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马氏的意思,并不在乎钱的多少。因为南昌这个地方,她看着没有起色,很想回上海去。在上海,又嫌有自己婆婆守在眼前,不能过于放荡。如今借着倩云的机会,一举两得,她岂有不愿之理,所以一力撺掇,极端赞成。李虎便依了她的主意,却格外要求,所有来往路费,均由天麒拿出。
次日天麒来了,倩云对他说知。天麒自然是大喜过望,一天也不耽搁,当日夜间便起程到上海去。临行时候,对许际清说明,到上海接他的舅母同表妹。在际清设想,这表妹一定是她的未婚妻,便欣然允诺,替他看家。天麒到了上海,见着倩云的乳娘郭氏,年纪尚不到六十岁,精神非常的康健,并且心地明白。听说倩云认着了表兄,十分高兴,拉住了问长问短格外亲密。天麒也极力周旋她,并说明一同到南昌的来意,请她同倩云认为亲母女,郭氏也很乐意。住了三两天,天麒将洋钱拨清,又置买了许多女子出阁的妆奁。在郭氏意思,也以为倩云同他这表兄必有婚姻之约,面子上却不打听。将东西买好,然后辞别了李虎夫妻,主仆四人一同乘船到九江来。然后折至南昌,到了自己公馆。早有许际清的夫人同小姐出来迎接。倩云本是大家闺秀,如今仍恢复原状,言谈举止,自然与俗女不同。从此她母女二人,便住在天麒家中。天麒这一面,已给预备妥当,便又去进行那一面。
你道那一面是何人,原来就是抚帅的幕府凌子冲。凌子冲乃是江苏的名士,他的手笔见识,无不高人一等。偏偏有一种名士习气,不肯做官,以白衣管理铭新幕中机要。铭新对于他奉若神明,无论大小事,非经他的口中决断,便不能行。因此全省中都知他是抚帅的第一红人,全想要巴结他,好求一个升官的门径,无奈这位先生脾气古怪,金钱实货,他全不爱,宦途朋友,也一概不交。他的家眷,就住在抚署中。夫人文氏本是一位才女,彼此琴瑟非常调和。偏偏良缘易得,佳偶难长。本年四月间,因患肺痨之症,溘然长逝。子冲本是富于情的人,又感念向昔夫人的才华风韵,寡偶少双,悼亡情切,几乎丧了性命。他年纪本不大,从此本省官员,凡有女儿的全想同他结亲,叙秦晋之好。哪知被他一概拒绝,他说今生今世,如遇不着文氏夫人的才貌,宁可鳏居终身。有些自炫才华的,他又一概不信。因此蹭蹬到现在,反将此事束之高阁,无人再提。天麒明察暗访,早已得其底细。自己打算,非如此如此不能同他接近,非同他接近;不能取得意中的优差;非得了意中的优差,不能达到我那目的。苦心焦思,想不出门径来,后来无意中却遇着了谢倩云。自己着意试探她几回,觉得此女的才貌决能打动子冲,却又不知心地如何,因此先花钱将她救出来,接到自己家中,体验了两个月,才知道她时时刻刻不曾忘掉了父母的冤仇,对于旗官,恨入骨髓。于是心中有了把握,才暗地里开诚布公,将所抱的志愿对她说明,又笑道:“愚兄是要请贤妹做一回貂蝉。你不要误会了意,绝不是一身两嫁。不过借你那夫婿之力,我可得一种差事。我得了此差,便有了革命的根基,以后诸般事业俱都发轫于此。倘然大功告成,不止贤妹的冤仇因此得报,我汉族光复事业,也不至托诸空谈了。”倩云当时满口应承道:“哥哥准能替我报仇,妹子虽赴汤蹈火,尚且不辞,何况仅仅用我的口舌之力呢但不知哥哥替我择的夫婿,究是何人妹子有一事要求,此人如系旗人,无论如何,我焉能以身事仇。若系汉人,不管他年纪老幼,容貌妍媸,以及学问大小,妹子但求大仇得报,决不挑剔憎嫌。”天麒笑道:“贤妹太过虑了。愚兄怎能叫去反面事仇呢并且实对你说,此人容貌端正,品学俱优,乃是我们汉人中一位名士。不过年纪略大一点,今年怕没有三十五六。除此之外,是一概没有挑剔的。但是要联此门婚姻很不容易。必须先用种种计策,一步一步地,方能做到,急了是不成功的。”倩云忙问此人姓名,及事前须用何种手段。天麒不慌不忙地说出来。从此南昌城中,添了一段风流历史,紧跟着便演成一番流血惨剧。要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墨宝牵丝佳人款佳士中丞作伐才女配才郎
天麒既将自己意思,对倩云详细说知。倩云追问此人姓名,天麒也只得说了。倩云道:“凌子冲的大名,我小时随先父在任上便听人说过。他乃常州府武进县人,很有文名。那一年学院按临,考常州一府的古场,凌越考得批首。他那一篇考古的赋,先父曾托人抄来,教我诵读。果然清华典丽,不愧名手。听说那一年,他还不足三十岁呢。”天麒见倩云如此赞美,明白她心中一定满意,自己也高兴得了不得。忙追问:“这些诗赋,贤妹可曾带在身边吗”倩云笑道:“别的东西,我在患难中也不曾留意,唯有先父教我的诗词歌赋及几种心爱的书帖手卷,到如今还存箱子中,封锁得牢牢固固,一刻也不曾离身。哥哥日前从上海来,可曾见我随身带的一双湘牛皮箱,所有这些物事全在里面,一件也不曾短少。”天麒听罢,不觉喜出望外。立时催着倩云将箱子开开,调取这各样东西自己过目。倩云一面开箱,一面流泪不止。天麒觉着过意不去,忙劝道:“这原是为贤妹父母报仇,愚兄不得不如此心急。你千万不要怪我搜检你的东西。”倩云道:“哥哥你误会了,我并不是怪你,因为这箱中有先父母的遗像,小妹未曾看见,先自伤心起来,所以禁不住这泪珠儿直往下滚。至于你的美意,我感激还感激不来,哪有见怪之理”她一边说着,早将箱子打开。先取出一个很大的油纸包来,递给天麒道:“这是小妹幼时手抄的诗文之类,临写的字帖也在其中。”又取出一包来道:“这是法帖与名人墨迹等。其余还有几部书,下边便是父母的遗像。”天麒怕她过于伤感,忙止住不叫她再动,仍令倩云将箱子锁好。又叫她先将凌子冲的赋寻了出来。天麒细看题目,是祖逖击楫赋,以“非清中夏不渡此江”为韵。天麒看了题目,便叹道:“这样看起来,那位学师老前辈也是抱有革命思想的了。幸而现在清政不纲,文字更无人注意,这要放在雍乾时代,只此一个题目怕就要祸及三族呢。”再看子冲的赋,果然作得慷慨淋漓。不但将祖生的志向和盘托出,甚至连五胡云扰的情形,也描写尽致。天麒又叹道:“看子冲这篇文章,倒不像毫无心肝的人,因何他又给满人效力呢真真有点令人难解。”倩云道:“他虽然替满人效力,听说他不要保案,不肯做官。据我看,未见得不是抱着不可明言的隐衷呢”天麒道:“贤妹所见甚是。”他嘴里虽如此说,心里却想着好笑。这门亲事尚未定局,不过才有一点萌芽,她便这样庇护他。足见倩云是一位又多情又怜才的女子了。可惜我徐天麒以身许国,不愿累及室家,要不然岂不是一位难得的佳偶。随又打开这个包儿,见里面还有几种名人墨迹。天麒翻腾着看,无意中见着一物,不觉喜出望外,随指与倩云道:“贤妹的婚姻,愚兄的志愿,全要借它作一个引线了。”倩云过来细看,原来是蔡君谟手书的一篇滕王阁序,并且写的是端楷。后面有鲜于太常同赵子昂的题跋。再翻过一篇,是祝枝山、文征明的楷书题跋。紧后边却是谢老先生同女公子倩云的题跋。倩云看了笑道:“小妹在这本手迹上很下过几天工夫。我因为他这楷书写得潇洒俊朗,有一种飘飘欲仙之致,所以极力临摹了一年多,究竟也没能得着一点益处。可惜古人的名迹,被我一段题跋给糟蹋了。”天麒笑道:“贤妹你在我眼前何必这样客气。据我看这楷书比如今的一班大词林,实在强得太多。既没有馆阁的俗气,也没有闺阁的媚气,实在得古人三昧。老伯那一段跋,老干无枝,可想见老人家的骨气。但是过于枯干,所以福禄不厚。”倩云叹道:“哥哥这几句话,可算得先父的知己了。但是你说此物是一个引线,这其中道理我不甚明了,你可否详细告诉我呢”天麒笑着对她说了几句。倩云道:“原来如此。这倒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了。”
兄妹二人,又谈了几句闲话,天麒便去寻访许际清,向他探听那滕王阁的工程,几时可以完竣。际清笑道:“快了快了,再有十来天便可以完全告竣。我因为重阳节就在眼前,无论如何要在重阳以前竣工,好请抚帅前去登高,也显一显卑府”说到这里,又改口道:“显一显愚兄办事爽利。”天麒鼓掌赞成道:“果然大哥的思想超妙。重九登高,原是我们文人的雅致。并且这滕王阁是千古名迹,我们得到这个地方,又赶上抚帅高兴。大哥重修名阁,并赏菊盛会,小弟得参末座,也可以附骥不朽了。”际清被他这一恭维,益发有了精神,立时拉着他前去观看工程。二人上了滕王阁,果然屋檐叠翠,高屋凌云。俯视万家,胸襟为之一爽。此时瓦木工早经竣事,只剩了油漆裱画。一律淡妆素抹,并不取金碧辉煌。天麒赞美道:“你的思想果然高。我常说古人名迹,多被后人踵事增华,涂抹得红红绿绿,实不雅观。似这样素淡朴质,益显出古人幽雅的精神来。看了怎不叫人五体投地”际清笑道:“老弟大人,你怎么也当面奉承起人来咱们略迹言情,不讲僚属而论兄弟,愚兄已经是大大不安了。再承你这样嘉奖,不虞之誉,岂不更叫我惭惶无地。”天麒大笑道:“岂有此理。我向来是不会奉承人的,但是人家有好处,我也不肯湮没,说那昧良心话。”际清道:“阿弥陀佛,到底是大人大量。我们做属员的,全遇着这样上司,就是不升官,也好赚一个心平气和。”两人说说笑笑,日已西沉,同车回家。
转眼到了重阳节。事前由际清特具禀帖请折,分投抚藩学臬四宪报告工竣,及用款的开销。紧跟着又上禀请列宪收工,并叙明重阳日在阁上特备筵席,请列宪登高赏菊。凡省城自府道以上,一律全请了。至于凌子冲、桓子齐,却下的是两份候教帖。到了重阳这一天,际清特备了六桌燕菜席,又约天麒替他张罗一切。天有四点多,各官府陆续前来。首府首县到得最早,因为他两人是专来伺候上司。首府叫江道生,首县叫郭兴唐,俱是捐班出身,人极精干。见了天麒俱都深深请安,口称大人。江道生又说自己公事太繁,老不得到大人公馆去请安。天麒也敷衍了他一阵。少时各候补府道陆续前来,也不用一一细表。又停了一刻,藩台先到。此公是江苏人,姓冯名旭,字升初,乃是老科分的探花出身,极其朴素,尚不失书生本色。大家见了,自然要格外周旋。冯旭见天麒少年英俊,很为激赏,问他的出身,天麒道:“晚生以优贡生出洋留学,蒙皇上廷试,赏给举人。报捐试用道指省江西,到省才两个月。曾两次给老前辈请安,全是公忙未曾拜见。以后还要求老前辈格外指教,看同门下学生,庶不负晚生平日景仰的素志。”冯旭平日本不欢喜留学生,因为听说他是优贡,尚不至看成门外汉,又兼天麒这般谦逊,这老先生的心里倒还不觉着十分讨厌他,拈着小胡子笑道:“伯锡太谦,以后我们有工夫,倒可以常常会谈。兄弟对于我们同道的读书人,是极愿亲近的。并且常说留学原是一件好事,但也必须中学有了根底,方才可以出洋。要不然,专学一点文明皮毛,反倒有了革命恶习,不但误了自己前途,并且有害国家大局,反不如不留学的好了。”天麒道:“老前辈说的是极了。只可惜晚生出世太晚,未曾赶上科举鼎盛时代。要寻一个正途出身,偏偏科场又停了。出洋留学,也不过毕业后求一个出身,好替皇家效力。其实有什么可学的,种种科学全是我国圣经贤传里的糟粕。晚生也是天生鲁钝,看着全都格格不入。全是他那军警各学校,尚可操练身体,有一点尚武精神。将来遇着机会,替皇家平内乱,御外侮,也算稍尽了我们做臣子的一点苦心。何况晚生世受国恩,先父曾为太守,临死时候还执着晚生的手,嘱咐将来报效皇家。晚生所以习学武备,专为他日得有机会,执役前驱,以身许国,庶不负先父期望之殷。”说到此间,那一股忠义之气,不觉现于辞色。冯旭听了,不觉点头赞叹道:“听你这番谈话,不但是一位忠臣,而且是一位孝子。不但是一位考子,而且是一位通才。留学生中要全能照老哥这样明白,我圣清万年有道之基尚复何虑”二人正在谈话,抚帅到了,大家全迎出阁外,在两旁挨次站班。抚帅进来,众人也随着进来。此时凌子冲、桓子齐也随着铭新一同来到。大家知道他二人是抚帅最得意的名幕,哪敢怠慢。天麒加意向他二人周旋。抚帅在阁上来回查视了一番,很夸奖许辅圣修理得文质得宜,雅而不俗,十分欢悦。坐了不大工夫,便向众人告辞去了。
你道抚帅为何不肯筵宴这正是他善体下情,宽待僚属的意思。因为座中有他一个人,大家全觉着局促不安,一片行乐的欢场,反倒变成恼人的苦境,所以他先告辞去了。临行时候,并向大家笑道:“今天许太守特备佳肴旨酒,请我们同寅登高赏菊,兄弟理应奉陪,只因署中尚有两件公事不能耽搁,只得先走一步。众位不妨开怀畅饮,不要辜负许大哥的美意。”众人诺诺连声,将他送走,立时觉着免去了许多拘束。抚帅走后,自然要以藩台为主体。际清虽然是主人,当着许多司道,他怎敢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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