕被他轻巧一捏,也不见疼,她的手却已自然松开,匕首垂直落下,被他伤掌接住。她失去倚仗的优势心头大急,可到底武力值相去甚远,林宴幼年习武,师从神威军第一教头,莫看他身形瘦削,却是轻功剑法拳脚无所不精,宋星遥完全不是他的对手,才刚那一下,若非他有心相让,宋星遥也绝无可能威胁到他。
局势刹那间天翻地覆,宋星遥眼前一花,也闹不明白他如何出的手,转眼就被他抵在墙上,禁锢在怀。
他将匕首掷起,落下时两指捏住刀尖,一手拉起她的掌,另一手又将匕首送回她掌心。
匕首沾满他掌中未止的血,又染到她手上,她想缩手,他却握着她的手合拢,慢条斯理开口:“拿起武器就别怕血,手握稳,莫走神,别给敌人可趁之机。还有,刀刃所向该是你的敌人,不是我……”他慢慢将她的手拉到自己身后,另一手抬起,捋下她被石缝滴水打湿后贴在额上的发丝,又道,“别用你的刀尖对着我,我疼。”
宋星遥心脏抽了抽,到底是自己年轻时真情实意爱过的男人,杀伤力仍在,但她清醒得也快,抬手就推他,只是刚触及他衣襟还没用力,林宴就撤手退开,他的禁锢虽然强硬,却并未坚持。
比起强迫一个人留下,他更在乎其他。
宋星遥恨恨瞪他一眼,知道自己失了先机与优势,想从他嘴里挖出秘密的可能性近乎为零,于是放弃,打算将匕首重新插/入靴内,却在弯腰的瞬间瞄见被他失手甩落地面的令牌。
巴掌大的铜令,刻着风云符,色沉青,一头还挂着被扯断的红绳,她不认识令牌,但她识得令上徽记。
风云为记,那是东宫府兵玄风营的徽记。
太子赵睿承的人?
宋生遥越发迷惑。
太子赵睿承,乃是今上与元后李氏的嫡长子,已立为太子数年时间。皇后娘家李氏一门权势滔天,李皇后其人亦有几分武后风范,以至外戚干政,招来圣人忌惮,连带太子不得圣心。立储一事拖了多年,圣人才因群臣进谏迫于压力而无奈立储。立储之后,李家更是肆无忌惮扶持太子,东宫势力渐长,越发招致圣人不满。
这些是元弘八年到十四年之间的事,帝后不和引至政局紧张,储君蠢蠢欲动。按那一世记忆,元弘十四年皇后薨逝,太子随之被废,李家亦倒台,这些事皆出自林宴之手,那年正是她嫁林宴的第三年,也是林晚入宫为妃的第二年。林宴与林晚合力扳倒皇后与李家,自此打开大安朝风云飘摇的元弘末四年。
但不论后事如何,如今的林宴才十九岁,虽有显赫家世,但毕竟只是初出茅庐的小子,还没能力和□□斗,那这枚玄风令符怎会今日出现在此?
令上染血,料想应是追杀他们的那批人身上所获,如此一来就与她的猜测对上号,这起人绝非山匪流寇。
宋星遥头疼——她本不欲再和林宴有所牵扯,只想过自己的舒坦日子,怎料百般筹谋万般计划,都随着林宴的到来而被颠覆,他们在临近长安前莫名卷入是非,阿兄与林宴交好,宋家势必被人绑上林家这棵树,京中局势翻腾,小小宋家必当沦作炮灰,这是她绝对不愿看到的事。
林宴到洛阳的真正动机到底是何?
其实关于那一世林家的举动,她到现在都存疑。林家虽无爵位,却深得圣上信任,手握兵权,又有丹书铁券,只要忠于圣人不动反心,根本无需扶持储君搏上位,林家又与东宫无怨无仇,为何要费那般力气将东宫拉下来?若说为林晚铺路,可林晚那时虽刚得圣宠却并无龙嗣,林家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而最终压垮东宫的那根稻草,正是林宴亲手挖出的。
二十几年前的陈冤旧事,洛阳韩氏的灭门冤案。
洛阳……莫非……
宋星遥心念一动,霍然抬头看林宴,却忽然发现四周景致已改,她已在不知不觉间跟着林宴走出了山间石隙,正往未知的方走去。
天光大亮,林间布满叶隙洒下的阳光碎影,林宴走在她前头,只留给她一个伤痕斑驳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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