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赫沉吟片晌,悄声补充道:“这套是重绘,其中你从平家人所缴的那幅,他们曾在画的两端郑重其事贴了纯金箔,并盖上藏画章;我复制时还嘲讽了几句,说平家人世代为商,俗气得紧,却被迫依样画葫芦用上金箔……今夜若遇火,真金即便融化,也应留有痕迹……”
阮时意微惊:“你是说……这里头焚毁的,根本不是你那套晴岚图?有人假意纵火,是为掩盖盗窃?”
“不错。你不是说,平家那卷落入安定伯府,如宝贝似的,从未对外展示么?圣上展现给皇亲国戚、翰林画院同僚们观赏时,因画心过长而将其他杂七杂八的内容卷在轴下,故而无人留心金箔的细节,定然不可能往灰烬里放金子。”
阮时意点了点头:“确实,你不说,我几乎把这点细枝末节给忘了。如此说来,有人故意窃取晴岚图,而后放入画作灰烬以蒙骗徐家人?可这火势还没烧旺,府卫便发觉了……如此短的时间,贼人如何带着画作脱身?”
徐赫冷笑:“恐怕……早从咱们把画作藏入品墨阁起,这掉包行动便已开始进行……放火,不过是等夜深人静才有的举动,随便买通一两名守卫,即可完成。”
阮时意暗觉背后寒气来袭,教她毛骨悚然。
诚然,今日上午宫里来了人,浩浩荡荡,大伙儿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往来迎送之上。
外加白日里的防守反而比夜间薄弱松懈,如真有人弄潜入品墨阁,无声无息用一整盒灰烬换取五卷晴岚图,并花上大半日调换出徐家……的确可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哼,如此处心积虑……”阮时意眸色渐冷,“看样子,盗窃者应是拥有剩余那卷之人。”
“阮阮,如你所言——走过的路,画过的画,都没白费。我费劲苦心多画的这一套,说不定……能引出最后一幅晴岚图。”
“我那日为何要说如此不吉利的话!”
阮时意搓揉脸额,语带三分沮丧,三分愤怒。
余人与他们相距了一条走道,听不清对话,只道“阮姑娘”为绝作焚毁而伤心,“徐待诏”温柔劝抚。
偏偏阮时意手上沾了黑灰,在额头上蹭出四五个指印。
徐赫笑而替她抹了两下,没想到他的手更脏,转眼把她糊成了大花脸,顿时不敢吱声。
徐明礼见一贯端方的母亲顶着烟熏脸而不自知,取了干净丝帕走近,意欲让她擦拭。
却听父亲哼哼唧唧,“我的心血没了,你是不是该好好安抚我?”
母亲怒而推他:“就这点出息!赶紧滚去晒画!否则今晚睡竹榻!”
二人拉扯两下,转头看到半丈外脚步微凝的长子,登时尴尬得动作发僵。
徐明礼的窘迫绝不比他们少,硬着头皮递上丝帕。
听二老陈述疑点,他既为歹徒的用心险恶而震怒,亦为画作得以保全而庆幸,当即下令调查今夜当值的府卫,严惩内奸。
为以防万一,他让周氏吩咐绣月居下人,暗中为阮时意房内换一张宽敞舒适、可坐可卧的竹榻。
******
纸包不住火。
徐首辅家中藏画楼阁起火之事,于天亮后传得满城沸沸扬扬。
有人怀疑,此案是搬入徐家的徐待诏所为。
原因在于,一旦毁了探微先生的晴岚图,他为嘉元帝所临摹的版本,将为流芳百世的无价之宝。
徐赫对此离间言论深感无奈。
他好端端的,怎会烧掉自己辛辛苦苦描绘、造旧的复制版?吃饱了撑的?
另有人则坚称,是“徐太夫人”显灵,以火烧的方式,将亡夫名作带至九泉之下,否则解释不通,缘何别的画作只是熏黑或烧了一半,独独晴岚图灰飞烟灭……
听到这一说法的“徐太夫人”本人,几欲喷火。
第98章
黑暗,黑暗不见一丝光亮。
疼痛,渗透至身体发肤的每一处,毫厘不差。
皮肉割裂,筋腱挑断,人悬于半空,手足被缚,视线被遮盖,无从知晓脚下是万丈深渊,抑或是人间炼狱。
滴答声源自身侧,均匀且有节律。
他知道,这是血滴落的声音。
他的血。
每每因血凝而速度减缓时,便有人在他肩臂上多划上一道新伤。
不大也不深,仿佛要让他于漫长等待中受尽煎熬而亡。
分不清受了多少伤害,分不清身处何地,分不清白天黑夜,分不清过了多久。
周遭如有烈火灼烧,烧得他皮肉焦裂,魂魄即将脱体。
只因难辨周围有何人,他死死咬住下唇,坚决不哼出声音。
流入唇齿间的,除了汗滴,还有血,两者融为一体,交织出又咸又腥的味道。
痛昏过去数次,又数次在剧痛中醒来。
无了期的痛楚,一点点磨灭生存意志,恨不得被引颈一刀,给个痛快。
直至迷迷糊糊间,被人兜头泼下一桶冷水,他倒吸了口气,随即咳出两口血。
捆绑他的绳索缓缓下降,足底着地之际,他发觉双腿无力,根本站不稳。
腿上一痛,应是有人从旁踹了他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