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握手问了好,行李大小八件点清了,由店里开了车钱。杨修拉着顾黾上楼,恰好楼上十七十八两间楼房才腾出来,收拾了收拾,顾黾住在十八号,叫他那尊价住在十七号中。又告他那尊价说,这位是杨大老爷,这是小仆陈贵。陈贵朝着杨修作了一个大揖,弯着腰,蜷着腿,真正是一躬到地。顾黾骂道:“糊涂东西,嘱咐叫你见了老爷请安,偏要作揖,这是什么样子”杨修忙拦道:“作揖请安是一样,我们自己人,还讲什么礼”说着仔细端详他这家人,见他不过三十上下岁,漆黑的脸,挺长的头发,穿着一件蓝粗布大褂子,脚上穿着两只蓝布鞋,尺寸很大,像是个庄稼人模样。可是举止动作又带着一点酸气,不像是伺候人的人。顾黾又指着他叹一口气道:“大哥,不怕你笑话,这还是我们村里教书的先生呢。放着村塾不教,一定要出来伺候我,比牛马还笨,说什么他也听不明白,真是活受罪了。”杨修道:“怨不得呢,人家是斯文中人,你怎么屈人做使役,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顾黾道:“我怎敢屈他,他一定乐意。说什么宰相门前七品官,跟长久了,将来会发迹的,比教书强得多。在我家里麻烦了好几天,又有家严说着,我只得带他出来。走到路上,连东西南北也分不清,处处得我教导。哪是他伺候我,简直是我伺候他嘛”杨修点点头,忙叫店伙打脸水、叫饭。吃着饭,问他别后的事情,顾黾叹道:“咱二人无故地多罚一趟南京,其实此次被召的六个人,全是项宫保主张,庄宫保不过列一个衔,并不过问。老项因为咱两个,是老庄在湖广总督任上送出洋的,不能抹他的面子,所以叫咱二人先来见他,其实不过敷衍一场,他也不见得留用,不过仍叫咱们到天津罢了。白白多费几十两银子盘费,这不是无味吗”杨修道:“究竟也不白来,多少长一点见识。”遂将遇见秦文禄的话对顾黾说了,顾黾笑道:“这样看起来,我也得如法办理呀”杨修道:“那是自然。”
第二天,杨修陪着他到估衣店也照样买了一套,回到店来,杨修又教给他怎样穿,怎样戴,又教给他怎样行庭参礼。顾黾全学会了,心里自然很感激杨修,便叫陈贵到街上买几样新鲜食品,送给杨修的夫人作为谢仪。谁知陈贵去了半日,方才回来,所买的食品不是大饼,便是馍馍。顾黾见了,无名火高三千丈,指着骂道:“混账糊涂东西,你买的这叫什么”陈贵瞪着眼道:“老二,你不是叫我买吃食吗我买的这些东西,请问哪一样吃不得你为何张口就骂人呢”顾黾一听气更大了,说:“好好,反啦反啦奴才竟敢顶撞起主人来了。叫店家拿我的片子,送这奴才到上元县去打板子,递解回籍,可真要气死我了。”杨修听见他这屋里吵嚷,连忙过来劝解,问他因为什么。顾黾把方才的事说了,杨修埋怨道:“你这何必呢我们自己弟兄,你送的哪一门子礼”又转过来对陈贵道:“你是伺候人的仆役,怎敢跟主人顶嘴把你送到县里,二百板子一面枷,枷号过了递解回籍,不但皮肉受苦,还有什么脸见同乡你自己想想,不是找苦吃吗”陈贵听说要送官打板子,心里也害了怕,忙给杨修作了一个大揖,思想不是滋味,又请一个大安,然后央告道:“求你老替我讲个情吧,我虽然当仆役,也是体面人,从没挨过屁股板子。这二百下我怎么受得了你老那不是积德存阴功,替我求求主人吧”说着又请一个大安。杨修便替他说情,始而顾黾还不答应,后来算是看着杨修的面子,不送官了,可是不能容留他,叫他立刻滚蛋回家。陈贵急得哭了,说:“离家水旱不到两千里,身上分文无有,我讨饭吃也回不去呀无论如何求你老开恩,把我留下吧。”杨修又替他说情,顾黾沉吟了半刻道:“不是我一定不留你,你一点官礼官规全不懂,众目之下叫我太没有面子,我要你做什么”陈贵道:“从今以后,你老叫我怎样我就怎样,还不成吗”顾黾道:“不用说别的,像你这张口你老、合口你老,便不像一句人话。从今以后,你张口要先把老爷叫出来,我无论吩咐你什么话,你只能回答老爷是三个字,说旁的便算没规矩,你能记得住吗”陈贵道:“老爷是,是老爷,我全记住了,就求老爷赏饭吃吧。”杨修哈哈大笑道:“成了成了,这一句老爷赏饭吃真难为你说,可见你不是那不堪造就的人,冲着这一句也得收下你的。”又叫着顾黾的号,说:“仲勉,你算了吧,别闹闲气了,你这尊价有出息有长进了。”招得顾黾也笑起来,说:“陈贵,今天要不看杨老爷的面子,一定不能饶你。你把那大饼馍馍拿了吃去吧,别摆在眼里头气我了。”陈贵道:“老爷是。”连忙把买的食物拣到自己屋中去了。顾黾便约同杨修夫妻到春帆楼去吃大餐,三人吃罢饭回店,秦文禄在店中已经等候多时了。杨修忙给顾黾引见,彼此寒暄了几句,顾黾也拿出十两银子来做门敬,文禄一定不收。赵氏道:“表哥你客气什么,收了吧,顾先生是至诚人,你不收他倒说看不起他了。”文禄笑着收下,说:“我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大帅今天早晨才睡醒,办了一天公事,明天会客,你二位明天午后去吧。他这次醒了很高兴,你二位不要错过这个机会。”二人再三致谢,文禄去了。
第二天早早吃过饭,预备到督辕谒见宫保。杨修的袍褂自然有他夫人帮着穿,打扮得很整齐。顾黾穿上袍子,叫陈贵替他捏折,好系带子,捏了半天,哪里捏得好。气得顾黾乱嚷乱叫,高低凑到杨修屋里,赵氏替他捏好系好,穿上外褂,然后安上假发辫,戴上帽子。彼此相看了一回,居然把洋学生的面目完全脱去,换一副县太爷的威仪,二人心中自然是十分高兴。顾黾道:“到底还是做官,当一辈子学生有什么出息”杨修笑道:“你也不要忘本,咱们要不当学生,终日吵嚷革命,只怕雨点似的官也轮不到咱们头上。”顾黾点头称是。此时店伙已经雇了两乘轿子,来在门外候着。二人下楼,上了轿子,陈贵同赵小二全扶着轿杆,夹着护书随了去。店里又借给他二人两顶红缨帽子,戴在头上,居然也有了长班气度。抬到总督衙门,离大堂老远便下了轿子,一直上巡捕房。文禄见他二人到了,自然招呼,带他二人到州县官厅去坐。原来这总督衙门不比寻常,净官厅就有八处。第一等是司道官厅,专预备藩学臬三司同现任候补各道台坐的,收拾得也非寻阔绰。其次便是知府官厅,专预备现任太尊同候补黄堂坐的。再次是佐二官厅,专预备同知直隶州通判等官坐的。再次便是州县官厅。最下等的是佐杂官厅,同下人的下房也就差不多了。此外还有提镇官厅、将弁官厅,是给武人预备的,轻易没有人坐。杨顾两人不过是学生,并无职官,所以文禄将他们让到州县官厅,以为不卑不亢,恰合身份。二人进了官厅,见里面坐着一人,戴四品蓝顶,穿着蓝实地纱袍子,系着凉带,并未穿着外褂,年纪在四十上下,一脸的大麻子,看样儿倒是很威武的,跟人在旁边立着给他装烟。杨顾两人进来,他并不起立。后来文禄进来了,他才欠身招呼,叫着文禄的号说:“子元吃过饭了吗你今天忙得很”文禄忙给二人引见,说:“这位也是咱们同乡,他原籍湖北麻城,两榜进士出身,现署上元县的陈剑池,他官印一个砺字。”又替杨顾二人说了名姓,顾黾道:“我们是近同乡了,兄弟也是麻城人。剑池先生的文名,我在十几岁时便知道,可惜没有会过,今天可称是天赐之缘了。”陈砺自然也回敬了几句,此时只有陈贵直着两只眼睛看陈剑池,意思是想要说话的样子,三番五次,又咽住不说了。陈砺也看了陈贵两眼,照旧又同杨顾两人周旋,问他们留学几年,现有什么功名。杨修一一说了,陈砺便拿出格外亲热的样子来,说:“有两位宫保的提拔,一定是钦赐翰林。如果外用,至不济也是知府,早晚就是我的上司了。”二人谦逊道:“我们是后学新进,处处要仰仗老前辈提挈,怎么说出这样话来”三人越谈越投契。也是活该闹笑话,顾黾身体肥胖,又赶上七月初旬天气炎热,他又穿着一身袍褂,系着带子。这是初登宦场,乍尝滋味,较比当学生时赤着身体,只穿一件和服,可难过得太多了。直把他热得满头是汗,湿透重衣,实在受不得了,只得站起来抖一抖衣服,凉快凉快。陈贵在他身后立着,见主人站起来,不知为什么事情,忙抖擞精神,睁眼了望。见主人的外套因坐工夫大了被汗湿透,又揉搓多时,紧贴着肉,夹在两片肥臀之内,在后面看着,实在不大雅观。陈贵一时抖机伶多事,忙伸过手去替他往外拉衣。顾黾猛可地觉身后有人摸他,连忙一躲,此时陈贵没拉着衣裳,却拉着他的假发辫。那边往前一躲,这面往后一拉,那条假发辫子便齐齐整整地被他拉掉。这一来,顾黾可真急了,恶狠狠地回头一望,便骂道:“混账”陈贵战战兢兢地回道:“老爷是。”顾黾一听,气更大了,便大声骂道:“混账糊涂蛋”陈贵又应道:“是老爷。”这一来,把顾黾的眼也气红了,脸也气白了,也不怕失了官礼,便赶过来打他,嘴里还骂道:“我打死你这杀头的狗才”陈贵虽然害怕,嘴里还一个劲地说:“老爷是,是老爷。”此时杨修陈砺只得过来劝他,说:“你暂时息怒,等会过宫保之后再处治他吧,在宫保衙门这样大呼小叫,还成什么事体。”顾黾只得忍着气不言语了,陈贵呜呜地哭着说道:“不是骂便是打,人家说旁的,愣说犯了官规。当面教给我,就准说老爷是、是老爷这么两句,如今照着样儿说,没敢多添一个字,又不对了。这份差事怎么当啊”顾黾听了,立时又跳起来要发作,陈砺忙替解围,说:“这样吧,你这位尊价太不守规矩,交给我带回县里去管教管教,然后再给你先生送过去,你看如何”顾黾很是愿意。陈砺便叫他的跟人把陈贵带出去,派随来的差役送回县署,听候发落,却不准难为了他。跟人答应,把陈贵领出去。忽听里面一声喊,叫请杨少爷、顾少爷,又见文禄慌张张走进来,对他二人道:“宫保传见。”杨修听了,迈步往前便走,顾黾却白瞪着眼,趑趄不前。要知他所因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擢优差学生登仕版传懿旨国戚请财神
你道顾黾为何不肯随同进见因为方才陈贵把他那假发辫揪掉,幸而凉帽带儿绾在下额上,不曾唱一出孟嘉落帽,但是他那假辫,急切间怎能安好所以他摘下帽子来自己安装,哪知越急越安不稳,高低文禄过来亲手替他扎好,戴上帽子,才随同来到花厅。庄宫保因为他两人是自己送出的洋学生,如今学成回国,想着很觉高兴,故此特别优待,自己迎出花厅门外。杨顾二人低着头不敢仰视,由文禄引进花厅,宫保也随着进来。他二人一同跪倒在地毯上行庭参礼,庄宫保弯着腰,搀了一搀,这便是格外的面子了。因为这位老宫保系三朝元老、国家重臣,连督抚队中全无人敢同他抗礼。司道拜见他,不过弯弯腰,至于府同州县,拱手而已。今天对杨顾这样谦恭,旁边的戈什巡捕见了,全都暗暗稀罕。二人站起来,宫保指给他上首茶几两张椅子上,叫他们坐下,自己却坐在暖阁上,满面春风地问道:“你二人在日本学了几年是几时回的国”杨修恭恭敬敬地答道:“学生杨修同顾黾还是前六年宫保在两湖制府任上一同考送出洋的,如今整整五年。今年四月考毕业,五月回国,先到家中省亲,没敢耽搁,赶紧到南京来给宫保请安,并叩谢栽培。”庄宫保听他回话清楚而委婉,心中着实欢喜,又勉励道:“你二人学成回国,要好好报效皇家,不可为邪说所惑。我同项宫保全是爱惜你们的,你们可曾到北洋去吗”杨修又回道:“还不曾去,要请宫保的示才敢启行。”庄宫保道:“你们既见过我,不必再来了,可急速赴天津见项宫保。应当怎样保荐,我二人电商妥协,由他那里主稿。等旨意下来,我有用你们的地方,再去电邀请。”杨修道:“学生们原是宫保栽培的,仍然愿意报效宫保。并且宫保是我国名儒大贤,学生奉侍左右,也好步趋万一,做我们进德修业的楷模。”这几句话把庄宫保拍得愉快已极,便捻髯笑道:“孺子可教也。你们只管先到天津,将来聚首的日子很长呢。”说罢转过脸来,喊了一声豹来。只见一个少年军官,唇红面白,长得十分美丽,穿着短衣军装,挎着刀,戴着三品亮蓝顶儿,还施着一根花翎,走到宫保面前,单腿打千,请宫保的示。庄宫保道:“你到账房要二百块洋钱票,一百一封,赶紧拿来。”军官应了一声,抹头去了。没有三分钟工夫,钱已拿到,才要呈与宫保,宫保吩咐送给杨顾两位少爷做赴津的盘费。二人不敢接受,又不敢推辞,军官低声说道:“宫保赏钱,向例不准辞的,你们收了吧。”二人忙接过来,一齐向宫保道谢,又说明日便起身赴津,就此拜别,说着又磕下头去。庄宫保此次也不弯腰搀了,含笑点头,只说一句不送。又由秦文禄将他二人引出仍到官厅,赶忙脱了官衣,换了便服,一身袍褂早已被汗湿透了。文禄向他二人道喜,说:“宫保今天真是特别优待,你二位可称官星高照了。”二人把票子点了一点,全是八十,忙问文禄是什么缘故,文禄笑道:“你二位才入宦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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