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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穿一件新衣裳,回来便向婆婆说闲话;见人家戴一头新首饰,回来便对婆婆使嘴脸。老太太忍无可忍,只好到出阁的女儿家里闲住。她女儿家里姓左,是左文襄的本家。女婿左宝珍在德国留学陆军,家中既无父母,又无兄弟,只剩妻子杨氏同他一个胞妹,十分清静。因此白氏老娘同儿媳不和,便到女儿家住着,家中有十几亩稻田,完全交给赵氏经管,自己也不过问。赵氏一人在家又雇了一名女仆,吃喝穿戴,虽然不能满意,倒是无拘无束,一任自由。杨修不时来信说自己毕业便可以出仕做官,赵氏的架子也随着撑起来了。街坊四邻有管她叫娘子的,她便破口骂人,说有心小看她,失了她的官体。后来改口称她为少奶奶,她仍旧不满意,一定示意人家叫人家管她叫太太。街坊有好多嘴的便问她:你现在还有婆婆,要管你叫太太,管你婆婆叫什么呢她也答得好,说:“自古来就是夫荣妻贵,没有说子荣母贵的。婆婆不过是老婆子的别名,怎能同我并论。你们但管我叫太太,那个婆婆,你们爱叫什么叫什么,老太婆,老乞婆,老秋莲,任凭你们尊便。”大家听了,全都传为笑柄。有拿她开心的,便管她叫官太太,她兀自洋洋得意。家中的女仆孙嫂,却不敢失了礼,终日把太太两个字叫得山响。杨修有信回来,她那做太太的心,益发热到最高之度。夫妻本来别了五六年,杨修的为人又专门讲究欧化。在日本的时候,他本长于跳舞,每逢开跳舞会,他必一显身手。因此同西洋妇女常有交际,什么握手并肩,交颈接吻,这些礼节他早已身体力行,习见不怪。

这一天回到自己家门,拉了有两车行李,乡下人少见多怪,全说杨少爷发财做官回来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聚集了有一二百人,全围在他门前看热闹。他那夫人赵氏才吃过饭,坐在屋里计算行程,心说今天该来到了。正在盘算,忽见孙嫂笑嘻嘻跑进来,说:“太太,老爷来了。两辆车全停在门前,东西多着呢太太还不快去看看。”赵氏听了,三步并两步跑出大门,直瞪着两只眼睛寻她丈夫。忽见人群中跳出一个洋鬼子来,光着头,穿一身短装,脚登两只黄皮鞋,匆匆跑到她跟前,用手一拢她的脖子,伸过嘴来便要同她接吻。吓得赵氏狼嚎怪叫,躲闪不迭,高低脸上沾了好多唾沫。赵氏定睛细看,才看出是她丈夫杨修,因为比在家时胖了,又换了短装,所以仓促认不出来,几乎没把她吓死。此时旁边看的人,也全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少时明白过来,年轻的童子俱都鼓掌大笑。青年的妇女,俱都臊得抹头就跑。上年纪的老人俱都生了气,低声骂他禽兽,不知羞耻,也慢慢走开了。唯有这位赵氏夫人此时又羞又气,又愤又惊,无名火高三千丈,如何捺得下去便指着杨修骂道:“我把你这没心肝不要脸的东西,你离家五六年才回来,把自己的妻子抛在九霄云外。我青年守活寡,保你的脸面,你回来却拿我当粉面娼妓看待,当着大众这般羞辱我,我今天不活着了,非跳井不可”说着抹转头便直奔村外的公井。这一来可把杨修吓坏了,赶忙追过去拦着,赵氏撒泼撞头,哪里肯听。杨修又将人群里几位老太太央求出来调停,街坊的张太太、李太太全看不过了,一齐上来把赵氏扯住,扯进家门去。杨修先看着赶车的将行李卸完,将车钱开发了,然后进门来向夫人解释说:“这接吻礼在东西洋夫妇是最普通的礼,并不是小看人,污辱了你。”夫人仍是哭喊不答应。街坊老太太也劝不好,后来高低又由杨修行了一回中国的跪拜礼,这位赵氏夫人的气方才消了。杨修打听他娘因何不在家中,赵氏说娘的脾气大,总嫌我伺候不周,赌气上姑奶奶家住着去了。我三番五次派人去接,后来又亲自去接,她老人家执意不回来,我可有什么法子呢

第二天,杨修亲自把他娘接回来,随着连他妹妹也接到娘家。白氏老太太见儿子才回来,也不便说媳妇的不是。过了几天,湘阴县知县亲自前来,催促他早些起程。先到南京谒见庄宫保,然后再到天津谒见项宫保。又封了三百两银子做盘费,请他千万不要耽延。杨修同母妻商量,月内便要起身。他母亲虽然舍不得儿子,转念功名事大,也只好由他。唯有赵氏哭着喊着,一定要随她丈夫同行。杨修面子上因为有娘,总不肯答应。老太太却很赞成,说:“我的身子还康健,也用不着人伺候,叫她随你去吧。你们走后,我便实行迁到你妹夫家里,母女在一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杨修答应是,便收拾行李,择了日子,夫妻两口带着女仆孙嫂,还有他的妻弟赵小二,一同赴南京去了。老太太把家里收拾一空,把房子赁给街坊,十几亩稻田也租给街坊去种,自己一心妥实地住在女儿家,反倒少生了许多闷气。

再说杨修带着家眷来至南京,在城里升官店住下,占了两间房子。休息了一天,便拿着名帖去拜见庄宫保。但见这总督衙门车水马龙,好不热闹。自己先到号房挂号,无意中遇着一位文巡捕,也是湖南湘阴人,名叫秦文禄。彼此谈起来既是同乡,又牵连着有一点亲戚,自然十分亲热。杨修又送了他十两银子的门敬,秦文禄更同他要好,便指点他快回去换衣服、学官礼,然后再来禀见。说:“这位宫保,脾气很大,他生平最不欢喜洋装,要再剪了发,更讨他的厌了。你老哥剪发洋服,不用说,见他面一定是行鞠躬礼了。就这样一开场便要砸锅,至不济挨他一顿申饬,碰巧连功名全耽误了。你快回店买一身袍褂,大帽官靴、金顶,全预备好,再买条假发辫安上,在店里学会了庭参礼,然后再来禀见,以免碰钉子。咱两人又乡又亲,你丢了体面,我脸上也无光彩,你急速回去办理吧。”杨修谢了指教,连忙到估衣店将袍褂买齐,又托店里人替他买了一份靴帽、一条假发辫。对他夫人赵氏将上项情由说了,赵氏道:“本来好好的人要充洋鬼子,怎怨人家说呢但是这庭参是怎样的行法,你没有打听明白吗”杨修道:“怪不好意思的,叫人说,想做官,连庭参礼全不懂,太难为情了。”赵氏道:“这是朝参大典,你能假充聪明吗你到外洋去了五六年,难道就学会接吻一样吗见了堂堂总督大帅,你难道也行接吻礼吗杀不了你,也发了你世界上哪找你这样废物人去。”杨修道:“你就知道埋怨人,你哪知道官场的事,啰唣得很呢。你是聪明人,倒替我想一想,这庭参礼应当什么架势咱们在私下里先演习一回,等演习好了再去禀见,也省得失了仪。我的太太,你怎么连这一点忙全不帮我。”赵氏笑道:“难为你连这一点子事全参不透,你没看见过我们妇人在庙里参拜观音吗那总督的威风一定比观音又大了,就仿照我们参拜观音菩萨那样参法,是决不会错的。”杨修道:“我何曾看见过参拜观音既然如此,我先假装观音,你参拜一回。我看看,也好学这一点乖。”赵氏听了将嘴一撇,哼了一声道:“你倒乖啊我先给你行个四起八拜礼,你坐在上面安然享受,也不怕折了草料”杨修道:“这是正经事,并不是我讨你的便宜,你这人心太多了。”赵氏道:“你要这样说,我先当一回观音你先拜我,看好不好”杨修道:“这有何难就请你坐在上面当观音,等我穿好了袍褂,戴上顶帽,登上靴子,安上假辫子,咱们试验一回看。如果不合仪式,再想法子改良,你可要端庄严肃的,别闹笑话。”赵氏道:“这个自然,我先帮着给你穿衣服。”说着将袍褂取出来给杨修穿好,然后登上靴子,勒上假发辫,戴上帽子。赵氏相看了一回,笑道:“有了做官的架子了,这大模大样的也像一个上等人物,比洋鬼子不强得多吗但是我也得装扮装扮,不能这样儿就充观音。”想了半天,到底穿什么好呢忽然想起箱子底上有一件大红洋绉的狐皮斗篷,是当年她爹亡故时,从弟兄手里夺过来的。因为乡间,从来没披过一回,如今取出来披在身上假充观音,同戏台上的菩萨差不多,这倒是绝好一件行头。立时翻天倒地找出来,想往身上披。杨修拦她道:“算了吧,现在七月天气,热得气喘汗流,你穿上狐皮斗篷,不要热死吗”赵氏道:“你休管闲事,咱们逢场作戏,装什么得像什么,你看戏台上的人,还有怕热的吗”说着把斗篷一抖便披在身上,蹬着椅子便上了桌子,在桌子当中端端正正地坐下,合掌当胸,垂眉闭目,便充起观音来。杨修果然躬身下拜,口称观音菩萨在上,弟子杨修参见。继而一想不对,我学习的是庭参,是谒见上司的礼,不是谒见观音的礼,倘然叫顺了嘴,将来见总督时候,开口称他为观音菩萨,那岂不成了大笑话吗可见她虽假充观音,我却要拿她当上司看待,免得将来失仪。想到这里,便又改口道:“大帅在上,学生参见。”说着便跪了下去。一个头尚未磕完,忽听吱的一声,房门开处,走进一个人来,吓得两口子连滚带爬。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是督署的文巡捕秦文禄。杨修住的屋子,同孙嫂赵小二的下房相离很远,一在楼上,一在楼下,平日赵氏又有吩咐,非经呼唤不准到她屋里来,所以两个人乐得躲在楼下睡觉。秦文禄因为杨修是乡亲,特来回拜,到了升官店账房,问湖南的杨老爷住在几号房,账房先生见是督署秦老爷,怎敢怠慢,便要亲身领他上楼。文禄说:“不用,我们是乡亲,又系亲戚,你告诉我几号房我自己会找去。”先生道:“楼上十四号房,请秦老爷自便吧。”文禄记住了,便独自一人循梯上楼,数至十四号房,见门外垂着竹帘,他原不知杨修是带着家眷来的,以为他一个人在屋里睡晌觉呢,便用力将房门推开,嘴里还喊着杨修的号,说:“子曾你醒醒吧,我来看你。”一脚踏进屋中,举目一看,却将自己吓得目瞪口呆:见八仙桌上坐着一位花枝招展的婆娘,身上披着一件大红洋绉狐皮斗篷,地下跪着一位靴其帽、袍其套、金顶辉煌的官儿,仿佛还听他说什么大帅在上,学生参见。此时文禄闹得进又不能,退又不可。桌上的妇人见有进来,吓得一闪身从桌上掉下来,摔得山嚷怪叫。地下的官儿羞得藏没处藏,躲没处躲,只得红着脸站起来招呼。到底文禄是个宦场老滑头,看这情形心里早明白八九,只得老着脸抹稀泥,笑道:“子曾你快先把嫂夫人搀起来,有话再慢慢说。”杨修忙过来将赵氏扶起,把斗篷替她脱下来,撩在床上。好在有皮衣垫着,摔得并不重。文禄叫杨修搀着夫人在地上遛一遛,又喊店里伙计沏白糖水,请赵氏喝两口定一定神,然后才由杨修引见,说:“这位秦先生,就是方才我同你说的那位同乡。叙起亲戚来,他也是赵家的外孙,不过支派太远了,所以你不认得。”又向文禄说:“这是你弟妹赵氏。”文禄说:“我们是表兄妹,不必从你身上论了。”赵氏见是她娘家的亲戚,自然格外亲热,便将表哥叫得山响。又说方才出丑,实在叫表哥笑话。文禄笑道:“这有什么,你夫妻演习官礼,为的是功名大事,当初谁会这些劳什子我也曾这样学过,自己还笑不来,还敢笑人呢总怨早晨我忙忙碌碌的,未对子曾说清,当时要将庭参两个字解释明白,也就没有这一回笑话了。”杨修乘势便请教他。文禄道:“说破了不值半文钱,这是我国数千年相沿的一种官礼,见皇上行礼,谓之朝参;见宰相行礼,谓之阁参;见御史中丞行礼,谓之台参;见督抚司道行礼,便谓之庭参。见了面也不用作揖请安,在屋子正当中,朝着上面趴下便磕头。磕头时,只将头点三点,站起来请一个安,越快越好。这就是目前流行的庭参礼。遇着上司谦恭,他也陪着磕头。骄傲的再上了年纪,不过弯弯腰就是了。极不要紧的一件事,你未免小题大做了。”一席话说得杨修怪不好意思的,搭讪着又谈了几句,文禄告辞去了。临行对杨修说:“宫保这几天因睡觉未醒,不能会客,你暂候一候吧。等何时有见的机会,我派人来知会你。”杨修诧异道:“宫保睡觉难道说几天不醒吗”文禄笑道:“你哪里知道这位大帅的脾气怪得很呢他能十天八天不合眼办公事、会客、阅操,还同一班幕友作诗饮酒,把旁人耗得精神疲倦,睡眼蒙眬,他仍是谈笑风生,神采焕发。等到他要睡了觉,多者十天八天,少者也得三日三夜,不定伏在桌上,也不定坐在椅上,便昏沉沉地睡去。茶也不喝,饭也不吃,直待他睡饱了,自然会醒。就是他左右伺候人,也没人敢叫他。你说这种人怪不怪,前天夜里正闹着脾气,他有一个最得意的武巡捕头儿,名叫张豹,不知因甚得罪了他老人家,打了两个嘴巴,还罚在地下跪着。他坐在椅子上生着气就睡着了,不定几天才醒。可怜张豹不敢起来,仍在地下跪着,等他醒了好发落。要擅自起来,他醒了看不见人,那罪过可就大了。”杨修听罢,伸了伸舌头,说一个总督,就这大威风,要做了皇上,一天还不得杀七个宰八个呀说着把文禄送出店门,见门外车马喧阗,好不热闹。

看了一会儿,才要进来,忽听有人喊道:“子曾大哥,你就住在这店里吗”杨修举目一看,见一个人坐在洋车上,后面还跟着个车子拉着行李,紧后像一个夫役随着,皮包网篮衣箱,东西很多,在店前停住了。杨修细看,才认得是顾黾。因他改了中国装,猛看认不出来,及到面前,杨修一面招呼,一面喊店伙出来搬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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