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云:先人之誉谤,于今固已亡。前事之虚实,于今固已佚。〗
靳贤派人偷偷送来我府上的简册,倒有一大半都已经朽烂了,每片简上剩下不到两三个字,还都是我所看不懂的古文字。我不禁想起那年焚烧永明宫的时候,膺飏曾经说过:“天生万物,有生斯有死,古人心血,后人所望,亦莫不如此秋虫僵仆,沧海枯竭,又何者不是死安有修短高下”
这些简册都是前人心血,相信有相当部分已久不传于世了,威朝的帝王们藏之于陵寢,不是想刻意湮灭它们,而是想万年不朽。然而世上真有万年不朽,永恒不灭的事物吗如果今天不是靳贤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把它们发掘出来,恐怕那剩下的三成字迹也都将磨灭殆尽,前人诸般苦心,将尽化飞灰,风起处纤毫不留。
“自荐科”已经开了两回,所得寒士近两百人,大多赐百石俸禄,分到各郡县去做属吏一般情况下,郡县属吏都是由太守、县令自辟的,朝廷有干预之权却不常用,但靳贤认为:“乡老、里正,是真亲民之官,朝廷岂可轻乎守令自辟僚属,颇易结党营私,鱼肉百姓,又易引附豪门,使寒士不得晋身之阶。是我欲五年之内,各郡县僚属皆更易为寒士也。”
他说的话很有道理,不过地方官员也有地方官员的苦衷,更有地方官员的狡狯,靳贤安插寒士的政策遇到重重阻碍,推行得相当缓慢。结果倒有将近半数的“自荐科”录取者无处可用,靳贤特别开设了研究三圣教诲的“鸿雅阁”,安排了四十余人,还剩下四十多人,只好都先塞到我府里来充做门客。
这群硬塞进来的家伙,出身都是极低微的,相貌也都千奇百怪,很多人有怪癖,甚至还有小偷小摸的坏毛病,除了穿着光鲜一点,略晓礼仪以外,我一开始认为他们和市井流氓没什么区别。不过相处了一段时间,我就发现其间大有博学之辈,问一答十,无所不通,那股令人厌恶的疏狂劲儿,恐怕都是才智不得伸展所造成的后遗症。
不过朝政我都已经委托给靳贤了,他们在我府里也实在无事可做,清闲得很。这次既然得到了大量简册,我就给他们点事做,交待他们去整理和翻译。这帮人动作还真快,没几天就呈上来百余斤新简,禀告说:“篇章较全,文字大部尚可辨认者,小人们都已整理完了,集为四十六卷,请明公过目。”
威朝的帝王们会带些什么文字去阴世呢古人亡佚的简册里究竟写了些什么呢我也很感兴趣,于是随意翻检,挑几篇出来阅读。偶尔翻到一篇,是记录至圣在彭国石宫与元无达者辩论经过的,和世传的说法颇有出入
首先,至圣所言似乎多为诡辩,对方指责他外道妖言,他却说:“道之外,是谓本有,吾之言,非本有之言,何外而有”对方说他调合有无,就是外道,他又说:“人以所不能悟者为外,是党同而伐异。无始谓无终之言谬也,无终谓无始之言异端,而无始无终,孰非元无”
我知道所谓“无始”,就是指的先圣素燕,而“无终”则是指当时和素燕齐名的一位元无宗门的达者深无终。至圣这些话,根本就没讲什么道理,全是在狡辩,还扛出素燕和深无终来抬高自己的身份地位,他根本没有按照世传的那样,义正辞严地驳斥那些元无达者,阐述有无相生、一分为二的真理,从而就此奠定了炼气一门的宗论。
我查不到这篇文章是谁写的,因为它没头没尾,更亡佚了作者姓名。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内心深处,似乎非常确信这篇文章所说的才是真理,史书也罢、俗论也好,应该全是为尊者讳所编造出来的光明正大的西贝货吧。
这篇文章后面一段也很有趣,写到至圣驳倒那些元无达者以后,受到彭君的礼遇,同时向彭君询问一件名叫“雨璧”的东西。顾名思义,这“雨璧”应该是件祭祀用的玉器,文中写道:“忽王赐雨璧于彭,以镇其西,赐云玦于素,以镇其东,赐风璜于翰,以镇其南,赐雷琮于练,以镇其北,封建四伯,以拱卫社稷。”
什么雨璧、云玦、风璜、雷琮我似乎很多年以前听说过这些名词多久以前呢伸出小指来搔搔额头,然而那奇怪的记忆如同池中游鱼般,才荡起一个小小的水花,立刻又潜入荷叶底下,踪影全无了。
我在灯下摊开竹简,想要继续阅读,然而那几个奇怪的名词却总是萦绕在脑际,挥之不去。抬眼望望窗外,已经皓月当空,估计快四更天了,我干脆放下简册,伸个懒腰,打算招呼下人打洗脚水来。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个更为奇怪的名词不知道从哪里泛了出来,跃入我的脑海大化之珠
耳边听到一声暴响,窗外原本皎洁的月光瞬间黯淡下来,乌云遮蔽了天宇,猛然卷起一阵怪风,把案上的简册尽数扫落在地,连我也不由自主的打了个趔趄。见鬼,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风站起身来打算关上窗户,竟然感觉连大地也在晃动怎么了地震吗
随即屋外传来一声惊呼,听得出来那是妻子的叫声。我大吃一惊,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就冲了出去,只见妻子倒在门旁,抱着双臂全身颤抖,目光中流露出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惊恐万状的神情。在她身前有一个托盘,盘中是已经翻倒的一杯茶她是准备来给我送茶的吗她为何如此恐慌,她看到了些什么仅仅惊雷、狂风、地震,不会使一个人脸上表现出如此可怖的深透骨髓的恐惧来吧
我把妻子扶入室内,关好了门窗。窗外依旧雷声隆隆,但似乎还并没有下雨。妻子的目光呆滞,双手抱肩,只是不住地颤抖。我把她抱在怀里,轻拍她的脊背虽然次数不多,我前此并非从没有抱过她,但和以往的感觉不同,她那美丽的胴体不再柔软,反而显得异常的僵硬,仿佛那只是一具尸体似的
我不知道她因何而惊恐,我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安慰她。好一会儿,她才似乎冷静了一点,颤抖的频率略微放缓了几拍,瞳仁中也终于露出了一丝活气,仿佛一个刚刚苏醒过来的病患。她抬起头来望了我一眼,突然热泪滚滚而下。我轻抚着她的脊背,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并且轻柔:“怎么了你是看见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妻子的声音显得非常干涩,语气迟疑,她嗫嚅道,“我什么也没看见,只是、只是一种感觉。我来给你送茶,才走到门口,突然响雷、起风、大地震动”“这就让你害怕吗”我柔声安慰道,“没什么可怕的。地也已经不震了呀,只不过可能会下雨”
“不,我并非害怕惊雷闪电,也不怕地震”说着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但突然狠狠地揪住我的衣襟,把头埋在我怀里,大声痛哭起来,“我害怕那种感觉,突然间的感觉好象一切都要消亡了,我不要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