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掩鼻;到人家门首,非嚷即骂。进忠只得坐在地下,思想道:“身上无一值钱之物,只有手上这颗珠子还值些钱。”那珠子自得病后恐人看见,常把泥土涂在上面,遂拿过来洗净,依旧光明夺目。睹物思人,不觉眼中流泪道:“珠子呀想你在佳人手里,常与玉体相偎,我魏进忠得月姐相爱,与他并肩叠股,粉香脂色,领略俱尽,与你一样。我如今流落尘埃,与你包在泥内总是一样,代你洗去泥,依旧光明,不知我可有个光明的日子”
一头想,一头哭,又舍不得当去,道:“罢就死我两个也在一处。”又转想道:“我徒然饿死,这珠子终落他人之手,不如当了,或者将来还有取赎之日。”于是硬着心肠,捱了来寻当店。
走上大街,只见一座大门旁边有个当店,只得慢慢走进去。柜上人喝道:“不到散钱的日子,来做甚么”进忠道:“我不是讨钱的。”柜上道:“不是讨钱是撞日朝子的”进忠道:“我来当银子的。”柜上人笑道:“拿来看”进忠将珠子解下,放在柜上。那人见了,惊讶道:“好东西你做花子,怎得有这东西必是偷的”那一个人道:“他本不是个花子,他是过路的客人,被贼偷了,后又害起病来,流落在此。前日当被就是他,这自然是他带着的。”又一人接去看道:“必是偷来的,快赶他出去”小厮们乱推乱搡的赶了出来,也不还他珠子。进忠气得没法,路旁人闻之也不服。忽听得人说道:“站开些公子来牙祭了。”进忠候他下了轿,见是个青年秀士,向看门的道:“为何容乞丐在门首”进忠忙跪下道:“小人是诉冤的,求公子救命”公子道:“为甚事”
进忠细细说了一遍,旁人皆道实有此事。公子便进来向柜上人要珠子看,柜上人不敢隐瞒,只得拿出递与。公子看了道:“果然珠子好,叫他进来。”进忠入内跪下,公子道:“起来,这珠子可是你的”进忠道:“正是。”公子道:“你这珠子是哪里来的”进忠道:“小人也曾有千金资本,因连年失事,被困在此。这珠子是小人自幼手上带的,也是无奈才来当的。才柜上说我是偷来的。”公子道:“就是偷的,我们也不应白拿下来。我想你不若卖与我,还可多得几两银子。”进忠不肯,公子道:“你既不肯,就当十两银子与他罢。”
进忠拿了银子,谢别公子,欢然出来,先去换些钱到酒饭铺内吃了一饱,思量算计,想不出个法来。忽想道:“我本钱费尽,又染了一身疮,与乞儿一般,纵走遍天涯也无安身之处,不如还归家去,虽受丈母妻子的气,到底还有些田房,尽还可过活,只好忍些气回去。”为是一念,乡心又动,便去买了些布回庙中来。途遇玄朗回来,问道:“这布是哪里的”进忠一一告知。玄朗道:“既有家,自然回去为是。”进忠便把布送到成衣铺里,做了几件衣服,又买了头巾鞋袜。
谁知众花子都知他有了钱,便来拉他去吃酒。进忠的银钱都收在玄朗处,遂说道:“身上半文俱无,不好去得。”众乞儿道:“我们请你,代你饯行的,不要你出钱。”进忠推脱不得,只得同去。吃了一日酒,回来置备,不数日收拾停妥,来辞玄朗。玄朗道:“看你一貌堂堂,正在壮年,定有进步。你的银子我已代你都夹碎装在搭包内了。”又把件蓝布道袍、零用钱一千文与他,又分付道人备饭与他。次早吃了,走到方丈,叩谢了老道士与玄朗,又谢了道人,洒泪而别。
背上行李,慢慢出城来,及到人家尽处,早有众乞儿在此伺候着他。他要从大路走,众人却拉他走小路,道:“这条路近多哩咱弟兄们有壶水酒代你饯行,管你到家得快。”进忠被众人拉得没法,只得同着走了一会。只见前面一道大河阻路,众人搀着进忠到柳阴下,将几罐子酒,荷叶包的菜拿出来,你一碗我一碗,把进忠灌得大醉睡倒。众人动手把他剥得赤条条的,抬起来向河心里一掠,大家分散了行囊,飞跑而去。
那水急如飞箭,一个回旋将进忠送到对面滩上。那滩上有两只狗在那里,忽见水里推上一个人来,那狗便走来,浑身闻了一会。那进忠是被烧酒醉了的人,又被水一逼,那阳物便直挺挺的竖起来。那狗不知是何物,跑上去一口,连肾囊都咬去了。进忠醉梦中害疼,一个翻身复滚下水去,一浪来打下去,竟淹得晕死过去了。正是:
可怜半世豪华客,竟作波中浪荡魂。
进忠被水淹死,一灵不冥,远岸而行,走到一个隘口,见有一条路亮,一条路黑,路上俱有男女行走,心中想道:“从哪条路去是好”只得坐下,踌躇定主意。忽然听见喝道之声,正思躲避,只见那条黑暗路上,拥出一彪人马来。但见:
绣旗飘号带,黄伞卷征尘。长戈大戟灿秋霜,短剑利兵欺瑞雪。铜锣双响,浑如北海起苍龙;画角齐吹,宛似南山来白虎。引军旗齐分八卦,压阵幡天按四方。玉印丹书,对对金童常捧定;黄旄白钺,纷纷天将任传宣。正如月字下云衢,好似天蓬离斗府。那人马仪从,一对对都从进忠面前过去。只见后面马上,端坐着一尊神道。看他怎生打扮只见:
束发冠真珠嵌就,淡黄袍绵绣攒成。腰垂玉带衬黄沴,肩簇团花飞彩凤。正大面如满月,光芒眼露银星。名高东岳列仙卿,廉访使九幽位正。
那神道驻了马,将鞭指定进忠道:“此生者之魂,何以至此”路旁走出一个老者,跪下禀道:“魏进忠禄命未终,偶被群小所害,请大帝法旨定夺。”
那神道问:“他宅舍如何”老者道:“宅舍未毁,已命河神守护,只阳道被伤。”那神道微笑道:“此亦天数使然,速领他回去。”那老者答应,站起,便引着进忠随在马后,如风似箭的,只见那些人马渐渐向半空里去了。
老者领进忠走到一处,见一个人睡在地下。那老者连叫三声魏进忠,猛将他一推,进忠一个翻身醒来,看时,依然睡在河边。
定了一会,心中明白,只是身上一丝衣服俱无,只得慢慢捱起。见岸上有一所破庙,爬到庙中,觉得下身疼痛,伸手摸时,原来阳物不见了,到摸了一手鲜血,吃了一惊。坐在庙中思量道:“莫不是做梦么”想了一会,才悟道:“是了,这是那几个花子谋我的钱财,灌醉了我,割去阳物要害我的命。我已死去,遇见神道,说我寿未终,送我还阳。但是这里四无人烟,衣食全无,如何是好”且下部血流不止,这一会反疼起来,又无药止血。
只见香炉内有香灰,只得抓起一把掩上。可是作怪,那香灰掩上,血就止了,疼也住了些。原来陈香灰可以止血定疼,却好暗合道妙。他就在庙内宿了一夜。
到天明时,便打算道:“如今虽得了命,无衣无食,怎处我想此地既有庙宇,左近自有人家,且捱了去觅些饭食充饥。但是身无寸丝,怎好见人”
忽抬头,见神前有顶旧布幔子,便扯下半边来围了下部。又扳下一条栏杆来拄着走,不论高低,只拣有人迹之处行。走了半日,总不见有人家,渐渐走入山里来。腹中饥饿难行,两脚又疼,血又流了,两腿走不动了,只得坐在一块大石上。想道:“终不是法,还捱起去觅食要紧。”刚爬起来要走,远远望见有个人来了。进忠道:“好了,有命了。”慢慢迎将上去。渐渐走近,看时,原来是个和尚。只见那僧家:
山里老僧真异样,身长腹大精神壮。
面如锅底貌狰狞,耳挂铜环光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